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尊碩大無比的佛像坐落在大殿中,通體青黑,左眼斜視,陽光照了進來,仿佛遍身鋪滿金霞。
這是尊不動明王像。
正巧,還是明王的慈悲像。
不同于一般神像雕刻時突出的猙獰與驚怖,面前這尊不動明王慈祥而隨和,陽光灑落的眼角是對世人明滅可見的憐憫。
“施主,您已經(jīng)等了一個下午了,我們寺院并沒有你所說的污染源?!?p> 香煙裊裊,厚重而嗆人的沉香中,是一位頭頂蹭亮的小沙彌。
他站在佛像下,伸長右手,身子微屈,身上的袈裟精致而華麗。
動作很明顯,這是寺院的人不耐煩,已經(jīng)開始趕人了。
“沒事,要不了多久我就能走。”
沙彌等待了片刻,才合掌告退。
陸元盯著那具佛像,目光微微一動,他已經(jīng)確定,污染源就在那具不動明王像里,不過,情況似乎發(fā)生了些異變。
佛像依舊端坐在蓮花寶座上,那微笑著的嘴角在陽光下依然揚起,不過在光芒與香塵的折射下,那弧度仿佛在嘲諷。
陸元靜立不動,身軀像千年老樹一樣筆直。
佛像平平常常,周圍香客如織,但在他的眼里,一團漆黑如墨的黑影正寄寓在佛像的核心之中,不斷有金光在黑影中爆射而出,又迅速消散,好像在激活著什么東西。
陸元明白,它在激活佛像中積累的神性。
污染源并沒有攻擊力,有人懷疑它們是遠古逝去的神明留下的殘蛻,只具有濃厚的污染特性。
也有不少妄圖成神的家伙拿它來開啟神性。
但無一例外,全都死去。
污染源就是污染源,是使神明瘋狂的罪魁禍首,從古至今,沒有哪個神能夠使用它。
煙塵彌漫著,像一條條正在游走的張牙舞爪的小龍,舉目四望,周邊仿佛變成了扭曲著的幻景。
佛像的笑意更甚了,如同活過來一般。
盡管已經(jīng)臨近傍晚,周圍游客還是絡繹不絕。
陸元自始至終面色都很平靜。
即使面前的佛像已經(jīng)開始異變,但他依然沒有任何動作,只有那雙眼睛在遠眺天邊艷麗的紅霞時,眼底才隱秘地不時閃過一絲孤寂與落寞。
“這晚霞好漂亮啊!赤金色的晚霞,極少時間才能看見的?!?p> 陸元回過頭,聲音很溫柔與軟糯,還夾雜著不太成熟的清脆。
是一位染著淡金色頭發(fā)的女孩,目測十七八歲,性格預估自來熟,活潑開朗,容貌初見很令人驚艷。
是那種放學傍晚清風吹動發(fā)梢的雪白與單純。
判斷,
沒有威脅。
“嗯?!?p> 陸元淡淡地回應了一聲,目光重新放在了那具變化著的佛像上。
漆黑的陰影已經(jīng)浸染住了整座佛像,在他的靈視下,先前那具慈藹的不動明王此時如同煉獄中走出的惡魔般。
三目圓睜,獠牙袒露,渾身包裹在濃重的黑色里,只有赤紅的陰影還在那狹長的雙眼中閃爍。
要不了多久,這具佛像就會吸納完不動明王的神性,徹底蘇醒過來。
然后再展開血腥殺戮。
沒有例外,每一個依靠污染源蘇醒的神明,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殺戮。
神明需要祭品。
這祭品只能是人類自身。
在上古時期,祭拜天地日月,先民往往要展開大規(guī)模的人殉,規(guī)模越大即心越虔誠。
無他,人類是最好的血食。
“你餓嗎?我看你在這都站了一天了……”
女孩捧著一堆的面包與袋裝牛奶,雙眼里滿是期待。
“謝…謝謝?!?p> 陸元接過一些,他看得出來,這些東西都是在附近的便利店購買的,靠著寺廟經(jīng)濟帶來的客源,價格定的極其昂貴且不實惠。
但他不明白,他此前都與這個女孩完全不熟悉,可以說是素味相逢,極為純粹的陌生人。
難道…就因為搭上一句話,簡單回應了下夕陽很美,甚至都不能說回應,只是點頭應了一句,這樣,就有妹子蹭蹭送上食物嘛!
這個世界的女生實在太過熱情了吧。
陸元呆愣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一條致富之路。
要知道,作為惡靈的他,可是很窮的。
他穿越到這個世界足足十六年,十六年的時光,從一個嬰幼兒靈體成長到現(xiàn)在這種地步,從一開始東藏西躲、成長到現(xiàn)在的…兇靈!
