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略為精壯的官差,邊跨過大堂前的門檻,邊朝著堂內(nèi),喚了聲:“州牧……”
端坐在公案之后的那名中年男子,雖然輕瞇著雙眼,卻似乎知道來人是誰,片刻之后,更輕嘆一聲:“陳七,稀粥這么快就派完了?那可比昨日早了半個時辰……”
“回稟州牧,城門的稀粥才剛開始分派,離派完還早得很呢?!?p> 盡管公案后的那中年男子瞇著眼,但這“陳七”官差仍躬身回應道。
“這是為何?”那中年男子突地睜開雙眼,眼內(nèi)布滿了血絲,在疲態(tài)十足的臉龐映襯之下,仿似睡眠嚴重不足的模樣。
及見大堂除了數(shù)名官差之外,竟還站著朱厚照、徐溥、何文鼎和劉瑾等人,他臉上滿是驚訝,馬上問道:“汝等何人?”
那叫陳七的官差已搶先應道:“回稟州牧,有人搗亂賑濟。”
“何人如此大膽?陳七,你為何不將他捉拿押至州衙?”那中年男子聽得突地站起來,瞪著那陳七。
一時之間,他竟沒再問朱厚照和徐溥為何許人。
那叫陳七的官差往前急奔了數(shù)步,去到那公案之前,躬身應道:“州牧,搗亂的人已主動跟隨小的來州衙,聽候發(fā)落?!?p> “搗亂之人何在?”那中年男子頓時明了,目光掃視著朱厚照、徐溥、何文鼎、劉瑾和鄭管事。
朱厚照淡定地迎著他的目光,并沒有回應,而徐溥眼前本就模糊一片,對他的掃視毫無所覺,被鄭管事攙扶著如棵般松站在那里。
何文鼎、劉瑾和鄭管事,面對的只不過是一名僅為從五品的地方官而已,他們又不是沒見過世面,更何況他們的倚仗就在身邊,又何懼之有。
朱厚照和徐溥均沒有出言半句,他們自然更緊閉起嘴巴來,靜待自己的主人如何應對。
那叫陳七的官差卻不敢猶豫,指了指站于朱厚照旁邊的劉瑾:“州牧,這位公子的一名仆人搗亂,才使得派粥出了狀況。”
“陳七,你既知誰是罪魁,那只管拿罪魁來州衙即可,為何牽扯這么多人?”那中年男子緩緩坐下。
朱厚照嘴角微微一翹,這位知州有點意思,德州衙不僅隨意進入,似乎也沒有叫下屬跪拜之風。
“州牧,是這老丈和公子,定要跟隨小的來州衙不可,并非小的所迫?!?p> 徐溥突然出言問道:“敢問一聲,可是楊州牧?”
見得頭發(fā)花白的徐溥,雖然身穿布衣,卻頗有威勢,那名中年男子不敢小覷,應道:“本官正是?!?p> 在朱厚照的百官名錄里,記載這位德州知州的信息也甚為簡略,諸如姓楊,名泰,乃山西代州人,以舉人出身擔任德州知州一職等等。
為何一名舉人也能擔任知一州之事的知州?這要從大明立國之初說起。
太祖高皇帝曾諭“代天理民者君也,代君養(yǎng)民者守令也”,宣宗章皇帝亦諭“國家之政,重在安民,安民之方,先擇守令?!?p> 及至英宗?;实鄣恼y(tǒng)年間,知府均為大臣保舉,知州和知縣則是吏部從進士之中擇優(yōu)挑選,且有定制,知府和知州見上官時不須行跪拜禮。
可見,當時朝廷對府州縣官的任用十分慎重,而且是禮遇有加的。
再加上嚴格的考察,那時的府州縣官基本都能發(fā)揮其職。
另外,若府州縣官任內(nèi)的政績優(yōu)異,大多能獲得擢升,所以國初時,甚多人是樂意赴外就任府州縣官的。
但自成化年間起,府州縣官不僅慢慢受到冷遇,更為人所輕視。
在京任職的,那怕往外就任一省的布政、巡察等官亦不愿意,至于府州縣之類的官職就更不用說了。
那些進士及等的新科士子,首選是進入翰林院,稍差是六科十三道,如被派遣往外就任府州縣等職的,莫不苦苦哀求,乞請以免去。
實在無法得免的,前去任官期間,他們的大多數(shù)亦不會放在治理民生上,只會挖空心思放于結(jié)交和取悅上官,力求早日返京另謀他職。
每逢有機會進京朝覲時,他們更會獻上財物取悅某些京官。
而為積聚獻金之資,俸祿并不算豐厚的府州縣官,多半就只能貪贓枉法、中飽私囊,那里還會管其治下的生民死活?
既然沒有多少進士愿意外任,但府州縣官總不能長期空缺吧?所以,朝廷只能退而求次,從舉人里挑選一部分相對優(yōu)秀的去任職。
那叫楊泰的德州知州打量了徐溥片刻,又道:“老丈面生的很,不知如何稱呼?”
