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師，與他年邁的老學生
晚風吹拂水面，一片紙人過河。
天地間似有輕鳴響起。
所謂大劍修用來遮掩天機的一口劍氣，驟然消散。
巴掌大小的紙人更應聲墜落，但下落三寸左右的距離后，卻渾然不動。
面對突如其來的撕扯巨力，紙片表現(xiàn)出極其堅韌的耐性，非但不曾出現(xiàn)斷裂痕跡，那被巨力壓得下垂的紙片人腦袋兒，更顫顫著往上抬，意圖扭轉(zhuǎn)乾坤。
鐵匠鋪旁的房屋里，沈小山滿臉驚駭。
能調(diào)動洞天福地的磅礴靈氣進行壓制，也只有手持朝廷鎮(zhèn)印官璽的陳齊禮了，可我以劍氣遮掩天機，他怎會發(fā)現(xiàn)？
沈小山自知紙人暴露，也就沒了藏匿的心思，雙手并出劍訣，呈十字合攏，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分明戰(zhàn)意盎然。
他與董西岳的區(qū)別，是董西岳有西涼王撐腰，也僅敢與作為山主的陳齊禮動動嘴皮子。
他與白有容的區(qū)別，是后者只能考慮避開山主鋒芒，不敢與之較勁。
可他敢。
他絲毫不懼。
“就會一會你這洞天山主！”
頃刻間，河上飄蕩的紙人頓有劍氣凝聚，儼然一股蓄勢待發(fā)、即將逆勢破局的姿態(tài)。
只可惜，不過眨眼的功夫，堅韌的紙片卻不堪重負，化為塵末。
“轟隆隆——”
紙片湮滅，其中匯聚的劍氣頓時外泄難收，席卷間帶起河面波濤洶涌，水流翻覆撲向兩岸，其中更炸出接連數(shù)十道三五丈高的龍卷水。
沈小山臉色嚴峻，呢喃間隱有不甘：“手持朝廷鎮(zhèn)印就是好啊，在洞天福地的靈氣加持下簡直無敵……所幸，看來并未發(fā)現(xiàn)我?！?p> 他目光凝重，透過窗戶看著外邊元大郎敲擊小劍胚的背影，自發(fā)攥緊雙拳：“我已盡力而為，也不算違背與董旻那小子的約定。”
當日將元皮皮困在山上，再假裝從高處摔下昏迷，沈小山來此桃源洞天藏身七年，只是為了此時元大郎正在鍛造的那柄小劍。
取得這把劍，比讓董旻成就王道心境更重要！
協(xié)助董旻，只是順手為之，一個被他視為斬龍飛劍祭物的西涼小王爺，還不足以讓他在這個關鍵時刻暴露自己。
劍氣外泄，造成動靜極大，桃源鄉(xiāng)里多有人前往觀望，學院中亦傳出學生們的陣陣喧嘩。
茶香四溢的僻靜小院里，卻只有水燒開的沸騰聲，以及搖椅晃動的吱呀聲。
陳齊禮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
他也沒有對裴順煮茶如煮湯的手法感到奇怪，只是出言提醒道：“煮開了。”
裴順恩了一聲，微微睜開眼睛。
竟然能扛上片刻……
這小山樓主倒是有些水平，恐怕能比肩當年那三位兵部大修士了。
他坐起身倒了兩杯桃花茶，不咸不淡道：“你想聊什么？”
陳齊禮捧起茶盞，沉吟片刻才說道：“你對當今時局，有何見解？”
裴順眨了眨眼睛，道出極其精辟的四字真言：“關我屁事?！?p> 陳齊禮刻板的臉上難得露出些許笑意：“好一個關我屁事，小師在此桃源洞天獨善其身，真是得大逍遙、大自在者?！?p> 桃香甘醇，暖意涌入體內(nèi)，裴順雙手攏進袖子，慵懶躺在搖椅上：“上一次你喊小師，還是……”
眼看裴順陷入思索，陳齊禮出言提醒：“九十三年前?！?p> 裴順看向滿臉皺褶的老先生，唏噓道：“不覺間九十三年過去了啊，你已是百歲老頭子?！?p> 陳齊禮提起茶壺，略有些得意：“昔日我還是平安班的學子，小師謂我概無出息，就該留在桃源鄉(xiāng)，尚可討一份余生得意?！?p> “離開之前，小師又賜我魚春二字，我真是苦思冥想了好久，只以為暗藏何種玄妙，后來經(jīng)人提點，才恍悟明白，竟只是愚蠢二字的諧音?！?p> 茶水入盞，哆哆水聲。
“今日，我卻是這洞天山主，朝廷的三品大學士，成了小師之上桃源學院的院長。不客氣說一句……我已勝過當年所有同窗?！?p> 裴順不置可否道：“三十年的考取功名，二十九輪的失利，其中艱辛你自己清楚，若非得到那位朱?；⒋骨?，你這第三十輪也未必考得上?！?p> “說到底，你能有今日成就，靠的并不是腹中學問，而是毅力?！?p> “可你以五十高齡入朝為官，二十年勤勤懇懇卻始終得不到重用，直到上一位洞天山主燕文章離任，你才被人調(diào)到此處，這其中玄機，你難道摸不透？”
陳齊禮淡然道：“不錯，朱大人從一開始瞧上的，便不是我的學問?！?p> “是我的不得志，是我的郁結，是我的堅韌不拔。我是注定無法在朝中有作為的，我在他眼中，只是幾位能夠乖乖聽話的桃源山主繼任人選之一?！?p> 乖乖聽話，這四個字他說得尤為用力。
裴順沉默片刻，緩緩道：“據(jù)我所知，陳瀾亭、霍春權、燕文章這前三任山主，均是朝廷左黨派系，身處右黨陣營的朱希虎，只是急切想要安排同系執(zhí)掌桃源洞天，你對他而言，或許并無多大價值?！?p> 陳齊禮收斂笑意，再次顯露平時的嚴正神態(tài)：“那小師你呢？”