可是耗費了不少精力。
最大的問題就是,吃不飽。
嚴重吃不飽!
雖然作為惡靈,他是以人身顯形于世間的,但時時刻刻,他都會處在饑餓之中。
今天早上,為了解決這個他盯上已久的污染源,他一直在此靜立,等待著污染源開始變化。
期間他一直沒進食,只能靠偷偷吞口水緩解。
面包是夾心的,入口很酥軟,對于正處于饑餓的他來說是很不錯的食物。
但陸元禮貌地吃完一袋就沒有接著動手了。
盡管他肚子依舊很餓。
“等下你盡快離開,離這座寺廟越遠越好。”
陸元看著他吃完的面包袋,而后盯著女孩的眼睛認真囑咐道。
紅暈慢慢地在女孩臉上暈染開來。
“好的。”
她輕輕地點著頭,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她此時的聲音細若蚊吶。
面前這個男生很帥氣,是任何人一見就會心動的存在,完全是她的理想型,但似乎太冷漠與怪癖,一整天站在佛像旁直立不動,不吃不喝,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也是經(jīng)過很長的心理斗爭才決定搭訕。
陸元有些詫異地看著她,不明白一個大活人怎么就突然臉紅了。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世,他都是個妥妥的大直男,沒有過任何戀愛經(jīng)驗,就連與女生聊天都極少極少。
江湖人稱,
終極單身狗!
不過他也沒接著去說什么,就算不動明王重新蘇醒,他都有把握在不發(fā)出動靜的情況下將之擊殺。
更別說寺廟內(nèi)這座僅僅吸納神明神性而蘇醒的神像了。
他是兇靈,近幾年吞噬掉的污染物也使得他的實力增長并穩(wěn)固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神明與污染物接觸只會瘋狂,但他不是神。
甚至連人都不是。
他是惡靈。
死亡后以靈體形式存活于異世界的惡靈。
還是惡靈中的兇靈。
比惡靈更高等級的靈體。
所以污染物與他接觸并不會產(chǎn)生過異反應,這也是他這些年來所發(fā)現(xiàn)的唯一值得欣慰的事。
晚日的霞光柔和而溫順,像一雙躍動的火,透過殿前煙熏火燎的金黃香爐,明媚地照耀到佛前的一對氣氛旖旎的男女身上,也照耀著他們身后怡然不動的暗沉佛像。
佛像俯身,雙目邪紅。
“你現(xiàn)在該走了,”陸元看著面前那個略顯手足無措的女孩,驟然覺得她好像一只貓,為了顧及她的安全,他只能再好心補充一句,“離我遠點。”
女孩突然有些傷心。
她覺得面前這個男生不僅并沒有看起來這么溫和帥氣,甚至還很無情。
佛像看著下方那一對狗男女,厲聲嘶吼起來。
它吸納完不動明王幾十年供養(yǎng)的佛性與香火,此時已在污染源的作用下完成蘇醒。
現(xiàn)在,它就是神!
踏上不動明王道路的崛起神靈。
“夢境?!标懺蛄藗€響指。
一股恐怖的咒術以他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散開,霎時,在他咒術所涉及到的范圍,被接觸的人都陷入了深沉的夢境。
他們還活著,像往常一樣工作、活動,但他們卻如同活死人。
并沒有自我的意識,而是意識回歸到了深層的領域。
他們在做夢。
白日夢。
鬼魂一般都有入夢的能力,這咒術算得上是陸元天生的。
作用也很大,至少在陸元擊殺佛像的時候,不會對現(xiàn)實世界產(chǎn)生太大的影響。
非常方便。
陸元精神一震,污染源的光芒已經(jīng)消散,佛像動起來了!
“見我身者,得菩提心;聞我名者,斷惑修善;聞我說者,得大智慧;知我心者,即身成佛。”
持誦聲在大殿回響,伴隨著的還有斷斷續(xù)續(xù)的木魚聲。
有滴水金蓮在地磚上綻放。
佛像起身而立,身高近十米,頭顱一直撞到了大殿頂。
它此時金剛怒目,梵音震耳,正在唱誦不動明王成佛前所立下的誓愿。
“佛!佛!佛!”
巨大的手掌鋪天蓋地,其上閃爍著金鐵般的金屬光澤,暗黑深沉,像一整塊大門板,直接朝陸元撲擊來。
地板上,硝煙彌漫,炸開了一個大洞。
佛像看著它手下與它相比小得不成比例的手掌,暗紅的眼神里露出人性化的呆愣與吃驚。
它辣莫大的一個個子,竟然被擋住了!
