第六章 馬車翻了
張讓送何苗離開長秋宮,經(jīng)過白虎門,高聳的宮門上方,一個著將軍甲的男子自上而下看著二人。
“桓將軍是大將軍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也就只有在他值守之時我才敢這般送你出宮。”張讓跟身旁的何苗解釋道。
“那為何不走走他的門路?”
“他雖承大將軍舉薦之恩,但卻是個風雅名士,不愛與內(nèi)庭之人交往,我等也不必上趕著去受人折辱,他能看在太后與大將軍的面子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已經(jīng)是意外之喜了?!?p> 出了宮城,何苗上了馬車,背靠著車輿,伸腳抵住前面的簾子,不時將來時沒動過的小食扔入嘴中。
就在何苗休憩著,等著回府的時候,馬車外面?zhèn)鱽砹藥拙浜艉奥暋?p> “閹宦同黨,其心可誅!”
“滾回家去宰豬吧!”
“同袍們,馬車里就是喜愛宦官屁股的何苗!”
何苗小心扯開簾子往外瞟了幾眼,街邊滿是去給大戶人家送柴禾的樵夫,在這些人之外,還零星地有幾個人叫罵著。隨著呼喊的內(nèi)容越來越離譜,街邊不時出現(xiàn)了一些飛躍在半空中的臭雞子、菜葉,圍墻后面有時還會扔出石塊來。扔東西的人瞄的都很準,小心著不讓污穢東西砸到隨行的兵士身上,而是向著馬車上被掀起簾子的地方用力拋出。何苗見狀趕緊撤下簾子。
帶兵的校尉名叫吳班,是是吳匡之子,所轄的三百兵士在都亭已操練多年,皆是精兵強將。都亭精兵本是先帝為平定黃巾所設,如今卻要護衛(wèi)一個幸進小人,不止吳班,底層的將校士卒也多有不滿。
之前眾人又是在宮城門口等了幾個時辰,何長壽出門時給的賞銀并不能安撫他們,如今看到何苗吃癟也不準備管,任由那些離車隊一丈多遠的行人對馬車發(fā)泄怒氣。
何苗對這種行為毫無辦法,群情憤憤,他只能在馬車里等待風波過去,至于隨行的兵士們,何苗也知道這些人既然不發(fā)聲,就不會管此閑事。
倒是河南尹府衙中的胥吏來得快,驅(qū)散了最靠近何苗車架的一部分人。至于圍墻上探出的腦袋,還有聽招呼退了幾步、但又沒完全退,只等著胥吏離開后卷土重來的人,胥吏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最能明顯感受到朝堂動蕩的人無疑是京師中的胥吏們,這些人世代居于洛陽城,不僅與朝中官員總有著說不清的瓜葛,還與市井小民聯(lián)系頗多。他們往往能從不為人重視的小道消息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近幾日,河南尹牢獄中多了許多錦袍之人,往前幾天,更是到處都在傳州郡要起兵清君側,連帶著城內(nèi)的米價糧價都貴了許多。
不是這些胥吏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實在是上行下效,連帶著他們這群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人也不敢肆意,今日他們大可以抓幾個刁民下獄,可誰又能保證明日被殺的不是自己呢?
胥吏的偷偷只好在征得吳班同意后,靠近馬車,建議車騎將軍繞過去。
“繞過去?怎么繞?”何苗收起閑散的態(tài)度問道,他現(xiàn)在對所有人都心懷警惕,難保這些胥吏和平民中不會出現(xiàn)一兩個刺客。
何苗的車隊有三百來號人,只要這些聚攏起來的平民有心,他想繞走是不大可能的。
胥吏也不知道怎樣繞,他本來就是想著出個主意,過后上官問起話來也算有個說法,那曾想這位車騎將軍不似其他大人們的做派,竟是直截了當?shù)貑査?p> 見這胥吏沒有好法子,何苗把他打發(fā)走,但能打發(fā)胥吏,漸漸圍上來的人群可打發(fā)不了。
怕這樣下去情況不妙,何苗趕緊讓吳班率兵開道,吳班雖然照做了,可隊伍行進的速度很慢。
拉車的馬匹受不得這種走兩步停兩步的節(jié)奏,口中嘶鳴兩聲,竟是邁開蹄子狂奔了起來。前面的兵士和平民聽到或是看到馬車狂奔,急忙閃躲,而本來在路上扯著韁繩的馬夫,沒等馬跑幾丈就放開了韁繩,生怕自己被拖拽致死。
這馬匹雖是幫何苗解了圍,可何苗在漸漸聽不到叫罵聲之后反而是更害怕了。車速過于快,道路又不像柏油路般平整,兩匹馬撒歡狂奔,馬車卻是不停地上下顛簸,坐在車廂內(nèi)的何苗發(fā)現(xiàn)事情漸漸失去了掌控,他不會駕車!
