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和雨水細碎的從樹葉的縫隙鉆進來,卻沒找到院里的人,只照見一把空空的竹椅。
本該坐在那里的人此時很放肆地坐在墻頭,她坐在檐下的陰影里,腰上系了條細細的黑帶子,帶子上垂下了好幾串形態(tài)各異的石頭,細看發(fā)現(xiàn)此人全身上下都戴滿了這樣帶著細碎石頭的飾品,整個人穿著上明媚的很,可她面上神色寡淡,只盯著一本書。
這是他今天第三次路過,梁榭韞默默地數(shù)著,又收回余光繼續(xù)盯書。
這是她今天換的第三本書,夏勒莽撐著傘、抱著書卷走過去,收起余光繼續(xù)走路。
兩個人都目不斜視卻又互相觀察,如此過了三天。
終于夏勒莽在第三天的第五次路過時面向梁府的院墻抬起了頭。
他說,梁榭韞,喝杯茶嗎?
回應他的只有細細的雨聲,桂樹丟了片葉子在他肩膀。
可梁榭韞也不是故意不理他的,她在夏勒莽路過第四次之后終于被書上的內(nèi)容完全吸引了,沒再抽出心思去關(guān)注墻外的情況。而夏勒莽其實也沒能鼓起完全的勇氣,他問梁榭韞去喝杯茶嗎,他聲音低低的,融化在細碎的風雨聲中。
他們又錯過了。
......
梁府并不大,但處處考究,其中有個池子前立了塊石頭,上刻“玉衡池”。荀聆霽在園子里轉(zhuǎn)過很多圈,都沒看見什么組成北斗形狀的花草或青石。但他也沒有問過梁家老大梁榭璟,因為梁榭璟總是帶著問題來,搶先開口堵回荀聆霽所有與他宏圖霸業(yè)不相關(guān)的問題。
今晚玉衡池的水倒映著月,那月又被錦鯉的紅影攪散。此時席上菜品已經(jīng)更了兩輪,現(xiàn)下擺著的是蓮花肉油餅和配著蔥段和醬油煨燜出的豬后腿,酒是桂花、米和肥羊肉釀出來的“白露未晞”,用小巧的瓷杯盛著。
最大的那張長桌中間被挖出深深的水道,水是屋外的侍女從一個極小的孔洞引進來的,載著細小的沙粒石子,沿著水道流到長桌盡頭的鼓上,擊打出有節(jié)奏的鼓聲。披著輕紗的少女們踩著這樣的鼓點跳舞,忽然一個年輕人把他的瓷杯丟出去了,碎片落在水道上攔住了石子,只有細小的水流穿過。幾眨眼的時間過后之后,石子擊鼓的聲音便停了,少女們在水流輕輕擊鼓的聲音中手腕翻轉(zhuǎn),長腿踢開紗裙的束縛,捧著瓦罐且舞且行,背對著桌子甩下腰來,瓦罐中紛紛流出深紅色的酒液,精準地落入賓客的杯子。
周圍所有人都在喝酒——除了荀聆霽。梁榭璟安排荀聆霽面前的少女把她瓦罐里的酒換成了茶水,在酒味越發(fā)濃重的席間,荀聆霽卻越發(fā)清醒起來。
這時他隱隱聽見一陣叮叮當當?shù)穆曧?,在推杯換盞的聲音中顯得異常清晰。
這聲音他熟悉的,年少在梁水時,母親不喜歡梁水女子的衣著飾品,一直都維持著中原女子的打扮,在某些重大的日子里她的長發(fā)被挽成巨大的發(fā)髻,上面總是簪滿金銀玉石,母親始終昂著頭穩(wěn)穩(wěn)地走,那聲音便是這樣的。
最先僵住的是梁榭璟,他偏過頭,但也沒看向那聲音的來源,只是流里流氣道:“來一杯?”