臉都不要了。
“肉身么。”陸元微微一笑,一股巨大的力量從他心臟處涌向四肢百骸,他的身體熱得發(fā)燙,像塞滿柴油的改裝悍馬。
四肢氣力鼓脹,不顧佛像那驚駭?shù)哪抗猓懺咕従弻⒛悄ケP大的手掌推開。
成為惡靈后,他一直有意識地鍛煉肉身力量,為此還吞食過好幾個肉身強勁、天賦強悍的污染神明。
例如他曾在浙東一地擊殺的巡海夜叉,在京冀一帶擊殺的以人為飼、本體是通天巨石的山神。
受污染源的影響,很多原本隱藏的詭異與消散在神話傳說中的神明也開始悄然出現(xiàn)、復蘇。
陸元也不例外,作為惡靈,他本來就是這天地復蘇的奇怪產(chǎn)物。
轟!
隨著一道干凈利落的飛踢,大佛下巴碎裂,頭顱高高昂起,成功被他一腳踹入殿頂。
周圍的人早已被他有意識地控制清場,所以此時除了被大佛砸出來的石屑,周邊空無一人,很干凈。
“投降吧,即使憑肉身之力,你也不是我的對手?!?p> 陸元溫和地微笑著,他的笑容就像他的臉一樣欠揍。
他說的是實話,惡靈的力量更多是唯心的力量,但現(xiàn)在他光憑肉身就足夠把面前那個佛像給碾壓。
在此前,他做過謹慎的調(diào)查。
污染源的級別并不高,神像能夠復蘇的力量實在有限。
佛像把頭從大殿頂部跌跌撞撞地拿了出來。
黑氣從它身上噴涌而出,像開了閘的山洪。它再一次厲聲嘶吼,只不過這次的聲音完全像蛇蟲在悲泣,如鬼似魔,再無一絲一毫佛的影子。
陸元做足了準備。
這些受污染源而蘇醒的神明與其說是神,不如說是野獸,完全沒有神性與人性。
“密教手?。 标懺@叫一聲,雙眼是滿滿的驚喜,炯炯如炬,此時他看待佛像的目光如同看獵物一般。
想不到這大佛竟然會施展不動明王的咒印,這是他沒預料的。
他雙眼大睜,注視著大佛施展的動作,一絲不茍。
他在學習。
佛像施印的手印一遍遍地慢慢回放在他的腦海里,他在對這咒印進行人為解構。
佛像施展的應該是不動明王著名的不動根本印——獨鈷印,專門拿來降服妖魔的。
但大佛明顯不是一個好老師,它一次次地嘗試,卻一次次失敗,到最后都噴出一口鮮艷如珠的黑血來,滋滋冒著霧氣,整座佛像凄迷到極致。
有些人是一瞬間就虛掉的。
正如這尊大佛。
陸元看得都感覺心疼,他很想跟那尊大佛說“實在不行就算了吧”,但又怕它受不了打擊直接自毀。
畢竟被污染的神明心理素質(zhì)都不太穩(wěn)定。
“成功了!”
大佛望著已經(jīng)殘缺得不剩幾根的手指,目露歡喜。
它想哭泣。
此時此刻,它是最幸福的佛。
“成了!”
陸元目射神光。
他終于記住了不動明王獨鈷印的部分。
大佛雖然失敗多次,屢戰(zhàn)屢敗,但好歹完成了密印的施展,手指間醞釀著一團溫和不刺激的金黃佛光。
感受著那里面的神威,陸元暗自點頭。
這威力,沒錯了。
大佛顫顫巍巍地推出佛光,它已經(jīng)油盡燈枯,身材暴瘦,活像行將就木的干枯老人,再也不能施展佛印了。
密印將它榨干了。
呼!
一口氣連綿悠長,從陸元口中呼出,佛光像風中的蠟燭般閃動了幾下,就徹底熄滅了。
“還不錯。”
陸元發(fā)出由衷的贊嘆。
客觀來說,這降魔手印威力巨大,如果成功施展,為人的攻擊力增幅起碼有百分之兩百以上。
可惜遇見了他。
大佛望著空無一物的半空,身體抖得像篩糠,他望著陸元,大眼望著小眼,眼中是難以置信。
“放心,下次你能做得更好的?!标懺肓讼?,還是歪著頭細心安慰。
大佛抖得更厲害了。
陸元再想了想,還是沒說什么。
他五指成拳,身軀如閃電,爆射而出,一拳轟碎了大佛的石制頭顱,露出其中的漆黑色污染源。
“抓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