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西鄉(xiāng)下轄二十多個大隊，每個隊里都設有獨立的小學，但是初中學校卻只有一個。因此到了開學時期，全鄉(xiāng)的學生便會洪流般涌入這所唯一的鎮(zhèn)辦學校——紅西鄉(xiāng)初級中學，場面自是熱鬧非凡。
中學的面積比興華小學足足大了十幾倍，光教室就蓋了整整三棟大樓，幾乎所有教室都在這里。從初一到初三，每個年級各六個班，每個班平均六十至七十人，整體加起來有一千人左右。不管走到哪里，耳中充斥的都是熙熙攘攘吵鬧聲，目光所及之處也全是人頭攢動的洪流，這讓初來乍到的何朵一度感到眩暈和局促。
三座教學大樓連在一起，形成一個半包圍的“口”字形，像一個張開懷抱的母親，正微笑地接納著前來校園的人們。教學樓中間的空地約莫四五百方，是同學們?nèi)粘＿M出和活動的主要公共空間。每當課間時分，樓上樓下的走廊里會圍滿人群，大家三三兩兩的擠在一起，說笑打鬧間心照不宣地等待著夢中人的出現(xiàn)。
“嘿！”
“咻~”
“哈嘍！”
總有一些膽大調(diào)皮的男生吹著口哨撩撥迎面走來的女孩，惹得女生要么落荒而逃，要么怒目而視。也少不了名門闊少或總裁范兒的校草們踩著自信的步伐瀟灑出場，那隨風飛揚的桀驁劉海，撥動著無數(shù)少女們心中的漣漪。
嬌嫩的青春睜開羞答答的雙眼，熱忱地迎接美好的駐留。僅僅幾個月的時間，三朵金花和校園四少的王冠便已實至名歸地落入當事人手中，其間自是少不了各種悲歡情仇的動人傳聞。
何朵也會偶爾憧憬自己能夠擁有像?；ㄒ粯拥淖松?，哪怕一半也行。無奈龍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自己投胎成這么個普通的模樣，還跟個病秧子般弱不禁風，實在無可奈何。好在她清楚自己的定位，從來到學校的第一天就勵志要拿下全校第一的學習寶座。雖然中學里成績好的同學比比皆是，更有很多家境優(yōu)越見多識廣的，總能把新鮮的見解意氣風發(fā)地娓娓道來，何朵依然如愿在第一次月考中拿下年級第一的成績，震驚全校。一時間，從默默無聞到走路帶風，全校師生無人不知何朵，也算風頭無兩。
農(nóng)村的師資隊伍極其穩(wěn)定，何朵的代課老師大部分也是何文和何平曾經(jīng)的代課老師。老師們難免會好奇地挖掘何朵的家庭資料，每每聽到何朵的回答，都會震驚不已。
“奧，原來你就是何文的妹妹呀！你姐學習也很好，你們姐妹倆不得了呀！”
“就是她那個哥哥不行，調(diào)皮搗蛋，啥都教不會，腦子笨得要死，跟她們姐妹倆完全不像！”
“哈！她爸就是何勝軍??！那個又高又大蠢乎乎的男人，看起來還傻倔傻倔的，完全不像個聰明人，沒想到居然生出來她和她姐這么優(yōu)秀的女兒！”
“嗨喲，你爸真是上輩子燒高香了??！這么好的福氣！”
何朵聽著總覺得有些別扭，但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勁。后來向母親轉述這些瑣碎時，原以為母親會因老師認可自己而欣慰無比，沒曾想她卻氣呼呼地斥道：
“誰笨傻了？他才笨傻呢！又矮又丑跟個黑怪一樣，不嫌人笑話，還好意思說別人！”
原來其中一個老師正是之前體罰何平最狠的那位，許嬌蘭對其一直恨得咬牙切齒。何平自小驕橫調(diào)皮，成績差不說，經(jīng)常因為上課搗亂惹得老師打罵。那一身被暴打后的淤青、被擰到紅紫的耳朵和遺留著手印的臉蛋，讓許嬌蘭一次次心疼不已。她也曾三番五次去學校理論，卻收效甚微。無可奈何之下，許嬌蘭只能把無盡的憤怒化作茶余飯后嘮嗑時的切齒。何朵無奈，這位老師越重視她，她就越可以想象的到當年老師打罵哥哥的狠毒。
