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衣(1)
當(dāng)醞釀在草原的風(fēng)暴向雷州席卷,嵩朝北山鎮(zhèn)的鎮(zhèn)民們,還在冬日里忘我喧嘩著。渾不知在陰暗角落里,帝王的種子已經(jīng)悄悄發(fā)芽,改變九州命運的時刻,已經(jīng)只剩下不到十刻鐘。
——
“喂,都跟了這么久了,好歹讓咱們瞜一眼吧!”
被冬陽拂煦的山鎮(zhèn)里,幾十個莊稼漢子大聲笑嚷著,幾個女人被他們圍在中央,手里都拿著被紅布裹在禮盒里、或者托在木盤上的財物,正是一個土匪打劫的場面。
但女人們的表情并不為難,還咯咯笑道:“那就給你們開開眼,認得這是什么稀罕物么?”
蓋在木托盤上的紅布被女人白凈的手拿開。
葉子啟覺得一瞬間仿佛有翠綠色的光從蓋布下溢出來。
那是一件錦衣在松木的托盤中,像是一泓凝住的春水。
這件衣服正要被送給山鎮(zhèn)里最漂亮的姑娘,一個叫做葉菱紗的女孩。她幸運地被城里大戶少爺唐昭看中,定親后,常送些禮物來。這對貧苦封閉的北山鎮(zhèn)而言,是難得的新鮮事,因此鎮(zhèn)民們每次都過來看熱鬧,也和唐府辦事的丫鬟們熟絡(luò)起來。
葉子啟正看得入神時,身邊人推搡著他出了人群,迎面一個老漢對他說:
“葉子啟,你家看管書樓的,學(xué)問多,這回咱鎮(zhèn)面子全靠你啦!”
葉子啟回神一看,才知道是因為鄉(xiāng)親們不識得衣服來路,正被唐府來的丫鬟們肆意嘲笑:“凈是些沒見識的,還愛瞎湊熱鬧,快回家陪婆子吧!”
“憑甚說俺山里人沒眼力?俺山里多的是能人,派個孩子就跟你們掰扯清楚!”
女人們便看向被推出來的葉子啟,見他雖然生得眉清目秀,與普通農(nóng)人不同,可也只有十五六歲年紀,便生了看輕之心,笑道:
“你們忒也不害臊,滿山的井口掂不出三兩墨來,還拉個孩子出來頂事兒,怕不是把祖宗臉都丟沒了!”
葉子啟暗嘆一聲,輕步上前,說:
“這衣服上有兩道經(jīng)線,是宋州產(chǎn)的重錦。金箔切成的金絲作緯線,是織金錦的工藝——所以,這一定是青織金穿花鳳宋錦,產(chǎn)地是宋州錦官城?!?p> 丫鬟們聽到這兒都奇了,面面相覷。鎮(zhèn)民們大嚷道:“怎么樣?我們小夫子說得對不對?”
那領(lǐng)頭的女人一努嘴:“對了對了,不過我還不服,有本事,你們把這幾樣?xùn)|西的來歷也說出來!”
鎮(zhèn)民們歡呼雀躍,女人又拿出幾樣禮物要來提問,可這時,忽聽“吱呀——”一聲,被一直圍著吵鬧的葉家房門打開了一條縫。
一名只有十四五歲模樣的少女,從門里探出半個身子來,人們都“哦——”一聲,靜住了,這是因為女孩出奇的漂亮,即使麻衣素面,也一個照面就把外面的女人們給比下去了,而人們都想看看她拿到新衣時的反應(yīng)。
可女孩沒想到外面有這么多人,還一下子都看向自己,頓時嚇得花容失色,又撤腳跑了回去。圍著的鎮(zhèn)民們哄堂大笑。笑聲中有人叫嚷說:
“對了,算起來,葉小夫子還是小新娘子的表兄吧!”
