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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嵬

第五章 孩子

背嵬 魚恨凝黃 4882 2022-08-29 12:00:00

  來人正是瘸子。

  “你怎么回來了?你咋回來的!”

  “欸欸,你先別管,有個事兒......”

  火頭一把把瘸子摁在車邊上,低聲怒吼道:“怎么能不管!你怎么找到我們的?!老結巴呢?!”

  “別別......輕點輕點、輕點......”瘸子奇怪地雙手張開,護著懷里的什么,“哦......哦......不怕,不怕......”

  火頭猛地掀開瘸子鼓鼓囊囊的鴛鴦袍子,驟然間瞪大了雙眼:“這......這......這孩子哪兒來的?”

  瘸子臉上顯現(xiàn)火頭從未看到過的,似乎永遠不會屬于這個流里流氣家伙的慈愛,他帶著點莫名地心痛,紅著眼圈問道:“你幫俺看看,這孩子老長時間沒吱聲了。”

  火頭顧不得繼續(xù)質(zhì)問瘸子,獨手往那小小的人兒腦門上一摸:“呦,恁地燙!”

  又在孩子身上摸了摸,“你發(fā)現(xiàn)這孩子幾天了?喂了啥?”

  瘸子囁嚅道:“好幾天嘞......結巴告訴俺泡點饃先對付著......孩子吃不進去,俺就尋思著要不尋你做點魚羹?”

  “這......”火頭有些為難,因為他們這邊也有好些日子未開火了。

  瘸子眼巴巴盯著火頭,直讓他心煩意亂。卻不料瞎了眼的小將聽覺最是靈敏,默默聽到這里,忍不住插嘴道:“某覺得,還是先想辦法給孩子退了燒,不然孩子也吃不進。”

  瘸子嚇了一跳,差點把脖子都扭了,“恁......”,好歹是念頭轉(zhuǎn)得快,慌忙把罵娘的話吃回去,“對!對對......先退燒......”

  一邊念叨著,一邊拉了火頭繞到車子另一邊,搖醒了秀才:“嘿,秀才!起來!”

  秀才一睜眼,正看見瘸子那張討好的臉:“瘸子?你不是?”

  瘸子懶得跟他掰扯這里面的故事,張嘴先叫了聲:“汪!”

  秀才迷茫地愣了一下,似懂非懂,“喔”了一聲就要倒頭再睡。瘸子忙把他拽了起來:“誒誒誒!別睡!你看看這娃兒是生了啥病?”

  秀才這才看清瘸子懷里的孩子:“孩子?!哪來的?!”

  “噓!”火頭和瘸子一齊示意他小聲些,“這孩子發(fā)燒了,你可有辦法?”

  秀才趕忙從袖中伸出手摸了摸:“太燙了!要趕快降火?!睆娜匙討牙锝舆^了孩子,又吩咐道,“先去取些水來?!?p>  火頭趕忙去一旁取了水桶,青駒也溜溜達達跟著火頭走了過來。瘸子聞聲,顧不上盯著眉頭緊蹙的秀才,沖瞎眼小將問道:“咦?你這馬是公的母的?”

  瞎子倒也沒給瘸子冷臉:“你不是養(yǎng)過馬么?青駒還小,毛發(fā)還未變白?!?p>  瘸子頓時漏了怯:“哼,俺看你這馬挺大個子,連點奶都沒有?!?p>  瞎子懶得搭理這個二皮臉,青駒卻上了性子,上前來叼瘸子的衣領,唬地瘸子連叫“別、別、別”,又在火頭的安撫下,才堪堪放過他。

  秀才不理會這幾人的胡鬧,用手巾沾了水,不斷地擦拭著孩子的身體,又過了好一會兒,嘆道:“難!難!”

  “怎么了?怎么啦!”瘸子聞言慌慌張張就要來搶孩子,卻被秀才躲過。

  “別毛手毛腳的!”火頭給瘸子一個爆栗,“可還需要些什么?”

  秀才皺著眉頭:“兒童生病歷來難治,更何況如此幼兒......他發(fā)了燒,又不便進食,若今夜退燒了也罷,若是不能......”

  “那就讓他退燒呀!”瘸子急的跳腳,“還是么辦法能讓他退燒?”

  “若是成人,一兩劑藥下去便有些效果,但這孩子......該用多少藥?”

