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尹長琴（10）

　　寒風(fēng)呼嘯。

　　從尹長琴出現(xiàn)在城墻上的那一刻起，萬箭齊發(fā)，一齊對準(zhǔn)了這位北國最強的人。

　　蠻兵瘋狂地吼殺著要沖到他面前，奪取首功，刀光耀日，火石飛過他的上空，面孔在火光下輝映。

　　但這一切都阻止不了這個男人撥動手指。

　　浩蕩的狂風(fēng)卷走了箭矢，箭鏃上的火苗逐一熄滅。

　　他在戰(zhàn)場上彈奏。

　　起初，音調(diào)平緩，氣象廣闊，不甚高昂的聲音，也不見什么效果，唯獨能讓全城內(nèi)外都聽到這點，值得稱道。

　　就像是激流中游動的一條魚兒，順流而去，卻在整片大海中都倒映著它的鱗光。

　　接著，下起了大雪。

　　在乾州惡劣環(huán)境里久經(jīng)考驗的蠻族戰(zhàn)士們，不相信這點變化能影響自己分毫，依舊毫不畏懼地向上沖鋒——直到他們高舉起馬刀的時候，看到凍僵的上臂迎風(fēng)折斷。

　　“啊啊啊啊啊啊啊——”

　　慘呼聲同時在城墻上響起，所有蠻軍軍官心底一寒，看著最早登上城墻的那批士兵，就像被鐮刀攔腰砍斷的麥稈一般，齊齊一排從城墻上掉落下去。

　　琴聲驟然激越，來自天山峰頂?shù)谋┭?，穿越時空萬里，暴降在天水城外。

　　尹長琴雙目微閉，烈火和戰(zhàn)吼這一刻都與他無關(guān)，他盡情揮動十指，撥動琴弦，角羽宮商，不同音節(jié)連綿不斷地從琴弦向外流淌，整個身姿都跟隨搖晃，如若死神揮舞著判官筆在生死簿上縱情勾勒名姓，哪怕是人間再無姓名！

　　頓時蠻兵攻勢大減，而易國兵士們軍心振奮，奮勇反抗，他們見到了活著的神跡，他們見到了信仰在發(fā)光！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蠻兵前線指揮官駕馬到薩滿們面前指刀怒吼，戰(zhàn)局的天平已經(jīng)開始向另一側(cè)傾斜，他絕對不能眼看著這件事發(fā)生！

　　從來飽受尊崇們的薩滿們同樣心中有氣，眼中有火，對方只是一個人！同樣是修為高深的法師，他們這里站了十多個，怎么能讓永恒圣火的蔓延被天水城墻阻擋？于是，他們祭起巨石，讓它在颶風(fēng)中升起，讓它在火焰中淬煉。

　　可是！一團雪霧拂來，若百丈浪卷浩浩湯湯，遮蔽了薩滿們頭頂?shù)奶炜?，任由他們的圣火也無法驅(qū)趕。忽然間，巨石的火焰在霧中黯然熄滅，薩滿們驚恐不安地抬起頭，在他們的瞳孔中，陰影越來越大……

　　巨石轟然墜落！

　　來自草原上的法師們遭受重創(chuàng)。

　　不遠處的山坡上，穿著破碎天袍的神使手中，冰晶萃集，結(jié)成長弓的形狀。

　　他拽下一根頭發(fā)，嵌作弓弦，向著城墻方向舉起寒冰的弓矢。

　　對薩滿們的失敗，他并不感到意外，畢竟那可是尹長琴。不過，他不相信，尹長琴在兼顧整座城池防守的同時，還能抵擋住自己這個一品法師的盡力一擊。

　　“嗖——”

　　弓箭離弦，去若銀星。

　　可就在這時！一股黑色妖風(fēng)在天水城墻上暴射而出，直接朝著寒冰箭席卷而來，兩者甫一接觸，黑風(fēng)即刻將冰箭卷的暈頭轉(zhuǎn)向，向著神使的方向倒射而回。

　　神使臉色一變，飛身而起，黑風(fēng)卷著冰箭堪堪劃過他衣角，下一瞬，他就躲到十丈開外，冰箭射到地上，炸開一條裂縫。

　　接著，一道陰冷聲音直接在他心中響起：

　　“敢打擾本座的雅興，本座讓你去見閻王！”

