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涼州到刪丹約有四百里地,大道平坦,除了途中經過的焉支山,其余地方都是平整的原野。
梁炬、翁承贊領著涼州一都數百的馬步軍帶著軍姿緩緩向刪丹行軍的時候,張承奉已經和陰清兒帶著的百十個沙州兵,還有劉晏領著的五十多個使衙馬軍來到刪丹這座扼守甘州東口咽喉的軍塞,監(jiān)視附近的回鶻動向。
刪丹鎮(zhèn)外已經散落著支起了許多回鶻人的氈帳。城外的許多耕種的民戶都遭了劫掠,能逃掉的都躲進了軍鎮(zhèn)內。不過刪丹兵少,主力早就隨翁郜回了涼州,如今鎮(zhèn)中不過約莫兩百老弱兵將,只等翁郜令下便要退回涼州,自然是不敢出城邀擊。如今鎮(zhèn)中那些失了家園的農人,還有剩下的少數軍將面對城外的回鶻人都有些無措,城內很有些凄惶的氛圍。
回鶻人也不著急攻城,戈壁的回鶻部落將會逐漸遷入甘州,他們只要占住草場,養(yǎng)好羊馬,等待部落逐漸多起來,威壓之下涼州兵和甘州城內的蕃部自行退出就行了。
刪丹鎮(zhèn)內,張承奉、陰清兒、敬翔、渾鷂子幾人立在城墻望樓上,張承奉手里拿著一封張淮鼎的書信。
張承奉早已將請動涼州兵一事報給了張淮鼎。張淮鼎這次回信中說李明振那邊已經順利說動了索仁安,索防御準備親領一千五百鎮(zhèn)兵往高臺鎮(zhèn)。但張淮鼎自己那卻有遇到些阻礙,甘州的龍王尚在和回鶻和談,比起出擊回鶻,他更想請張淮鼎這個新任“肅州防御使”同意甘州境內的蕃部退入肅州境內。張淮鼎手邊沒兵,他準備等索仁安兵到了甘州張掖城,再以肅州兵裹挾著城中蕃部出擊。只是肅州兵動作必定不會小,高臺距離甘州還有近兩百里地,屆時軍入甘州,引起回鶻牙帳注意,張淮鼎擔心一直沒有主動攻擊的回鶻人會有所動作,在途中出兵阻攔。
張承奉合上信箋,又遞給了敬翔?;佞X騎兵多,他們如果同時發(fā)現附近兩鎮(zhèn)的軍勢,便可能窺出這次三州合兵的計劃,仗著馬快、機動方便,主動出擊,對肅州兵和自己身后的涼州兵打個時間差,集中兵力在平原上先擊破一支。兩鎮(zhèn)兵力單拎出來都不充足,不論哪一方的兵力被率先擊潰,那這次出擊回鶻人的計劃自然就泡湯了。
刪丹城墻不高,夯土城墻高不過一丈多高。城址選在一處平地上,立于墻頭能看到山丹水在城外不遠處流淌。此時這條經過焉支山流淌而來的張掖水支流水已經漲了不少,不過畢竟是條小河,水并不是那么深。在城墻上能看到城外河邊扎下的一些回鶻人的氈帳,這兩天他們采伐了一些周圍的材木,簡單搭起了一處軍寨。寨中倒不全是戰(zhàn)兵,白天甚至能看到有部族中的牧民在城外不遠處放牧羊馬。偶爾還有不少回鶻人的哨騎游蕩到城門附近打探偵察。
這些回鶻人大概是回鶻王派來此處,威逼涼州撤出刪丹的人馬。張承奉點數了一下,光是聚集在河邊不遠處營地內的便不下兩百帳。
回鶻人也注意到了這兩日入城的這隊騎軍,不少原本散布在寨外的氈帳這兩日逐漸聚集到了帳中,顯出了其中一頂高大些的氈帳,帳前豎著一趕大纛,拖著一條長布條,旗上似乎繪著動物圖騰。不過隔著這些距離,卻是看不清旗上紋徽。
敬翔讀完了書信,道:“七郎,過兩日梁都頭的天平軍到了鎮(zhèn)內,城外的回鶻一定能夠察覺。從這趕去甘州還有百里路,路上我們怕也是和肅州兵一般處境。要不要等后隊到后,先給對面回鶻人去封書狀,只說我們是借道取糧?免得沒到甘州城內便被回鶻人圍?。康搅烁手莩且姷礁僮龃蛩??!?p> 張承奉指了指城外那伙回鶻,道:“到時候被這隊回鶻派人咬著尾巴,還要更麻煩些。再說就算回鶻人信了我們的說辭,和我們立下不戰(zhàn)之約,我們能信他們的話嗎?”