梁榭璟話講得不正式,但荀聆霽感覺他在偷偷坐正。
荀聆霽第一次看到梁榭韞時,就是最先看到她黃色的裙角,再向上,看到她腰間掛著的編織繩,那上面掛著叮叮當當?shù)膩碓?,聽梁榭璟說過,從左到右分布是翡翠、綠松石、岫玉、狼牙、玳瑁、瑪瑙......和一顆每天都會更換的葡萄。
梁榭韞昂著頭、穩(wěn)穩(wěn)地坐到梁榭璟旁邊,立刻便有仆從來給她端上杯盤,她先捏來加了茶水的瓷杯,拇指上的琺瑯銅指環(huán)和白瓷也碰出清脆的聲音,這一聲讓場上都安靜了,荀聆霽注意到剛剛那個講得最歡的人開始低頭專心攻克他的豬腿,其他坐得遠的賓客也大多偷偷垂下頭——剛剛沒見他們吃這么認真的,而那些仆從在悄悄退遠,這對奇怪的兄妹倆在幽幽的箏音中沉默,兩盞瓷杯都懸在半空中。
梁榭韞依然不語,夜風撥弄她滿身珠玉清脆的響起來。
之前梁榭璟從未避諱過談起妹妹,從他的話里只覺得他和梁榭韞是關(guān)系極好的兄妹。聽說這姑娘文采奕奕,也讀了她幾篇文章戲文,文筆之大氣讓他一直以為梁榭韞是個氣場勝于她哥哥的威嚴女子,但今天見她坐在那里瞪著一雙滿是倔強的眼看著梁榭璟,讓人覺得她就是個鬧脾氣的小姑娘,實在無法與她的文字聯(lián)系在一起。
箏音在風吹桂樹的聲音中變得不那么清晰了,梁榭韞忽然抬起另一只手去雙手拿杯,梁榭璟似不在意的瞟她一眼,荀聆霽卻發(fā)現(xiàn)他在悄悄坐正,也改用兩只手舉杯。
但兩人依舊誰也沒向前,風聲再度平息下來。
最后一個箏音消散,接下來是一支要絲竹琵琶配樂的舞,但此時舞女們都躲在樹后,沒人敢上前。
荀聆霽感覺梁榭璟的心情在慢慢低落下去,眼里的驕傲也在緩緩萎縮,他想梁榭璟對他挺好的,所以這種場合他是不是應該開口幫他解圍,可他又覺得此時的梁榭璟不希望任何人開口,這似乎是一個只有梁榭韞先出聲才能解決的局面。
可到最后梁榭韞也沒出聲,她只是雙手舉著杯去碰了一下梁榭璟的。
剛剛專心吃豬腿那人瞬間就吃完了他的豬腿,大叫一聲“這豬腿真不錯!”
絲竹聲驟起,美人們從桂樹后走出,手臂上的紗攏著裙袖上繡著的花。氣氛再次熱鬧起來,沒有人因為梁家二小姐的到來而停下手邊的事,即使她今晚也算是這場宴會的東道主之一,大家似乎都不想讓梁榭韞做太久的焦點,但又都在偷偷對她產(chǎn)生好奇。
荀聆霽也好奇,他這個位置用余光剛好看到她,他看這對兄妹隔著一點點的距離誰也不理誰,好像剛剛那個碰杯也是不存在的。梁榭韞默默地吃肉吃糕喝茶,最后一輪菜吃完后她兀自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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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朝滅亡在盛世。
那是一個雨傾如注的晚上,皇城的燈火悄無聲息的燃成戰(zhàn)火。雨下完的瞬間,隨朝最后的皇帝啟安消失在燈海盡頭的夜色,空下來的宮殿前兵士林立,一身白衣的男孩給新帝梁榭璟遞了火把。
王朝從此由啟更姓為梁,而這座都城名叫“乾垣”。
長明殿被火焰吞噬,當真如它的名字那般,大放光明從大隨開國到滅亡。與此同時,距五千里的蒼山洱海之間,立起一座月白色的高塔,名“憑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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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勒莽驅(qū)馬走過長街,看得出來他的馬在鬧脾氣,但夏勒莽顯然也犟得很,一人一馬在這暴雨傾盆的街上左甩右甩,馬不想淋雨,但夏勒莽不讓它跑快,馬氣得一直甩他。
其實這是一個很合理的夜晚,因為大雨,店鋪關(guān)了小攤也收了,長長的一條街漆黑得像潑了墨,只有大路盡頭的皇城亮亮的。
夏勒莽被馬晃出了感覺,他想象自己是個孤獨狂傲的游俠,緩緩抽出腰間裝飾的佩劍,馬一搖,他一甩,毫無章法地舞著劍。所幸這是把好劍,隨意一揮就能割開一片雨幕,發(fā)亮的劍身帶起一道道銀光。夏勒莽一個商人家的大少爺,自小不被允許習武,此刻也感覺到幾分武人的快意,他撫劍大笑:“正逢天下無風塵,幸得周防君子身啊!好劍!”雨水灌進他嘴里,把他嗆得狠狠地咳了一會。
正咳得上頭,遠遠傳來一聲輕笑。
那聲音很小,但夏勒莽就是能聽到,他猛一勒馬,他的馬不情不愿地停下了,夏勒莽沒管它,下馬轉(zhuǎn)了一圈,但這長街依舊黑黑的靜靜的,看不到人的影子。
夏勒莽于是試探著繼續(xù)唱下句:“非直結(jié)交游俠子......”