　　神使心底一沉，再度望向尹長琴，這一次，他心底竟泛出一股無力的感覺。攻不下來的，他有了預(yù)感，只要那個人在，就是北國永凍不化的堡壘。

　　此刻天水城內(nèi)，同樣滿城飄雪，只是雪勢比城外面要小了很多，里面更不會夾雜冰雹這種奇怪的玩意兒。

　　就在這樣的落雪中，羅剎鳥一只一只被凍成了冰雕，甚至連哀鳴都來不及發(fā)出，就摔碎在地上，掩埋在雪里。

　　那些肆虐涌動的噴泉，則全部被自上而下凍成了冰柱，好像那些童話故事里巨大森林中生長的巨大蘑菇，亦如傘蓋。

　　天地皆白，在這一刻無比的干凈。這座城像是個哭鬧的孩子被安撫下來，這時只安靜傾聽著優(yōu)美的琴聲。

　　葉子啟和顧峰都站起來，雖然身體還沒有恢復(fù)，但他們都覺得蠻兵一時半會兒是攻不進來了，一種出于本能的沖動，讓他們想要去看一看那位琴師現(xiàn)在的風(fēng)采。

　　沿著落雪的大道，走近城門的時候，葉子啟忽然停住腳步。

　　因為他驚訝看到，那座城門口的仙鶴冰雕，此時正在輕輕地振動翅膀。葉子啟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想確定他是否生了錯覺，可就在下一刻，冰鶴展翅而飛！

　　雪白的翅膀直飛到城墻上，落到琴師的身旁。

　　尹長琴搖過頭，輕聲笑道：

　　“你來了?！?p>　　只在他的眼中，白鶴化作了人形，容貌一如當(dāng)年。

　　齊鶴兒。

　　她也笑了，然后面向城墻外，輕輕唱起了歌謠。

　　頓時，地面上有許多綠色的枝莖破土而出，長到半人高，頂端綻放出白色花瓣。

　　“這是什么？”葉子啟疑惑。

　　“這是荼蘼花?！崩涎^在他心中道：“尹長琴正在和蠻族人爭奪地下水脈，也是護城大陣的控制權(quán)，法力沖撞，混著水脈靈力溢散出來，就成了這個結(jié)果。不過尹長琴的靈力，為什么會表現(xiàn)成荼蘼的樣子呢？”

　　城外，風(fēng)雪更急了。

　　“退——！”蠻族前線總指揮大吼著，用法術(shù)發(fā)出信號，當(dāng)他看到一個在嵩朝相當(dāng)于三品的蠻族鋒將，在城墻底下還沒來得及翻上去就被凍成了一座冰雕的時候，他所有關(guān)于攻破城墻的決心也一同被凍斃了。

　　馬刀如潮水般退去，相互傾軋，又死傷眾多。

　　突然出現(xiàn)的歌聲和它帶來的寒氣一樣震撼著每個人的心魄，歌聲委婉動聽，萬物之中無可比擬，可一旦陶醉其中，就會馬上被凍成冰塊——雖然沐浴在這樣的歌聲中，連死亡也好像變得美麗了。

　　而只有一個聲音，在風(fēng)雪中狂笑。

　　“沒錯！就是這個！就是這個！哈哈哈哈哈……”

　　琴魔喜欲發(fā)狂，當(dāng)齊鶴兒的歌聲響起，它終于知道了自己心中想要尋找的那個東西是什么！完整了，完整了，就是這樣才對，這首曲子終于完整了！隨琴曲張開的巨大結(jié)界正在消耗著它的靈力，甚至于生命，但它不在乎！因為天下第一的曲子正在由它親自奏響！它狂喜！它自豪！它在死去！它在誕生！

　　尹長琴和齊鶴兒仿佛都回到了最好的時候。曾經(jīng)在天山極頂創(chuàng)造的音樂，此刻在人間壯麗流轉(zhuǎn)，琴歌諧鳴，那時齊鶴兒穿過高山雪嶺，以心血澆灌雪蓮，在死亡前歌唱，聲音穿透風(fēng)雪，穿透二十年的歲月，如今響徹在天水城頭，依舊與那時一模一樣。

　　生命將盡，尹長琴超脫了痛苦，盡情演奏，悠揚的旋律連天籟都難以企及。

　　歌聲至美，卻是以身殉曲。然而萬軍不發(fā)都在聆聽這美妙的琴歌，就連仙女也在天山之上露出了微笑。

　　因為唯有歷經(jīng)磨難苦楚，方能得到最美好的事物。

　　——

　　“等吧！”