  “日恁娘!怨不得中不了舉!半桶水晃蕩!”

  秀才瞪大了眼睛:“你......你怎地憑白辱人?”

  火頭把瘸子的腦袋推到一邊:“你別搭理他,可還能試試什么法子?若是不便用藥,喂點魚羹可還能好些?”

  “確能養(yǎng)些元氣......聊勝于無吧......”

  眾人聽了這喪氣的話,一陣沉默,只余一旁青駒在車上蹭癢的細微聲響。

  火頭突然眼前一亮,從青駒身上摘了個滿是尖刺的種子下來:“秀才!這虱馬頭我老家常做藥,可能有效?”

  “葈(xi)耳!《爾雅》之蒼耳也,略有毒,但能治風寒發(fā)熱!”秀才接過蒼耳,先忍不住掉了句書袋,“放兩顆煮魚羹,其余煮些水給娃兒泡一泡,興許有效!”

  “俺這就去找!”

  火頭一把拽住瘸子:“黑燈瞎火你去哪找?先在牛身上看看,然后去各個牲畜那里揪一些回來。”

  說罷,又對瞎眼小將吩咐道:“我和秀才去河溝里撈幾條魚,你叫醒大寶,找個隱秘地方生些火。孩子放在你這里......?”

  小將點點頭:“必保他平安?!?p>  火頭道一聲“好”,帶著秀才悄聲走進夜色里。他們本就拉著些不甚重要的輜重綴在行伍邊緣,這幾日又急行軍、并未扎營,所以倒也順利地溜了出來。

  幽黑的夜色里沒有一絲一毫的煙火氣。不過數(shù)年光景,纖陌縱橫的中原沃土便已重歸了荒野。蟲鳴咿呀、夜梟烏啼,月光下影影幢幢的蘆葦蕩子被風吹拂地沙沙作響。

  火頭和秀才順著蛙鳴跌跌撞撞摸到了一條溪水邊,夜晚的溪水映著月光閃爍著似蒼穹銀河的星火,潺潺流動。他們的到來驚動了一些水禽,只聽見幾聲翅膀的扇動,又伴隨著紛亂的嘎嘎叫嚷,撲通撲通跑遠了。

  就在火頭忖度要不要試試看摸幾個鳥蛋時,左近的蘆葦叢中突然傳出“呦呦”之聲、清脆悅耳,讓人不禁想要駐足聆聽。

  他們兩個定睛望去,便見月光的反射中,一對優(yōu)雅的鹿角從溪水中緩緩抬起,掛著絲絲縷縷的浮萍,它那優(yōu)雅的脖頸微微轉(zhuǎn)動,向著二人看來。

  緊接著,一雙又一雙纖細矯健的長腿踏入溪水中,踩碎了溪水里的星光,嘩啦嘩啦跑到了溪流對面,一雙雙眼睛警惕地看著他們。里面有些眼睛還閃爍著好奇,不一會兒便恢復了活潑,在鹿群里鉆來鉆去,那是一些從未見過人類的幼崽。

  火頭和秀才默默盯著這和諧自然的景象,竟無語凝噎。

  是該感嘆這山河之美麗,這自然之珍奇?還是該哭訴戰(zhàn)爭之殘酷,人間之悲苦?

  秀才多愁善感地吸了吸鼻子。

  火頭拍拍他的肩膀,示意秀才拿著篦子站在溪水下游一個狹窄的石縫間。而后自己下水,順著流水不斷將小魚趕向篦子里。此處溪水雖淺,卻甚豐饒,也難怪吸引了這許多水禽和鹿群,不過趕了三兩趟,就從篦子里挑出了一二十尾白條,被一齊裝在水桶里。

  火頭明白這不是貪多的時候,湊近水桶瞅了瞅:“差不多了,趕快回去吧?!?p>  秀才“誒”一聲,卻又似對這小溪有些不舍,回首望去,溪水依舊、星河依舊、月色依舊,卻不見了鹿群。

  二人悄默聲兒地回到牛車邊,大寶已經(jīng)壘好了一個土灶,氣口挖在底下,灶上嚴絲合縫架著一口小鍋,鍋里的水正沸得咕嘟作響。二寶卻跟兢兢業(yè)業(yè)的哥哥不同,只傻笑著盯著小將懷里的孩子看,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寶。

  火頭隨口問道:“瘸子還沒回來?”