他余光處閃出一抹黃色,被他飛速捕捉到了,便立刻轉(zhuǎn)身把劍舉向那個方向。
幽幽燈火上映橋洞石壁,下映琉璃般的江水,前面還有一把光如雪的寶劍,梁榭韞站在這幽幽的光里瞪著他。
......
幾個時辰前,梁榭韞被人推下了這座橋,落進被聲浪震起層層波紋的江水中。這人的時機抓得正好,那邊畫舫上的藝人剛好表演完,還沒人來得及注意到這邊有人落水,那邊皇城的煙花適時的綻開。
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她被人拖到了一座小船邊上,那人把她的手按在船沿。她渾身的飾物都在水流中斷開,玉石和銀珠浮在水面上,她努力的穩(wěn)住身子抬起頭,對上一雙沉得可怕的眼睛。
她看到這雙眼睛的瞬間就燃起來了,張口剛欲怒罵一通,這人忽然用力一按船沿,讓梁榭璟下去嗆了一大口水,攀著船沿使勁咳嗽了半天。
“你要還有點良心,想殺我就干脆點,”梁榭韞喘著粗氣,惡狠狠地想打掉那只抓著她的手,但沒能打掉,那只手像個爪子一樣死死地鉗著她。
“我松手的話你會被水沖走?!睂Ψ嚼淅涞亻_口。
“荀聆霽,”梁榭韞氣笑了,“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荀聆霽說:“你不可能想不明白的?!彼稚弦挥昧?,把她硬生生拽到船上來。
小船停在橋洞下,這是一個可憐卻很全面的視野,華麗的畫舫挨著他們駛過,歌聲隨著一層一層的水紋湊近來,荀聆霽甚至可以想象到橋上所見的畫面:這是夏家的畫舫,比湖里所有的畫舫都高,船身漆成朱紅,浸不到水的地方皆飾以珍珠,船頂連著一朵朵以蜀錦挽成的牡丹,牡丹叢中又搭了一方臺子,姑娘的裙擺寬大,近乎罩住整個臺面,琴音和歌聲悠悠的從那里落下,一群衣著鮮亮的公子朝著畫舫的方向扔花和葡萄。
沒一會夏家的畫舫游遠了,歌女的身形映在屏風后面,僅紅色的裙角飄在外面,幾處暗色是濺上的葡萄汁液和酒,浩大的江水之上,皇城上空煙花綻放。震得整個江面上的船都在搖晃,荀聆霽猛地抽出他的佩劍“天在水”,用劍柄死死地抵住橋梁底部才沒讓小船翻出去。梁榭韞沉默地坐在旁邊,待最后一聲煙花結(jié)束,城墻上的千只燈籠同時亮起,頭頂橋上的游人都在大聲的歡呼,手臂搖動的倒影落在小船前的水面。
荀聆霽看著那些燈籠,他知道每一只燈籠的內(nèi)部都以朱砂寫上了一個名字,他們?yōu)榘傩斩龌虮淮箅S的貪官所害,待來日大璟史官下筆,梁榭璟要他們作為大璟的開國功臣留名千古。到那時,這些燈籠將被點燃,灰燼將會落在莫愁湖中,永遠在這座都城最繁華的一帶,望著新朝譜寫華章。
橋上的百姓還不知道他們已然成為了為新朝歡呼的第一批人,荀聆霽望著遠方的天空,陰云很不吉利的籠罩住皇城。但這大雨也是梁榭璟計算好的。
荀聆霽一掀大氅,忽然轉(zhuǎn)身,背對整個被火光籠罩的皇城,單膝跪在梁榭韞面前,雙手為她遞上一把劍。
“瞬息”,是梁榭韞出生時得到的御賜之劍,這把劍上的花紋繁復,比起武器更像是件收藏品,當時皇帝說“正逢天下無風塵,幸得周防君子身”,梁家正是世代忠君愛國的真君子!