陰清兒在一旁道:“只是可恨這些涼州兵,不讓我們出城,不然我散些哨騎出去,總能看到他們大部人馬的動靜,究竟是去肅州、甘州來時來這刪丹了。”
敬翔沉吟一陣,道:“派出使者總歸能爭取些時間,待梁都頭后隊兵馬到了,我們便盡快出發(fā)到涼州去。出使也能探探對面的意圖和虛實?!?p> 渾鷂子率先出聲,道:“若要去他們那,我也同去,我懂回鶻話,能做個通譯?!彼敃r被沙州派去成都,看來不全是因為他武勇,這廝還是個多語人才。
張承奉轉向渾鷂子,指著遠處河邊的回鶻營寨問道:“你認得他們嗎?”張淮詮曾和這些合黎山外戈壁上的回鶻人交過手,前些年還打過大仗,沙州軍將對這些回鶻說不上知根知底,但也不是毫無了解。
渾鷂子望著軍寨,開口道:“看樣子像是藥羅葛部的旗子,不過不是他們那回鶻王的牙帳。帳里頭怕是個狄銀之類的。”狄銀也叫特勤,一般是回鶻汗王給諸子的稱號。
陰清兒也跟著點了點頭,張承奉轉頭看向他問道:“陰軍使,能打嗎?”
陰清兒搖了搖頭:“這伙回鶻人不多,要是鎮(zhèn)中那些軍人愿意和我們合兵出擊,倒不是不能打。不過如今他們人心惶惶,讓我們進城還是看了那些涼州牙兵的面子。涼州使府明顯不愿意和這伙回鶻交戰(zhàn),回鶻人不打過來,城中鎮(zhèn)將肯定不肯開門放我們出戰(zhàn)?!?p> 張承奉點點頭,沉默一會,對敬翔道:“那我們和索防御使那一樣,要被困在這城內了?!?p> 敬翔點點頭。
張承奉沉默一陣,突然提起了件不相干的事情,道:“子振,不覺得刪丹鎮(zhèn)給我們安排的營房安置不開我們這些人嗎,你尋人說道說道,讓他們給我們換一處?!?p> ……
劉少晏這幾日在刪丹鎮(zhèn)內常有城中鎮(zhèn)兵找自己打聽消息,鎮(zhèn)兵和周圍的民戶都急著等翁郜命令撤回涼州。不過如果真撤出此處,涼州就徹底了失去了日后反攻甘州的橋頭堡,再說涼州如今田地不夠,也不知如何安置這里的人。
這事情自己說了不算,最終還是得等使府的決定,也不知翁尚書怎么想。隱隱間他有些不算太好的猜想。
這一日,天寶傳來消息,梁都頭那已經和天寶戍軍交接好了,如今兩都合兵,軍勢不下千人,已經出了天寶縣,不出兩日便能到這甘州。
日頭西垂,即將落下西頭的平野。張承奉身邊那個叫敬翔的文士卻來請劉少晏到沙州人馬駐扎的城北一處空營房一聚。只當是沙州人要請自己一同喝酒,劉少晏欣然同往。不過當帶著幾個兵士進了沙州軍被安置的這處城墻跟下的院落后,劉少晏便感到其中氣氛不大對勁。
院中的沙州兵居然都披掛整齊,穿著鐵甲皮甲,儼然是要上陣出兵的模樣。不少人都亮出了手中的刀劍,拿著砥石不時摩擦,火光四濺。外院一處小門連通著側院木欄圈出的馬廄,此時不少沙州兵已經將馬牽到了院內。
敬翔領著劉少晏不斷深入,到了院中一處貼著城墻跟的門廊下,門廊靠著城墻一處地方蒙著一塊油布。張承奉戴著鳳翅兜鍪,一身銀白鐵甲,腰間橫著長刀,他那匹青驄寶馬就拴在廊前,角弓箭囊俱在鞍上,這幾日見過的陰清兒、渾鷂子、張嗣節(jié)幾個也都甲胄齊備,圍在他身旁。
只不過張承奉兜鍪纓槍上的攢聚的紅纓被卸下,換上了一條如雪如霜的白疊布。
劉少晏這才注意到周圍沙州兵頭上都整齊地帶著白色的抹額。再說張承奉身上這身甲胄不是涼州翁尚書給沙州張尚書的酬禮嗎?
劉少晏還在目瞪口呆。沒等他說話,張承奉見人帶到了,便先起身行了個禮,走了兩步,撩起身后的簾子。行動間張承奉身上的鐵甲甲片碰撞,叮當作響,那條白色抹額的布腳也搖蕩了起來,翁郜給張淮深備下的是一副中原形制的重甲。此時張承奉身著銀甲,底下還是自己原來一身白袍,頗有幾分風采。
簾子掀開,后頭是兩個黑黢黢的大洞。刪丹鎮(zhèn)墻矮,墻底厚度也就一丈多些。如今這夯土的城墻上居然被鑿出了兩列可供人馬通行的小道,墻內木制筋梁裸露在外。此時雖未貫通,但單看這深度,劉少晏豪不懷疑再來一鎬子便能砸到城外。
張承奉放下簾子,看向劉少晏,笑道:“我們這就要趁著天黑夜襲城外的回鶻人營帳,鎮(zhèn)中那些老弱兵將指望不上,梁都頭人馬未到,城中也就劉押衙你領著的那些使府馬軍能用,你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