眾人一聽都反應(yīng)過來,紛紛想再找到葉子啟問個詳細??伤麄冞@時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葉小夫子已經(jīng)從人群中消失了。
九刻鐘。
葉子啟這時正朝著山頂奔跑。
這會兒正是他每天該練劍的時候。北人皆好武,即使他出自看管鎮(zhèn)上書樓的文吏之家,也不敢怠慢。
跑到葉家的練武場上,已經(jīng)有一個少年站在那里。
在灑落斑駁林光的松樹林下,那少年手舉著一把銅鐵劍,正一遍遍向樹枝揮砍著,練習(xí)劍術(shù)。他皮膚給太陽曬得焦黃,渾像腳底下踩著的黃土,身上一點沒有十五六歲孩子該有的稚嫩氣。銅劍起落間,步伐鍛煉得十分沉穩(wěn),虎虎生風(fēng)。
葉子啟知道,這男孩名字叫顧峰,是和他一起學(xué)武的學(xué)伴。
“顧峰,”葉子啟上前招呼:“今天葉菱紗不過來了,她家里有人上門送禮?!?p> “哦?!?p> “我今天沒心情練功,就看著你練吧?!?p> 顧峰聽言眉頭皺了皺,沒說什么。葉子啟就坐倒在一棵樹身上橫插著七八把銅劍的松樹下,呆看顧峰揮劍,點、崩、掛、穿、撩,間或吐出圓筒狀的白氣,隨天外白云舒卷,心思也彌散開來。
他愛這座北山鎮(zhèn)。
從識字起他便長在書樓,在散發(fā)著昏暗、而令人沉靜的樟腦和舊書氣味的書柜間,除了教書的爺爺,就只有表妹葉菱紗每天陪伴著她,聽他滔滔不絕地講那些書里看來的精彩故事。
后來到了十歲那年,他在書樓外看到了顧峰習(xí)劍的身姿,被深深吸引,也跑去顧家拜了師。此后,他就多在山上練武,看炊煙裊裊,冬去春來,和背著竹筐上山采藥的游方郎中打招呼,下山后再去田里給農(nóng)人幫忙……
不變的只有葉菱紗還在陪著他,那個瘦削的女孩每天都費力爬到北山上來,坐到松樹底下的一塊大石頭上,兩條白凈的小腿在石頭上蕩啊蕩啊,最后撲通跳下來,羞怯地笑著,幫他擦去汗水……
“喂,你要坐到什么時候?”
葉子啟的思緒被突然打斷,抬頭看到顧峰嚴峻的面孔。
七刻鐘。
“葉菱紗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到山上來了,你要一直這么坐著?”
葉子啟眼底涌起鉛一樣沉的底色:“顧峰,憑什么?那個唐昭是帶著青樓的女人來山里游玩的,一件兩條經(jīng)線的衣服就能把菱紗給娶了。可我和她已經(jīng)作伴十多年了,比我學(xué)劍還多了五年!”
葉子啟看到顧峰攥劍的拳頭緊了緊:
“葉子,你急什么?菱紗還在山里頭沒走呢。去年,我也離開過山鎮(zhèn),你忘了?”
葉子啟瞳孔一震,他真沒想到顧峰會提起這件事。
“可你是去殺人的?!?p> 原來,一年前,從王都寒葉城來的官兵從鎮(zhèn)上路過,要去討伐北方的蠻族馬賊。軍隊的補給線上人手不足,就從鎮(zhèn)上強征了幾個勞力,其中就有顧峰的父親,也是教顧峰和葉子啟兩人練劍的師父。
這一去,就是死在了戰(zhàn)場上。
消息傳來,顧峰把這個結(jié)果歸罪在了那個強征父親入伍的士官身上,提著劍要去寒葉城里報仇——徒報師仇子報父!可以想見,無論他此行能否成功殺掉那個士官,都一定會把自己的性命交在寒葉城里面。
葉子啟也得到了消息,卻跑進書樓里待了兩個時辰,然后提著劍狂追顧峰,一夜之后,終于在寒葉城郊追上了他。
“那時候,你說要和我進行一場決斗,如果我贏了,就不會再阻攔我,否則,就跟你回鎮(zhèn)上去?!?p> “我只贏了你那一次?!?p> “所以我還沒死。那個士官后來自己暴露出來,故意騙民夫進入戰(zhàn)場上危險的領(lǐng)地,讓他們受馬賊屠殺,然后私藏上面撥給征調(diào)民夫的錢兩。這在城中引起了公憤,官府把他判了死刑。我沒賠命,可也全了愿?!?p> “可這又能說明什么?”
“說明只有靠手里的劍,才能抓住身邊的人,不讓她離開!”
顧峰厲聲一喝,葉子啟霎時睜大了眼睛。
“你以為菱紗嫁去城里以后,就什么事情都完了?我們的路還長著呢!平妖大陸,就是一片遍地廝殺的戰(zhàn)場,北方有蠻族,南方有瑯琊,這個冬天還沒過去呢,官家就已經(jīng)在修明年征稅的糧倉!你停下練功,這亂世就會不停地想辦法剝掉你的皮!