梁榭韞渾身濕透了,那些吸飽了水的絲綢裹在身上,讓她覺得喘不上氣來,她艱難地抓起了那把劍。荀聆霽溫和地對她笑了一下,往旁邊指了指。
那里還飄著一條小船,船上放著一捆白布。
橋洞外的雨越來越大,游人像被圍住的棋子一樣被拿下了長街,整齊的兵士逐漸把這條直通皇城大門的街控制住,幾艘畫舫還在不遠處的湖面上游蕩,里面走出慌張的少爺小姐。
棋局還沒結(jié)束。
......
“別過來?!绷洪宽y冷冷道。
“你要是不方便我把我衣服扔給你......”
“不是不方便,是船上有尸體?!?p> 夏勒莽一驚,停住了腳步,撐著欄桿向橋下看去。
“你回去吧,”梁榭韞嘆了口氣,“我想自己待會?!?p> “你就要在這待一晚上嗎?水更急了怎么辦?”
“水更急了的話你來也沒用啊?!?p> “我騎了馬,你要是不知道去哪可以先跟我走。”
“我知道我要去哪,”梁榭韞舉起手給他看手里攥著的船繩,“我只是在這守一晚上?!?p> “他是個好人嗎?”
“不是,他壞透了?!绷洪宽y笑了一聲,低下頭沒再看他。
頭頂那巨大雨聲中的細微腳步聲越來越遠,大概夏勒莽要回去了。梁榭韞悄悄松了口氣,用瞬息的劍尖挑起那具尸體翻了個面,露出他,
其實她一點也不悲傷,因為死的這個人確實不是什么好人,至少對她、對百姓而言都不是,也許對皇帝來說是好人吧,皇帝看他的戰(zhàn)功就夠了,至于他不打仗的時候干了什么事呢,那不重要。
可是今晚還有很多好人死去。
可他們的死去是防止更多人死去,而身邊這具尸體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一個罪魁禍首。
梁榭韞反手抓著劍柄,像用匕首那樣挑著尸體上的傷口,看起來這種事她已經(jīng)做了半天了,那個軀體上血淋淋的看不到一塊好肉,劍上的血被暴雨沖走,沖到水里逐漸被稀釋成夜的顏色,向東一去不復返了,現(xiàn)下她的劍是這天地間唯一干凈的東西......從來沒覺得雨會這么討厭,也從來沒覺得這金陵城這么大,一眼望去漆黑一片,是真的望不到邊。這就是你說的明亮前的黑暗嗎,梁榭璟。
梁榭韞,你也是個小人。她想,裝什么君子守心持正為國為民,不就是想要權(quán)力么?真走上那個位置的人哪有能始終心系百姓的,難不成......
冰涼的水拍了她滿臉,一時間她以為雨又大了,那不一會兒這船可能就撐不住了,難道今晚不得不離開了?就聽一個賤兮兮的聲音貼著耳邊響起。
“閑著也是閑著,給我講講唄,他干了什么?!?p> 梁榭韞看著剛從橋上跳到船上、摔在放尸體那艘船上的夏勒莽,想都沒想地發(fā)自內(nèi)心道:“你有病啊?!?p> 夏勒莽一低頭看到了那被扎的不成樣子的尸體,被嚇得一個踉蹌,沒驚叫出來是他在漂亮姑娘面前最后的自尊——他不是沒見過尸體,他小時候也跟著他做生意爹娘見過不少黑白兩道的東西,但鮮少見到被摧殘得這么慘烈的......