就在何苗牢牢倚著車廂時,一個街邊的商販眼看馬車就要撞到自家的鋪子,從路邊抄起一塊大石頭,朝著馬匹砸去。
尋常賣油翁有一手“無他,唯手熟爾”的絕技,這位商販也不差,石頭正正砸到馬頸上,隨后,這塊石頭又巧合般地滾到車輪下方。
馬匹吃痛,狂奔中的動作變了形,車輪又攆到石頭,馬車毫不意外地側翻了,連帶著兩匹馬都撞到路邊堆放的草堆中。
等吳班帶著士卒們趕到底朝天的馬車處時,何苗已經(jīng)不見蹤影,倒是一個穿著方頭皂鞋的商人跑向吳班,要問他要些賠償。吳班跨坐在馬上,一手拉著韁繩,一手作勢要抽出腰間寶刀,不僅不給錢,還瞪著眼睛問道馬車中的人去到了哪里。商人被嚇得快癱倒在地上,決口不敢再提賠償?shù)氖?,但馬車中的人他是真沒注意到。
···
“青草,真汝先人般疼!”
何苗翻過圍墻松了口氣,這才有空感受身上的疼痛。剛剛馬車側翻,何苗也跟著受了撞擊,不過好在是撞在草料上,他沒受到什么外傷,就是左邊身子疼痛不已。
何苗剛剛在車廂中覺得馬車跑得很快,其實時速還趕不上電單車,翻車也不像他以為的那般可怕,至少他從馬車里爬出來后,還能清醒地知道要跑遠一點,再翻過街邊的圍墻,找個地方等等看。
外面沒有異常的動靜,倒是墻內(nèi)的琴聲頗為悅耳,何苗順著琴聲走去,想找這戶人家?guī)兔λ退厝?,或者請他們?nèi)プ约焊线f個口信。他沒有隨身攜帶過坊門的憑證,身上也沒有帶錢,此外,他還擔心外面會有危險,找這戶人幫忙總比自己獨自離開安全。
琴聲越來越近,何苗走過圍廊轉(zhuǎn)角,一名女子輕撫古琴的模樣映入他的眼簾。
“琰兒,看看是誰來了?!?p> 何苗正對著的院門中走進兩個人,一個略佝著身子的老者,另一個氣宇軒昂。
“師兄?我可好些年沒見你了?!迸悠鹕硪姸Y。
“我回京中后就來過府中,可不巧那時你還在陳留?!辈懿倩囟Y后,三人端坐在庭院中。“數(shù)年未見,不知師妹棋藝是否有長進?”
“自然是有,不過恐怕還是比不過師兄?!迸娱_口道。
“離京前,你師兄的棋藝還略遜于為父,回京后,他已能與為父平分秋色了。子謂子產(chǎn):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已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如今我看,你師兄還有第五道,事耽不忘學?!?p> “老師謬贊,學生羞愧?!?p> “哈哈,我可是聽聞你在左將軍帳下屢立奇功,為濟南國相又能正法度、使民相親,國有賢才、國有賢才!”老者撫須點頭道。
“不過是承父祖余威罷了。”
“他人承父祖余威是蠅營狗茍,遠不如你。荀緄之子昨日還托信與我,要我搭救其父,可看他在濟南國為官一任,竟無半點使民惠?!?p> “我也收到了,可我昨夜已遞還印綬,已幫不上忙...
何人在旁鬼鬼祟祟?”
何苗遇到個“熟人”,于是探出去瞟了一眼庭院,可曹操敏銳地一眼就看出此人穿著不似府中下人。
“孟德兄,何必拔劍呢?有話不能好好說,舞刀弄劍干嘛?”
曹操將劍放回劍鞘,又說道:“何車騎難道不僅家傳庖丁術,還習得盜跖技?”