因為這就是武神給我們習(xí)武之人的考驗,或者你把它當(dāng)做一種詛咒,只有一直牢牢握緊你的劍,才能和它抗衡萬一。從它爪子里奪回你珍惜的東西,保護你不想失去的人!別忘了,我們顧家劍法的頭一條要義是什么!”
“天行健,男兒以自強不息……”
葉子啟怔怔呢喃著,淚光里突然煥發(fā)出強烈的光芒。
直到多年以后,九州的帝王依然將這光芒深積在眼底,他騎著火紅色的戰(zhàn)馬奔向亂世之中,為了他誓死守護的一切,結(jié)果卻讓馬蹄下堆滿了所愛所護之人的尸骨。
可那一年他才十五歲,還愿意為了愛和守護的信念拔身而起,反身從銹跡斑斑的“劍樹”里抽出劍來,迎著冉冉上升的日光指向強敵說道:
“顧峰,和我決斗?!?p> 顧峰一點頭:“好!”也舉劍相迎。
葉子啟隨即兩腿交叉坐盤,壓下身體,成老樹盤根之勢,左手握劍指天,雙眼則向上死死瞪著顧峰。
顧峰輕輕后退一步,故意賣個破綻。葉子啟拔身而起,身體右轉(zhuǎn),借著腰部扭轉(zhuǎn)和蹬腿的力量,將整個身體急速前送,劍鋒直指著顧峰刺去。顧峰退勢頓止,腳步不撤反進,迎著葉子啟便一劍劈落。
“哐當(dāng)!”一聲,葉子啟的劍被劈飛出去了,身體剎不住,送到顧峰懷里。顧峰連著后跌好幾步,總算馬步扎實,沒被沖倒,將懷里的葉子啟扶起來,說道:“有進步!”
葉子啟嘆口氣,剛要說話,便聽背后傳來一聲:
“哥!”
這一句無比熟悉的喊聲,讓葉子啟霎時呆住了?;剡^頭去,果然是葉菱紗沿著狹窄的山路小跑上來,一身青色錦緞,刺眼奪目。
“哥,我就猜你在這上面!”
葉菱紗笑呼著,跑來山頂上。
依舊是邁著輕快的步子,沿著一棵棵深青色老松遮蔽下的小路,被柔軟錦衣勾勒出勻稱的青色曲線的少女快步走來了。
因為是匆忙登山的緣故,葉菱紗發(fā)育健康的胸脯隨著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的,烏黑的發(fā)絲粘在她百合花般潔白的鵝蛋臉兒上,面龐上又透出被高山寒風(fēng)凍出的大塊紅塊。但她兩顆精神的大眼睛像兩顆黑櫻桃,盯著表兄,泛著明媚的光。
“走啦,哥,姑姑讓我找你回家用飯。”葉菱紗含著淺淺的笑容說,一邊從衣服里拿出絲巾,伸向葉子啟的額頭,習(xí)慣性地要替他擦汗。
葉子啟輕輕地閃過了身。他的心臟在狂跳,卻甚至不敢多看表妹一眼——這個已經(jīng)有了婚約的女人!
“那我回去了,你自己慢點下山?!比~子啟匆匆回應(yīng)一聲,就逃走似的要往山下跑。
“哥!”葉菱紗卻又大聲喊住了他,葉子啟回頭望去,只見葉菱紗手腳不安地曳動衣角,然后抬起水盈盈的眼睛看向他,慢慢開口問:“你看我這身衣服,漂亮嗎?”
葉子啟心里一痛,他根本想不清、也不想去想為什么表妹要這樣問自己,兩人的情愫,兩人的處境,他們不都是明白的么?如今又能有什么好說?
可是女孩接著說:“這是你說過的最繁華的宋州的衣服,你說過以后要領(lǐng)著我和顧峰,去山外面那些既新鮮又耀眼的地方,只要你——”
“不合身!”葉子啟一聲厲喝:“難看死了!”
說完頭也不回地向山下奔去。
她在說什么?她瘋了么?難道他們兩個可以舍棄家族的?以為還是十歲時候勾著手指說以后要娶你進門的小孩么?