　　把軍隊全部撤出三里以后，蠻族軍官們經(jīng)過激烈討論，最后做出了這個決定。

　　寒域是要不斷消耗靈力的法術(shù)，一旦中斷就不能重啟，沒必要硬碰硬，他們只要圍在城外，等到尹長琴靈力耗盡就可以了。

　　盤算得當(dāng)，再度往城中望去，蠻族的軍官們卻又吃了一驚。

　　就在剛剛留下無數(shù)尸骸和鮮血的戰(zhàn)場，這時本應(yīng)該是一副無比殘酷的景象，可實際情況卻正好相反，這時的天水城外，非常美麗。

　　迎著無休止的風(fēng)雪，白衣琴師在城墻上獨自彈奏。

　　天水城下，開遍了荼蘼花。

　　之后，蠻族期待的時刻并沒有很快到來。

　　三日三夜，琴音不絕。

　　而在蠻兵圍城的第四個清晨，琴聲停止了。

　　當(dāng)那個時刻到來，城中的人們聚攏到城墻下，首先注意到的，是尹長琴一頭墨發(fā)，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變得蒼白如雪。

　　旋律漸止，然后萬籟俱寂。

　　尹長書和獨孤鳳都想要先上去查看，這時，尹長書旁邊的一個老人說：“國主，讓我去吧。”

　　葉子啟循聲望去，他記得這個老頭，先前正是他用石頭張開了護城大陣，卻被大陣反噬，后來尹長琴奪回大陣，算是幫了他很大一個忙。

　　葉子啟記得人們稱他為“石翁”。

　　老人登上城墻，走到尹長琴旁邊，看到自己效忠了一生的人這時面目安詳，身前的木琴琴弦根根崩斷，已經(jīng)是一團死物。

　　老人跪下來，單手撫胸，長拜而下。

　　這是易國敬拜死者的禮儀。

　　城外，蠻軍動了。

　　哈扎爾幾乎第一時間沖出了自己的營帳，大喜著喊道：“快去找神使過來！”

　　他想要確定尹長琴的結(jié)界是不是真的結(jié)束了。軍官們聚攏到一起，興奮地等待結(jié)果。

　　可神使還沒到來，一名傳令兵先沖進主帳。

　　“首領(lǐng)！扎那大人來報，后方有敵人援軍趕到！”

　　“是哪方兵馬？”哈扎爾急問。

　　接著，一個他最不想聽到的名字，響在了這座軍帳里。

　　“瑯琊?！?p>　　又一名探馬沖進帳里。

　　“首領(lǐng)，天水開城了！”

　　的確是開城了。

　　葉子啟和顧峰隨著易國的軍隊踏出城門時，在他們身側(cè)，每一個易國的士兵，頭上都纏著白巾。

　　葉子啟知道，一直以來易國士兵不善戰(zhàn)的說法，要在這里改寫了。

　　之后，在天水城外的曠野上，真正的大戰(zhàn)正式拉開。蠻族炎流部分兩線作戰(zhàn)，由于士氣被嚴(yán)重消耗，一開始就陷入了劣勢。

　　混戰(zhàn)中，浩蕩的琴聲忽然席卷了整片戰(zhàn)場，沒有人知道它來自哪里，但蠻族的軍心在琴聲響起的那一霎就徹底崩潰。

　　蠻兵的指揮官們做夢也想不到，他們在過去三天里，向士兵們反復(fù)強調(diào)“只要琴聲一停止就馬上進攻”來保持戰(zhàn)意，可這說法反向也讓士兵們形成了“只要琴聲還在就絕對打不贏”的想法。這些在草原上從不惜命的男人們在短短三天內(nèi)就學(xué)會了恐懼，而這直接造成了炎流部的覆滅。

　　北國的歷史會永遠記住這一天。

　　——《天水城志》——

　　武宣二十二年元月，蠻軍炎流部攻易都天水。其時北國群首畢至。因城中被敵人潛入，守城大陣失效，守軍無以支撐。正當(dāng)危急，尹長琴以天人之姿現(xiàn)世，窮一人之力，阻蠻軍于城外三日，待瑯琊軍至，城中鐵甲盡出，大破蠻軍。

　　既勝，城中老少皆頌長琴之德。頌曰：“大慈悲者，先王白發(fā)。琴歌三日，弦斷無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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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一：本大章小說故事靈感多取材于歌曲《琴師》，歌手：音頻怪物，作詞：EDIQ。情節(jié)與歌詞有對應(yīng)。喜歡這一大章的讀者強烈建議前去試聽。

　　注二：結(jié)尾《城志》改編自歌曲《長歌送魂》文案背景《衛(wèi)史·國師列傳》，歌手：河圖，作詞：Finale樓。該文案是本章結(jié)局靈感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