“來我船上吧?!绷洪宽y嘆了口氣,拽著繩子讓自己的小船靠近他。
......
梁榭韞喜雨,她就出生在一場在陽光中落下的大雨里。
雨水會把長發(fā)黏在臉上,輕薄的絲綢衣物上會透出身體的顏色,所以先生說這雨是不能淋在梁榭韞身上的,是淋莊稼土地的。因此幼時的每個雨天她都被困在一方被雨簾阻擋的昏暗之地,昏昏欲睡背著女孩的詩詞。
梁榭韞十五歲那年,唐濟先生走進了梁家的書房,之后梁榭韞終于可以淋雨了,在雨中她聽唐濟先生講著那句“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绷洪宽y不解其意也不感興趣,偷偷在先生背后摧殘庭院里的花。唐濟問她:“可知江南繁華?”榭韞答:“去過臨安,未曾見其繁華,只覺甚靜,同金陵一樣。”唐濟喃喃重復道:“同金陵一樣......”眼淚落進胡子里面。
那日唐濟先生走得很早,臨走時留了幾本書,每本都很厚很厚。
......
“你喜歡金陵嗎?”梁榭韞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喜歡,喜歡這里的煙火氣、繁華的城街和漂亮姑娘?!毕睦彰Ц龑嵲拰嵳f。
“如果我說,我想破壞這里的一切呢?”
“那你干了件好事??!”
“你有病啊?!?p>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讀過你的文章。你想說全國都養(yǎng)著一個金陵,它繁華得理所應當,可金陵外的人難道理所應當受苦么?”夏勒莽想著梁榭韞寫過的那些文章,回答得平和流暢,像是早就思考過,“你也想當皇帝么梁榭韞?其實我覺得我們倆都挺有本事的......對了你讀過我的作品么?”
“讀過的?!绷洪宽y說,然后開始沉默。
沉默了一會兒,夏勒莽開始單手擰他的頭發(fā),又拆了發(fā)帶重新給自己扎頭發(fā)。他的發(fā)式并不繁復,不一會便整理好了,還濕著的碎發(fā)凌亂地散在各個地方,顯得他放蕩不羈。良久梁榭韞從思考中脫出,扭頭和剛理好頭發(fā)的夏勒莽撞上了目光,看到他整齊多了的發(fā)型,梁榭韞才感受到自己腦袋上還頂著沉重的、吸滿了水的發(fā)髻,散落的一部分被血粘連在一起,大概是不怎么好看的。
于是梁榭韞沉默地往前蹭了蹭,開始盯著一望無際的黑色水流,留給夏勒莽一個亂亂的背影。
“如果我非要,讓所有人都有命好的機會呢?!绷洪宽y像是對著江水講話,聲音很輕很輕。
夏勒莽沒回應她,梁榭韞突然覺得有點丟人,多大了還在講這些孩子氣的東西,她的想法細想來都是講不通的,比如她說要給所有人機會,讓所有人不受命運的挾制,讓所有人都有機會脫離苦難......
其實這不就是孔夫子的大同社會么?誰沒學過、誰不懂???不都是沒法實現(xiàn)么?歷代數(shù)不清的皇帝大概都嘗試過吧,如果今晚的梁榭璟篡位成功了,未來也不過是其中之一。而讓人們想不起來這些概念的一般在亂世或者盛世,盛世有種一切安好一切繁華的錯覺,命好的人即使沒完全理解概念也會在繁華里覺得“這就達到啦”,命不好的人哪有空想這些東西啊,他們忙著思考怎么活下去......活下去,人又為什么非要活下去,如果人過得不好,為什么還要活下去?