一山青松在他兩側(cè)飛快地掠過,就像他紛亂如麻的心,等回過神時,他已經(jīng)跑回了他一生的避風(fēng)港,雎國北山鎮(zhèn)的書樓中。
四刻鐘。
葉子啟從書柜里胡亂翻出幾本書,就埋頭看起來。每當(dāng)他驚慌無主的時候,就會用這種方式讓自己找回冷靜。
果然,看不多時,葉子啟的呼吸就漸漸平緩下來,眼神也恢復(fù)清明——可是,若以旁人視角觀之,則會覺得這場面詭異無比,因為,在葉子啟所看的這些書上,只有些扭曲難解的符文,赫然不屬于任何一種人類的文字!
這正是葉子啟最大的秘密,他能夠看懂妖書。
妖書,就是由妖怪所書寫的書目。據(jù)葉子啟的爺爺葉高說,葉子啟幼年就嗜愛讀書,只要把他扔在書樓里,一下午都不用管。那個時候,葉子啟明明連字都認不了幾個,卻還是看書看得廢寢忘食,這是因為他有能夠結(jié)合妖書中的畫圖,自己揣測字義的奇特語感,一度讓葉高覺得自己孫子是文曲下凡。而妖文的圖畫文字,在葉子啟眼里,竟比人類的象形文字還要好懂一些。
而這也正是他一年前能夠戰(zhàn)勝顧峰的原因。他在顧峰離山以后,拼了命地嘗試每一個以前不敢觸碰的妖書里的法術(shù),最后真的試成了一個“蝕鐵術(shù)”,這才去追顧峰決斗,讓他的劍不到十合就斷掉了。
可這回,面對這些滿滿記載著妖怪有趣故事和神奇法術(shù)的書籍,葉子啟的目光卻漸漸變得悲涼。
就是因為這些吸引人而又沒有什么用處的妖怪故事,讓他從小就被拴在了這間小小的書樓里面了。他太著迷這些英雄傳奇和神魔鬼怪的故事,所以對書樓外面的正常人的生活,就總是有些敷衍和遲鈍。
結(jié)果他生活在雎國這個以武取士的侯國,卻武藝不精,也沒有認真對待葉菱紗的感情。
結(jié)果到了十五歲,這個都應(yīng)該結(jié)婚的年齡,他才突然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而且把人生輸?shù)靡粺o所有。
正是人逢傷心時,看山花百樹皆無顏色,思人間萬事俱作悲聲。葉子啟越想越覺得是這座書樓荒誤了自己的人生,不禁心中恨怒,舉起拳頭把書柜砸得“咣咣”響。幾十本書像流瀑似的,嘩啦啦震落下來。
但在目光落到其中某一本妖書上的時候,葉子啟的動作突然停住了。
封魔書。用最古老妖異的咒文,將某些邪異力量或妖怪封印在書中的書籍。
他曾經(jīng)根據(jù)所學(xué),琢磨出一種最簡陋的解印術(shù),然后興沖沖地拿出一本封魔書作嘗試,結(jié)果那本書立刻就燒起來了。
葉子啟從此就知道了,解封失敗,就會讓封魔書自燃,他在驚出一身冷汗后把這件事牢牢地記在了腦子里。
因為火是書樓的大忌,如果被他父親和爺爺發(fā)現(xiàn)他曾經(jīng)在書樓里弄出了火來——即使已經(jīng)及時撲滅了——也一定會把他的腿打斷。
而現(xiàn)在,他正可以憑借一本封魔書,引起火災(zāi),就把這座毀他人生的書樓給徹底燒掉!比起不停地砸書柜,還把自己手錘得生疼,這樣可有用得多了!
葉子啟立刻跌跌撞撞地向這本封魔書跑過去,但就在手都伸出一半的時候,他的身體卻像定住一樣,額頭上淌下兩道汗,又把手給縮了回去。
他畢竟是還沒瘋。
葉子啟重重嘆出兩口氣,突然涌起的瘋狂退去后,他的心思變得前所未有的冷靜。即使不如意,生活總還是要繼續(xù)的。他慢步走到窗邊,呼吸著山林間清新的空氣,從半山腰上的這座小書樓,向山鎮(zhèn)俯瞰,放空身心,想要讓自己疲憊的心靈歇一歇。
可就是這一眼,讓他臉色大變,失控似的大喊道:
“我的天!老子都這么難受了,誰比我還想不開,把鎮(zhèn)上房子給點了?”
北有寒山一戰(zhàn)起
前期經(jīng)典開局,到二十章女主出場,就很有意思了!請給新人一點支持,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