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求畫（5）
“?。俊睍傻纱笱劬?，只看那“之”字在葉子啟手中扭曲變化，忽然拉長又忽然縮短，可不就像條蟲子么？但他還是不放心問道：
“方家，何以知之啊？”
“書蟲習(xí)性，喜歡冒充文字藏在書中。你一定是在觀摩這卷字帖時，察覺妖氣，用法力探測，引起書蟲警覺，所以施法搗亂，讓你不敢再打開查探它?！?p> 書仙一聽，連連點頭：“正是如此！可這庭中墨字?jǐn)?shù)百，敢問方家是如何找出哪個字是書蟲的呀？”
葉子啟仰天觀書，道：“《蘭亭》三百言，有‘之’字二十一，體態(tài)各異，無一雷同。怎么會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之’字呢？”
僧道一終于恍然，驚喜道：“愚老萬幸遇著方家！”
葉子啟再不多話，法力運于雙指，點在書蟲身上。這只活蹦亂跳的“蟲子”立刻萎靡，繼而漫天墨字，紛紛下落，回到《蘭亭》帖上。
一個個飛揚險勁的姿態(tài)，一筆筆精彩紛呈的筆鋒，灼亮了書仙的眼睛，一息之間，仿佛滿院生光。
而這幅名垂百年的名帖上唯一的缺憾，就是少了一個“之”字。
葉子啟略微驚咦：“它胃口倒不大，居然只吃下了一個字?！?p> 僧道一此刻既驚且喜，且惜且嘆，又看出葉子啟已顯疲憊，道：“不勞方家再動手，愚老這便除了妖蟲，不讓至寶有失！”
言罷手中捏訣，便向書蟲點殺。
可一記手刀攔住了他。
“且慢?！比~子啟道：“我倒好奇這書蟲不吃盡書圣名帖的緣由，且容我盤問盤問它?！?p> 僧道一面露疑惑，還有人能向書蟲盤問的？可隨后他就看到，眼前的金眸少年，竟向書蟲說出許多奇怪話語。而書蟲竟也真的安穩(wěn)了一會兒，隨后黑蝌蚪似的身體劇烈扭動，擺出一個接一個的字符形狀，卻都是他看不懂的符號。
“這倒有意思了?！比~子啟突然輕笑起來：“書仙前輩，你猜這書蟲為何沒有啃壞你的寶貝？”
“愚老不能通曉妖語，若是方家有此奇能，還求方家賜教！”
“呵，賜教不敢當(dāng)。這條書蟲說，它最喜愛的便是書法，所以混進了這卷天下第一行書里，吃掉里面一個字，再變成字的樣子，只為了想要永遠和第一行書呆在一起?！?p> 僧道一聞言瞠目結(jié)舌：“竟有妖魔如此犯癡！可惜！還是被它吃去一字，損毀了書圣之作，為除后禍，就讓愚老早除了它吧！”
書蟲仿佛聽懂了僧道一的話，聳拉下大大的黑腦袋。
葉子啟卻忽然嘆了口氣。
“何必如此？它與你都有一般愛書的心思，至為純粹澄澈，這般書友實在難道，不如留下與你做個伴，何必趕盡殺絕呢？”
僧道一面色大驚：“愚老雖愚鈍，畢竟為人，豈可與妖蟲同列？”
葉子啟沉吟半晌，搖了搖頭：
“書蟲又哪里和人差出許多？吾聽聞古賢人言，讀書有‘四當(dāng)’的道理。饑讀之以當(dāng)肉，寒讀之以當(dāng)裘，孤寂而讀之以當(dāng)友朋，幽憂而讀之以當(dāng)金石琴瑟。（注）有如此‘四當(dāng)’，人與書蟲倒也差不多了。甚至這條書蟲做得比人還好。
友朋之交，在事理，在身份；君子之交，在志，在德；知己之交，在同心。唯知己最難得。人如何就不能與蟲為伴了？”
僧道一聞言，如大夢醒，猛點頭道：“如此說來，愚老確實與書蟲無異。此書蟲之心多有可學(xué)。愚老請從方家之言，與其結(jié)為摯友，盡心照養(yǎng)?！?p> “呵?！比~子啟破顏一笑：“它畢竟也是妖怪，你就這么聽我話了？”
僧道一神色鄭重：“方家說的，必然是不錯的?！?p> 葉子啟輕笑，轉(zhuǎn)睛書帖上，道：“完璧缺角，終究可惜?！本褪傲酥箜毠P，走至《蘭亭》長卷前，望書蟲說道：
“今日就給你個將功折罪的機會。入墨?！?p> 言畢，那書仙還未明白怎么回事，書蟲就一拉一縮變小身軀，飛向墨筆，圍著轉(zhuǎn)了幾個圈，又一頭撞上去，浸黑了筆尖毫毛。