南依最終還是順利上了初中，只是和何朵分在了不同的班級，兩人見面的次數(shù)便越來越少，關系漸漸疏遠了些。南依愛玩愛熱鬧，人又長得漂亮，男生緣極好，難免受到各種青澀曖昧的干擾，很快成績就不再拔尖。
對何朵而言，收斂心神是她每日里最大的煩惱。幾乎每一個瞬間，那些隨意飄過耳邊的聲音或無意中閃過的畫面，哪怕是課本里一個簡單的符號，都會在她腦中快速演變出一段故事或幻像。這些幻像偶爾還會牽入現(xiàn)實中，再又像風箏般飄忽忽飛入另一個時空，閃爍迷離、亦真亦幻。因此何朵上課時極易神游太虛，明明很努力的在聽老師說話，可等晃晃腦袋清醒過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又錯過了很多課堂要點。
何朵苦惱不已，常常坐的筆直，狠掐著手背凝神聚氣，無奈用力過猛反而更易犯困，一不留神便又睡過了大半節(jié)課。
“何朵啊何朵，你真是個不孝女，你怎么就能安安心心這么睡下去？你對得起辛苦的爸媽嗎？”
“臭何朵，無藥可救的何朵，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老師們那么相信你，你卻每節(jié)課都這么昏睡走神，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嗎？”
何朵惶恐不已，常常自責慚愧，日記中的絕大篇幅內(nèi)容都是在控訴自己那些上課打瞌睡和走神的惡習。然而不論她怎么努力，依然日復一日無法改善，甚至到后來連走路也糊里糊涂的。用她自己的理解，當下優(yōu)異的學習成績純屬僥幸占了記憶力好的先天優(yōu)勢。不然哪怕上課能認真聽進去50%，成績都一定會更上一層樓。殊不知其實半睡半醒間，人的潛意識也可以工作和學習。只不過十幾歲的她連什么是潛意識都不知道罷了。
這天何朵抱著課本，和往常一樣面無表情，徑直穿過人群走進教室，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盯著黑板準備上課。喧鬧的教室突然安靜下來，何朵知道這是老師即將駕到的預兆，便翻開課本，打算提前掃幾眼要學習的內(nèi)容。這節(jié)課涉及到新知識的學習，有幾個要點老師應該會講到，何朵準備重點標記一下。然而手伸到課桌里摸索半天，竟然找不到文具盒。
這時她突然感覺全班同學貌似都在看著自己，然而對她這樣的學霸而言，被大家羨慕觀望的場合早已經(jīng)歷不少。只要氣定神閑，裝作若無其事便可。課桌里貌似有點亂，何朵歪下身子，把腦袋探到抽屜口仔細看了看。咦，不對勁啊，抽屜里面的書本怎么不像自己的？
“嗨，同學，你都翻半天了，要找啥我?guī)湍?？?p> 何朵抬眼一看，一個迷人的陌生笑臉正樂呵呵地看著自己。陽光透過窗戶，恰好地關照到這個面如白玉的男生臉上，他瞇著黑黝黝的眸子，笑瞇瞇看著何朵。
“這不是隔壁班楚凱嗎？”何朵心道。
雖然從沒跟他說過話，但是她知道他是楚凱，那個從第一眼見到時就讓她無限驚嘆的翩翩少年。高挺的個子，烏發(fā)柔唇，飛眉俊眼，整個人如月光般皎潔溫雅?？吹匠P，何朵便豁然領悟了什么叫“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只是兩人并不在同一個班級，也從未正式認識過，關于楚凱，何朵最多會在課間休息時小心翼翼地側目一瞥。別說講話了，只怕連正式看他一眼都會令自己心臟爆裂。
“怎么會是他？他居然主動站在我面前跟我說話，他來我們教室干什么？”
何朵故作鎮(zhèn)靜地別過頭，裝作眼睛被陽光刺到的樣子，客氣地說道：“沒事，不用了，謝謝?！?p> “哈哈哈哈”
“噗——”
“嘎嘎嘎，笑死我了！”
哄堂的大笑讓何朵驚雷般回神，她睜大眼睛看了看四周，瞬間如五雷轟頂。
“我的媽呀！”