“孟德兄寶劍之鋒利不僅藏在劍鞘中啊?!焙蚊缱呓螅姸Y說道:“小子何苗,見過老丈、小娘子?!?p> “既然是孟德相熟之人,就請落座吧?!?p> “蔡公,我與此人可不相熟?!辈懿俸筒滩鄮熞嘤?,說話無所顧忌,轉(zhuǎn)頭又對何苗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茅屋片瓦可接待不了車騎。”
何苗并不想離開,不是癡迷于眼前小娘子的美色,也不是受曹操言語相譏非要爭一口氣,而是他不清楚外面什么情況。先前街邊有人鬧事,吳班也不管,何苗可不敢暴露自己的位置,生怕再引來意外。
眼下曹操不想與自己有瓜葛,兩次見面都沒有好臉色,何苗又想起剛剛曹操稱呼這老者為蔡公。
“蔡公,蔡邕?”何苗心中推測起這老人的身份,他認識的東漢末年的姓蔡的人就只有一個蔡邕?!叭粽媸侨绱?,那個女孩兒不會就是蔡文姬吧?!?p> 在何苗陷入沉思之時,曹操見他不理會自己,便從腰間取下寶劍,握著刀鞘,作勢就要趕何苗走。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何苗踱著步子,吟誦起語文課本上那篇要求熟讀且背誦的課文。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可以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
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南..洛陽蔡公廬,西蜀子云亭。
何陋之有?”
何苗搖頭晃腦背誦完全文,旁邊的三人還在回味。
“孟德兄此言差矣,就是無片瓦,只要其中有蔡公與孟德兄這般風采人物,吾也甘之如飴?!?p> “好一個甘之如飴,憑此文,汝足以與八俊齊名。”蔡邕的語氣中止不住贊賞之意,他只聽曹操稱呼此人為車騎,卻從未見過此人,也沒聽朝中的友人提起過一位姓何的俊杰。但觀其容貌、儀表,在輔以這篇文章,確是世間難得一見的俊杰。
“蔡公莫要被此獠蒙騙,何叔達素無文名,又是以姻親裙帶關系得官,還與閹宦往來勾結,這種人怎能與八俊比肩。”曹操憤憤道。
他昨晚奉大將軍令出城,卻沒想到何進是想叫他回護宦官一二,他嚴詞拒絕后率兵回京,卻被城門尉阻攔,磨蹭了許久才被放行。等到今日一早,便被言官尋了錯處,以不遵法令為由削去了他的郎官之職,曹操一怒之下,干脆將典軍校尉印綬丟在營中,直奔師友家中來。
這也不是曹操沖動做出的行為,而是恰好自己瞌睡,就有人送上了枕頭。袁氏一門如今與大將軍府勾連,非要奪了宦官的命才肯罷休,要僅僅如此,曹操依附在袁紹身下也不會有辭官的念頭??珊芜M卻不知怎么的,突然改變了主意,像是想在暗地里支持宦官,還要自己做這個出頭鳥。
曹操怎么肯干,他十五年前被舉薦為郎、出任洛陽北部都尉時,就已經(jīng)決意與宦官做切割,杖殺了如今的當頭上司蹇碩的叔父,后為官濟南國相,又處理了當?shù)匾栏交鹿俚暮缽娪H族,與宦黨已是水火不容。
再加上這些年來,他交往的都是名士公卿之后,已經(jīng)早早地選定好了自己的站位,哪里肯自毀長城,再與宦官們不清不楚。于是他干脆趁此機會抽身于外,要是日后宦黨得勢,自己就隱居養(yǎng)望,家中門第就交由嫡子曹德去維持;若是宦官被誅殺,就憑今日怒去兵權,他也能勉強躋身于士族之中了。
蔡邕好說歹說才把曹操勸住,讓他與何苗同居一席,相安無事。倒是何苗甘之若素,好像沒有被曹操的話語影響分毫,如常地與蔡邕談天說地,不時又稱贊兩聲蔡琰的琴藝。
蔡邕治古文,曉六經(jīng),太學門口的四十六塊熹平石經(jīng)就是經(jīng)由他編撰,使工匠鐫刻立出。但他雖在士林有盛名,卻官運不暢,困與黨錮,這般年歲還只是一介白身,也因此不知曉何苗此人,對如今的朝堂也知之甚少,方才曹操入門前說辭了官,他也不知該給這個學生什么建議。
畢竟是接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人,何苗雖不擅古文,但回答卻每每能讓蔡邕眼前一亮,頗有相見恨晚之感。就在三人慢慢聊開,曹操也有緩和之時,一個不速之客打斷了他們的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