“我知道，前邊的三位山主一直嘗試拉攏你，他們很看重你的修為實力，可我覺得，小師的智慧亦是不可多得，否則又怎能在這許多年獨善其身。”
他并未等待裴順答復，馬上話鋒一轉(zhuǎn)：“如今時局，十大仙門說是志在求長生、覓仙路，可天下靈氣越發(fā)式微，修煉已是一樁門檻極高的事情，修士到底躲不過利益糾葛?！?p> “中原朝廷雖有統(tǒng)御之名，可在中原一帝之外，邊塞七王總歸是各有異心。”
“在我看來，武宗皇帝開世至今，天下大統(tǒng)長達三百年，往后恐怕難擋分崩之勢?！?p> “真到那時候……小師，你認為你……或者說這座桃源洞天，真的還能夠獨善其身？”
裴順看著這個朝氣不再的學生，反問道：“你這是代表右黨前來拉攏我？朱?；⒌囊馑?？”
陳齊禮搖了搖頭：“我只代表我自己，我現(xiàn)在的身份，是小師的學生?！?p> 裴順略有放松，當年與兵部三位仙人境修士的激戰(zhàn)仍歷歷在目，若非有洞天靈氣相助，他就真被強行押送京城了。
這其實始終是個隱患。
朝廷以法盤鎮(zhèn)印洞天福地，用一國氣運豢養(yǎng)洞天福地的靈氣，故此手持朝廷鎮(zhèn)印的洞天山主也好，當初那三位手持兵部法器的修士也好，都能夠調(diào)動此方天地靈氣，與他較以高低。
雙方激戰(zhàn)塵囂，最終結果無非耗盡靈氣，如此對他來說則是死局，他也想過將朝廷的鎮(zhèn)印法盤毀掉，可他做不到，一國之氣運，非他能挫敗。
尚且是上任山主燕文章繼任之時，代表朝廷與他定下了共處條約。然而，最怕是朝廷方面又起了什么歪心思，畢竟這些年外面很多學生的疏遠，未必就沒人在背后搗鬼。
不知內(nèi)情的陳齊禮補充道：“我的立場不重要，左黨也好，右黨也罷，我只希望小師出去看一看，興許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些?！?p> 裴順毫不在意地搖了搖頭，對此早有定論。
上輩子在地球忙忙碌碌，為公司活，為房子活，為父母活，為妻子的化妝品活，為全家每人一份的保險活，他仿佛就是一具不停運作的機器，等待著零件破損的那一天。
這輩子，他想要為自己而活，哪管外面翻云覆雨，他只想在這座洞天福地中獨善其身，許這里的鄉(xiāng)民們一份余生得意。
對于外面的大染缸，他是真無半點興趣，而且他沒有成仙橋，他又有何把持膽敢出去？
故此，裴順不愿沾染麻煩，甚至不愿胡亂想些沒有意義的事情，若真有人要來攪亂桃源洞天，殺了便是。
只是看到這位已經(jīng)年邁的學生，看到那雙雖有皺褶在旁，卻仍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他的眼睛，裴順莫名又有些傷感。
他想勸對方，勸對方干脆隨自己留在這桃源洞天，安度余生。勞勞碌碌大半輩子，也該還自己一份輕松了。
于是開口道：“你確實勝過同輩所有人，可你抿心自問，這些年過得如何？”
陳齊禮悵然若失地總結了四個字：“舉步維艱?！?p> 裴順點頭道：“說到底，你磕破頭也只是擠進了賢良班一樣的困境。”
“你陳齊禮到底只是個高不成低不就的洞天山主，是個沒辦法動搖朝廷側(cè)重的三品大學士，是個沒辦法改變仙門大勢的普通修士?！?p> “那我今天問你一句，到此四十年，你怎敢讓所有學生力爭上游？拋開秀越班不說，平安班有幾人能有你這份造化？你是想讓賢良班的學生，都落得你這般碌碌無為的下場么？”
裴順想要打擊他，擊潰他心中的信念。
只是一股信念存了百年，又豈是這么容易就會崩塌？
“小師覺得我碌碌無為？”
陳齊禮坐正身形，臉上斑駁的皺紋沒有絲毫起伏，映襯著他平靜的語氣：“可我的內(nèi)心，還是熱的，是滾燙的?！?p> “靈氣衰敗，朝廷與各大仙門以七十二座刻印大陣，鎖死了晉升修士的通道，普通人再難企及，修士間出現(xiàn)更多明爭暗斗。而修士斗爭引發(fā)的諸多惡果，最終又流落到普通人身上，何其悲哀?！?p> “靈氣衰敗是這個時代的悲劇，造成這場悲哀的卻是那群高高在上的人，小師大概會認為，普通人就更沒必要對此負責，安安樂樂過完一生就足夠，畢竟比之浩瀚天地、百萬年的光陰長河，人之渺小不過如滄海一粟，微不足道。”
“可我認為，越是如此，偏偏是我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人，更不該卸下心氣！”
裴順興致索然地豎起拇指：“倒是顯得我沒有道理了，你陳齊禮了不起?！?p> 陳齊禮自嘲笑了笑，遂挽衣起身，恭敬地朝搖椅上的裴順施了個大禮，大步走出小院。
只是他剛跨過門檻，身形卻停了下來，仰首望向黯淡的月光，像是對裴順說，也像是對自己說：“人活這一輩子，總該做點有意義的事情。”
裴順無奈嘆息，呢喃道：“你又能如何呢。你只是朱?；⒌囊幻镀遄?，憑什么改變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