騰的一下，何朵抱頭鼠竄，整張臉紅成了交通信號燈。原來竟是她迷迷糊糊間走錯了教室，而她剛才坐的那個位置，正是隔壁班同學楚凱的座位。
“這個尖子生有點傻呀，哈哈哈！”
“讀書讀傻了唄！所以說學習好有啥用？百無一用是書生呀！”
“哎呀，笑的我肚子疼，剛吃飽的飯一下子就笑沒了！”
此起彼伏的笑聲肆無忌憚地沖進何朵的耳朵，她真恨不得腳踏跟斗云，立刻翻越十萬八千里逃的干干凈凈。無奈兩個教室前后門緊挨，沒跑兩步便已到了自己的教室。何朵手忙腳亂沖到座位上，雙手捂著腦袋假裝頭疼。這邊的教室也不安分，同學們正因聽到隔壁班的動靜而竊竊私語，各種猜測和好奇蠢蠢欲動地醞釀著。好在老師正背對著大家在黑板上奮筆疾書，同學們雖然好奇，卻也不敢聲張。
“真是丟人呀，我堂堂全校第一居然會犯這種失誤，這下可要被人笑話死了！”
整整一節(jié)課，何朵不斷地懊惱和后悔著。好容易熬到下課，何朵長嘆一聲，蔫兒蔫兒地趴倒在座位上。乍一放松，那張陽光燦爛的笑臉又從腦海中冒了出來。一陣暖流涌上心頭，何朵的嘴角便禁不住上揚了起來。就這樣又笑又嘆反反復復，全然不知身在何處。突然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何朵抬頭一看，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的書?！?p> 楚凱笑瞇瞇地說道。
何朵這才發(fā)現(xiàn)，方才自己整整一節(jié)課都沒拿課本，也不知道老師是怎么放過她這種如此出格的課堂表現(xiàn)的。
隨著楚凱的出現(xiàn)，教室里的嬉鬧聲也安靜了下來。原來楚凱一下課就候在何朵的教室門口，準備把課本還給她。但何朵始終無精打采趴在桌子上，楚凱便只好站在門口喊她。然而這姑娘不是拍腦袋就是搖頭嘆氣，整個人渾渾噩噩，始終沒有朝教室門口看過去。楚凱無法，便走進來拍了拍她肩膀。
何朵看著楚凱，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丟丑到無藥可救，內(nèi)心失落無比，低眉垂眼地淡淡說了聲“謝謝”，便再也冒不出什么詞，憋不出什么表情了。
從楚凱的不期而至到翩然離去，教室里也從寂靜復歸竊竊私語，直到下一位老師的巍然出場，一切終于回歸原樣。青春便是如此多姿多彩，只消一顆石子，便能瞬間激起千層浪潮，哪怕只是一朵晶瑩的小水花，也會在少年們熱情的暢想中放大成驚濤拍岸。
“丟人已經(jīng)丟成這副樣子，還是在最欣賞的男生面前，這還真是生無可戀了！”
“人家那么帥，而我除了學習好，其他地方一無是處！不僅長得不出眾，還不能像其他女生那樣自信和陽光，真是太可悲了！”
為此，何朵著實懊惱了許久，一度有些食不知味，連做夢也都是各種丟丑的畫面。她反復看著鏡子里那副細長的眉眼，瘦削的臉蛋，像極了沒福氣的薄福相，跟校花們那些圓潤可愛的臉蛋比起來實在相差甚遠。
再次走到學校的路上，何朵依然感覺好像所有人都在斜眼笑話自己。起初還一驚一乍耿耿于懷，時間久了，便也豁出去了：“無所謂，反正都這樣了，有本事你們學習上超過我！”
何朵心一橫，昂首走過人群，雄赳赳地踏入教室。
好幾節(jié)課都沒有認真聽，今天得打起精神了！何朵收斂心神，正襟危坐，挽起袖子準備開干。然而剛打開書，一個圓圓的小黃臉胸章露了出來。
這是最近很火的小黃臉，一共有喜怒哀樂四種表情，代表著不同的情緒，后來也被用老師作點評大家黑板報和作業(yè)、衛(wèi)生等完成情況的符號，一些時尚的同學也會在身上或者書包別上一枚，算是新潮的小玩意兒。何朵也很喜歡，但苦于沒有零花錢去買，只能在心里悄悄羨慕一下其他同學。
顯而易見，這個小黃臉是有人特意送給她的。而除了自己以外，接觸過這個課本的人，只有楚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