徐溥微微一笑:“老夫姓徐,乃一介山村野夫?!?p> “原來是徐老丈,可是自外地而來?來德州是訪友還是探親?”楊泰沒有因徐溥自稱山村野夫便有所看輕。
“只是適逢路過貴地,不日便要離去?!?p> 朱厚照見這位楊知州不像一般府州縣官那樣,動不動就先喝令進衙之人下跪,如今更與徐溥拉起家常來,對他的好奇不禁又增了一分。
楊泰又問道:“徐老丈,那本官倒要問一句,既是如此,為何要縱容仆人搗亂賑濟……”
他見得徐溥最年長,自以為徐溥是主事人,朱厚照、何文鼎、劉瑾和鄭管事等人只不過是其后輩或仆人而已。
“楊州牧,那純屬是無心之失。”徐溥淡然一笑。
“無心之失?”楊泰話語一頓,望向站于公案前的陳七,又道,“陳七,你將事情來龍去脈,細細說與本官一聽?!?p> 陳七不敢怠慢,僅一小會工夫,就將劉瑾和何文鼎兩人嬉鬧,并往兩口大鐵鍋扔沙子的過程,一五一十復述了一遍。
楊泰聽得臉色不變,只平淡地問了徐溥一句:“徐老丈,你這仆人分明是有意的,又何來無心之失?”
未待徐溥回應,朱厚照已開口道:“楊州牧,在下的先生年事已高,請容他坐下來再說話,可好?”
雖是詢問之句,卻也沒有多少商量的余地。
楊泰聽得朱厚照竟也喚自己作州牧,臉上雖有些掛不住,但他見徐溥和朱厚照自進入州衙大堂后,始終從容不迫,那里還會猜不出這一老一少定是有來頭的。
再聽見朱厚照將徐溥喚作“先生”,他心中更有一絲明了:“這位公子,不知如何稱呼?”
“在下姓朱……”
楊泰臉色一變,這可是國姓。
朱厚照似知道他因何而變色,笑道:“楊州牧,在下并非甚么王爺,只不過沾了太祖高皇帝的光,才得以有這國姓?!?p> 楊泰心中一松,雖然朱是大明的國姓,但姓朱的多的是,并非每個人都是皇親國戚。
何文鼎和劉瑾聽得暗笑不已,你不是王爺,卻是東宮太子。
“陳七,就依這朱公子所言,快搬椅子過來讓徐老丈就座?!?p> 未幾,楊泰已吩咐起那叫陳七的官差來。
見得徐溥緩緩坐下來后,朱厚照又道:“楊州牧,在下有一事不明,不知該不該講?”
楊泰略遲疑了片刻,朝著他揚了揚手:“朱公子請講?!?p> 朱厚照嘴角一扯:“剛才這位官差說,在下的仆人搗亂了賑濟,不知是如何搗亂法?”
“哎,這位公子,他直接就往稀粥里扔沙子,還不是搗亂嗎?”陳七馬上指著劉瑾道。
“朱公子,證據(jù)確鑿,他如何能抵賴?”楊泰亦道。
坐著的徐溥聽得亦暗嘆了聲,為何你非要抵賴不可?
朱厚照自不知道徐溥心中所想,笑道:“既然說搗亂,那敢問一聲,如何亂了?”
“稀粥摻進了沙子,那本已排著隊的生民幾乎全部散去,這不亂么?”陳七又道。
楊泰緩緩點了點頭,自是認同那陳七之言。
“有哪些生民退去了,又是哪些生民留下了?”
陳七啞然,他還真沒注意,只看到大量的生民退走。
見他一時愣住了,朱厚照笑了笑:“在下看得很清楚,退走的均衣著整潔,留下的卻是衣衫襤褸?!?p> 略一停頓,他又道:“你可還記得,我們進城之前,那些衣衫襤褸的生民為何仍嚷著要派稀粥,完全不計較稀粥已摻了沙子……”
朱厚照一語未了,坐在公案之后的楊泰,突然一拍案面,隨即站起,那張頗為疲倦的臉泛起一絲欣喜:“原來如此,本官明白了……”
除了朱厚照之外,大堂的其他人都被他這舉動嚇了一跳。
“朱公子,你這仆人的無心之失,卻為本官解決了個大難題?!睏钐﹣淼街旌裾彰媲?,竟然滿臉都是笑意。
在他口中,劉瑾的扔沙子舉動又變成了“無心之失”。
楊泰轉(zhuǎn)頭望向站在一邊的陳七和另外數(shù)名官差:“陳七,還有你們幾個,快去搬幾張椅子來,給朱公子他們坐?!?p> 陳七及其他官差頓時愣住了。
“快去……”楊泰見他們呆住不動,又輕喝了聲。
既然能坐著,朱厚照又怎會拒絕,也不管楊泰是不是真明白,他已經(jīng)安然就座。
片刻之后,楊泰望了望徐溥,又看了看朱厚照:“徐老丈、朱公子,實不相瞞,本官為賑災之事頭疼得很,已數(shù)晚沒合眼了。”
見他臉有疲態(tài),雙眼更布滿血絲,朱厚照倒是相信了幾分。
知州,知一州之事,雖是從五品的官階,但其掌職事務與知縣大致相同,只不過地位略高于知縣而已。
有明一代,皇權(quán)不下縣。州縣官乃大明治理的根基所在,被稱為親民官,他們幾乎整日均要與生民打交道。說得俗一點就是,生民的吃喝拉撒,他們都要管。
“楊州牧心懷生民,實乃生民之福也?!毙熹呶㈩M了頜首。
“安定民生,本就是本官職責所在。”楊泰聽了徐溥的恭維之言并不動容。
稍頃,他又道:“這數(shù)日來,每逢派稀粥之時,城門積聚的災民卻一日比一日多,但每日稀粥均有定量,很多災民難得一碗之食。
如今這無心之失的數(shù)把沙子,卻解了本官的燃眉之急?!?p> “此話又從何說起?”徐溥一愕。
楊泰輕嘆一聲:“徐老丈,看來你也是當局者迷。那些衣衫襤褸的生民才是真正遭了災的。并無其他生計的他們只求果腹,又豈會嫌棄摻了少許沙子的稀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