接著，“葉子啟”竟抬筆上去，落向《蘭亭》帖！
一筆“之”字，重新在字卷上出現(xiàn)，風(fēng)骨遒勁，敦厚莊嚴(yán)。
寫成后“葉子啟”又端詳良久，點了點頭。
塵世之間，大概也只有與《蘭亭》相處百年的它，才能將這幅行書的字跡爛熟于心，原模原樣地重寫出來。
只是即使可以模仿得九分形似，那差的最后一分神似，也只能靠書蟲那顆癡于書墨的心。
“如此便夠了?！薄叭~子啟”輕輕放下墨筆：“書圣墨寶得以補足，妖蟲也算全了心愿。這副墨寶，就請書仙前輩收起來吧?！?p> 它如此說道，可僧道一遲遲沒有動作。
是看著書圣墨寶入迷了嗎？抑或被眼前少年竟敢為書圣續(xù)筆的驚天作為，給嚇到不能回神呢？
忽然，一代書仙伏地而拜。
“謝仙人落筆成文，續(xù)千秋風(fēng)華?！?p> 老書仙潸然淚下。
“葉子啟”把卷軸收起，遞向書仙。
“《蘭亭》天下重寶，在哪里出世，都會惹起紛爭。皇城是非地。事既完了，不如速隨琴、棋二仙出城，先尋個安穩(wěn)?！?p> 僧道一聞言稱是，恭謹(jǐn)接過卷軸，朝著說一句：“以后托書蟲小友多指教啦。”便再不耽擱，抱著字盒快步離去。
接著，便是朱管家和老酒鬼重新走進來，四面打量一遍，茍彝嬉笑出聲，朱管家露出無奈臉色：“書仙大人也走了？”
“是?！?p> “唉……請吧?！?p> “葉子啟”便跟著山羊胡踏向最后一座庭院，身后跟來許多想要一睹他風(fēng)采的府中人。
推開院門，入目只見一條巨大的畫龍橫陳在整座庭院中，雄姿杰出，栩栩如生?？杀荒€勾勒得纖毫畢現(xiàn)的龍首上，卻少了一對眼珠。
巨龍畫卷前，一個身著石青色花紋錦袍的男人，向他老氣橫秋地舉起畫筆：“請小友為畫龍點睛！”
“畫仙”王庭之。
葉子啟上前接過筆，目望畫龍，忽然，嘴角輕咧。
“居然在這個時候……”
跟著眼中金光黯淡，竟一頭悶倒下去！
守著畫卷的王庭之、朱管家、在旁侍候的奴仆們，和來看熱鬧的府中親眷，一同驚愕難言，都把目望向老酒鬼茍彝，可茍彝哪里知道葉子啟是出了什么變故？只能無奈攤手。
可葉子啟隨后就自己爬了起來。
眾人矚目中，他神色倦意深重，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
看了看手里的畫筆，又看了看卷上的畫龍。
看了很久，似回憶發(fā)生之事，似思考破局之策。也好似都是。
“啪?！?p> 他突然扔下畫筆。
“夠了?！彼嫦蚱堃停骸盎厝グ??！?p> “我酒醒了?！?p> “別??！”茍彝跑上來一把拉住轉(zhuǎn)身要走的葉子啟。雖然已聽葉子啟說破不了局，他卻仍不肯放棄，一個勁說道：“葉兄弟暫等老漢一下！”
終于把葉子啟安穩(wěn)下來，茍彝便笑嘻嘻走到“畫仙”王庭之面前，面對對方疑惑的表情，小聲諂笑道：“王大師，別來無恙??！你看老漢又把好酒帶來啦，就讓老漢早點過關(guān)，咱們一并痛飲這美酒吧！”
“什么？”王庭之神色震怒：“老夫精心設(shè)置此局，豈是你一葫蘆酒就能賄賂的？”
茍彝一拍葫蘆，打開葫蘆蓋，讓酒香流溢出來，道：“這回里面可是有上好的酒蟲。”
“可笑！”王庭之氣得吹開胡子瞪起眼：“老夫豈是貪酒忘事之人？今日你就是有廣寒宮里釀成的瓊漿玉露，老夫也不會沾你一滴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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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語出南宋·尤袤《尤溪翁傳》。
另注：感謝我的大學(xué)舍友，書法超強的四哥，給我提供了本篇書仙局故事的創(chuàng)意?。 腳∧希望這章寫得有讓你滿意！非常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