  大寶搖搖頭,火頭便把桶里的魚洗洗丟進鍋里,也放了兩顆從青駒身上取下的蒼耳,靜靜等待著這份救命的魚羹盡快做好。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盯著這微弱瑩滅的火光,便是拉車的老牛都咀嚼著反芻的草料,和青駒一起默然注視著鍋里的水再次沸騰。

  除了二寶。二寶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娃娃,這孩子好似因為用來降溫的手巾不再涼爽,微微呻吟了一聲,二寶慌忙拉過大寶,指著孩子:“寶!寶!”

  秀才取下孩子頭上的手巾,又沾了冷水再貼回去:“莫慌莫慌,沒事、沒事。”

  二寶頓時安靜了下來,又仔仔細細地盯著小娃兒看,怎么也看不夠。

  鍋里沸騰的水逐漸泛起乳白,香氣漸漸彌漫開來,圍坐的眾人都不禁吞了吞吞口水,這是多日以來他們見到的唯一一餐熱乎飯。

  一只木勺伸進鍋里攪了兩下,撈起一段小魚,魚肉已經(jīng)煮得蒼白稀爛,火頭吹了吹,嘗了嘗生熟,點點頭隨口道:“瘸子還沒回?”

  他也沒期待能有什么答案,木勺不停,隨手翻轉(zhuǎn)兩下,就盛了一碗鮮美的羹湯,沒有半分魚身在內(nèi),想必是怕有魚刺卡住孩子的喉嚨。

  秀才接過魚羹,仔細吹涼了,一點點試圖喂進孩子的嘴里。

  火頭往人群密集的方向望去,黑漆漆看不出瘸子在哪兒,只能搖搖頭,繼續(xù)煨著灶上的羹。

  稍稍一出神,旁邊的瞎眼小將突兀地站了起來。

  “有人來了,不只一個!”

  說著,他從車里抽出長桿,警惕道:“四面都有!”

  秀才聞言忙把懷里的孩子藏在車上,火頭也不動聲色挪了個位置,擋在灶火前。

  片刻間,十幾個宋軍戰(zhàn)兵便從四面圍定,當先正是統(tǒng)制身邊那個粗面絡腮胡的軍校。

  這個貌似粗糲的漢子完全不似面相,十分的謹慎地觀察下這幾個殘缺的人,疑惑地皺了皺眉。

  “不知......將軍找吾等何事?”火頭微微躬身問道。

  “那個瘸子可是來找你們的?”

  火頭心里咯噔一下,硬著頭皮回道:“確實如此。”

  軍校玩味道:“那倒有些意思了。巡夜的兄弟抓到他鬼鬼祟祟專往牲畜戰(zhàn)馬處去,某有些疑慮他回答不了,不若......你們來回答某?”

  “這......”火頭頭上冒出冷汗,“回將軍,我們也是方才才見了他片刻......”

  “喔......”軍校用手里的鞭子撥開火頭,露出了還未熄滅的土灶和灶上的魚羹,“那你們不妨對質(zhì)一番?”

  說罷,他蹲下攪了攪鍋里的羹,一股香氣頓時在夜色里蔓延開來。

  “有意思?!?p>  “將軍要不要嘗嘗?”秀才訕笑著討好道。

  “不急,這羹某這會兒可不敢喝?!?p>  火頭見勢頭有點不對,著急忙慌地解釋:“將軍!實不相瞞......”

  軍校揮手打斷火頭的話:“不急,等等?!?p>  確實不用著急,因為瘸子叮里當啷地被兩個大漢拖了過來,手腳被縛、嘴里也不知堵了什么烏漆嘛黑的布,蝦米似的不停撲騰。

  火頭沖瘸子連使眼色,瘸子卻只顧著掙扎,完全沒看在眼里,剛被解了嘴里的布,就立刻嚷嚷道:“孩子呢?呸呸......恁娘......呸......”

  “孩子?”這個答案出乎了軍校的意料,他捋了捋絡腮胡,“什么孩子?”

  瘸子剛才的動靜卻也驚醒了周圍不遠處的一些兵士,見這邊的動靜,有一些好事兒的三三兩兩走了過來。

  “孩子呢?”瘸子卻還是不依不饒,可能他并非不知道這時候找個理由糊弄過去更有利,只是對孩子的擔心令他完全喪失了思考的能力,“我問你孩子呢!”