“要不然人為什么要活下去呢?”梁榭韞喃喃道。
“自古圣賢殉道,忠烈死國,他們?yōu)槭裁床换钕氯ツ兀俊毕睦彰Ь驼f。
梁榭韞就想,梁榭璟從小不喜歡那種故事,小時候的他就最不屑這些故事,說那都是愚忠,小榭韞說那如果每朝每代都沒有忠誠的人,怎么可能長治久安呢?小榭璟其實也想不明白,他不再理會妹妹,自己一個人去翻書了。
不知道他現(xiàn)在想明白了沒有。梁榭韞默默地想,希望想明白了吧,如果沒想明白就干出今晚這堆事,那他也太不負責任了。
但夏勒莽此時的心已經(jīng)不在思考這事了。
他想到他第一次看見梁榭韞時,這姑娘婷婷裊裊站在橋上淋雨,他從一旁策馬經(jīng)過,本來是注意不到她的,可梁榭韞突然開口念了句詩。那是首很難理解很少有人喜歡的詩,后來夏勒莽忘了那句詩,但沒忘了那個女孩。這是個極俗套爛大街的開頭,所有書生都喜歡這樣的故事,夏勒莽不想承認自己是那種爛大街的書生,但他也沒能免俗,所以他永遠不會講出來他們的初遇。
夏勒莽后來知道了不少她的故事:比如戲樓改了她寫的幾句詞,她覺得改得不好便提劍沖上了臺,于是很長一段時日提起她來無不都是借著家里的勢力欺負老百姓為非作歹!那時候夏勒莽就想著她的臉,覺得她干的也不過分呀,那戲樓改了很關(guān)鍵的詞不能忍!況且她只是提著劍,她也沒殺人呀!
梁榭韞沒回答他,他也沒在意,本來也沒想跟她聊這些東西。認真的話講得差不多了,也該講講自己了。
夏勒莽看了看她有點悲傷的側(cè)臉,忽然笑出聲來,笑得眉目含情風流倜儻。
梁榭韞回頭瞄了他一眼說:“別犯病。”
夏勒莽忽然伸手按住她的頭側(cè),施上一個不容抗拒的力道,直到梁榭韞完全靠在他的肩膀上。
梁榭韞在眉頭一皺,剛要開口,又聽見夏勒莽的聲音:“還好你的發(fā)髻偏著,不然如何安穩(wěn)地靠在我肩上?”
梁榭韞毫不猶豫道:“你有病吧?”然后只聽一陣叮叮當當,夏勒莽捂著手腕咬著牙,規(guī)規(guī)矩矩坐回去了,他倒吸一口氣:“你戴了多少只鐲子?”
梁榭韞含著笑轉(zhuǎn)回去,在船邊坐得板板正正。夏勒莽身上好像有散不盡的熱氣,梁榭韞只是靠在他身邊就漸漸覺得不是很冷了。她把腿放下來,腳踝以下都落進水里,黃色的裙擺濕透了。一陣風從橋洞下呼嘯而過,激得她打了個哆嗦。夏勒莽瞄了一眼她浮在水里的一小塊裙擺,叫她把腿收回來。
梁榭韞沒理會,她探著身往橋上看,被雨淋得睜不開眼:“沒想到我此生也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客舟聽雨,江闊云低......”
夏勒莽身上也濕透了,他看著眼神柔和的梁榭韞,感覺她這樣把腿泡在水里的坐姿很自由很舒服,他想去和她并肩坐下,但他不想在梁榭韞面前做出脫鞋襪的動作,所以他沒那么坐。
夏勒莽忽然發(fā)現(xiàn),他和榭韞的每一次獨處都是在聽雨,無論在雨季還是雨很少下的季節(jié),他們都能趕上雨天。
“下次找個晴天,我們來這泛舟吧。”夏勒莽這樣想著,也就說出來了。
“好啊,”梁榭韞踢著水流回話,“看大雨這樣肆意地下著會有種自己很自由的錯覺。你有詞嗎?我不擅長起頭?!?p> ......
昌明十四年,朝廷下令焚毀順隆十六年至大炎景安二十九年的萬余篇詩集書稿。那沖天的火光照亮金陵城幾天幾夜,在它熄滅的瞬間,一座傳奇的都城就此消失。
幾千年后,有人在南京一座普通的石橋下看見了一篇刻于橋洞側(cè)面的陌生詞文,字體纖細,但刻得極深??脊胖赶虻臅r間在隨末,可人們翻遍了古籍也沒找到落款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