  火頭無奈,只得用獨臂緩緩將車中的娃娃抱了出來。

  圍觀的眾人嘩然:“真有個孩子!”“哪來的?”

  軍校皺眉站起身來:“這魚羹想來也是給娃娃準備的了?”

  “將軍明鑒,這孩子現(xiàn)在還高燒不退,我等實在沒有太好的辦法......只得.......只得有違軍令生火造飯,全是吾一人所為,愿領軍法!”

  “這是小事?!避娦=酉聛淼脑捵尰痤^一顫,“某沒記錯的話,這個瘸子前幾日是疑兵的一員,他是如何找到咱們的?”

  火頭語塞,因為這個他也好奇的問題瘸子并沒有回答過。

  “你怎么知道我們在這里?還是你一直都在跟著我們?!”隨著軍校的質(zhì)問,眾人看瘸子的目光也紛紛不善起來。

  瘸子卻混不吝地不當一回事:“俺咋知道的?這還用問?恁們要南下走渡口乘船,這便是最近的一條路了,俺還提前跑到這邊等了你們半天呢!”

  火頭卻知道瘸子話里的不妥,瘸子歷來便說自己是山西人,怎么可能對中原如此的熟悉?

  “所以你便為了這個孩子專門找了回來?”

  “這娃兒他病了!俺實在是沒辦法......求求大家救他一命!求求大家救他一命!”說到孩子,瘸子終于收斂了二皮臉,掙扎著跪起身來,苦苦哀求。

  “這......”軍校走上前,摸了摸孩子的額頭,“這孩子還在發(fā)燒,咱們軍里沒有大夫,怕是不成了.......”

  “成、成、成的!”瘸子慌忙解釋道,“用這個!用這個蒼耳!有救的!”說著,他縛在背后的雙手不知從哪兒拿出了一把蒼耳出來,原來他雖然被抓,卻也采到了不少。

  軍校瞅了一眼:“虱馬頭?”

  火頭悄悄碰了秀才一下,秀才結結巴巴解釋道:“蒼......蒼耳,確有......清熱解毒之功效。吾等幾個......剛放了兩顆在鍋里。”

  “對對對!能救活!俺找了好些來......”瘸子迫不及待道。

  “有幾分把握?”

  秀才愣住了,因為他一點把握都沒有。

  見秀才如此,眾人也皆啞然,大伙都明白,恐怕一切只是死馬當活馬醫(yī)。

  僅有瘸子還在討好地笑著:“試試、試試......這娃兒命硬、身體也壯實,俺們找到他時,他哭的可響亮了!”

  軍校卻反手給了瘸子一個嘴巴,抓起他的衣領怒道:“你他娘的就為了一個快病死的孩子!騎了馬追回來!你當女真人的斥候都是擺設?!幾千兄弟的性命、冒死引開追兵的兄弟、宗相的尸身!都不及這么個就要病死的孩子!”

  瘸子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只是哭喪著喃喃:“能救......能救.......試試.......”

  軍校噼啪又扇兩個巴掌:“救你娘的救!老天爺救了這孩子,誰他娘的救你!女真人追上來誰他娘的救你!”

  瘸子嗚嗚哭了起來。

  沉悶的氣氛壓得土灶里的木柴噼啪作響。

  “我們幾個帶孩子走,能治怎樣便治到怎樣,能引開多少追兵便引開多少追兵。”始終沉默寡言的瞎眼小將打破了沉默,淡淡地道。

  軍校卻似極為尊重這個瞎了眼的年輕人,他咬牙沉吟道:“現(xiàn)在只怕女真已經(jīng)回過味兒來了。既然料定咱們向南走水路,疑兵之計恐是再難起效......”

  “事已至此,不過盡人事、聽天命罷了?!?p>  軍校無力坐在地上揮揮手:“你們走吧......讓某想想......想想......”

  火頭輕手輕腳走過去解開瘸子的手腳,瘸子不顧四肢發(fā)麻,踉踉蹌蹌沖四周的兄弟們磕了不知道多少個頭:“對不住......對不住......”

  望著這個可憐的男人涕淚交流的臉,周圍的漢子們竟一時不知該何以相對。

  秀才默默拉著大寶把牛套上了車,再和火頭一同摻起瘸子,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走進了遠方的黑暗里。

  只剩下深夜驚醒的漢子們圍在一鍋燒糊了的魚羹旁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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