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從血水和淤泥里掙扎出來的野狗
賀瑤不太聽得懂這些。
看眾人的表情,大約是小侯爺?shù)幕卮疰?zhèn)住了場子。
她就說將來權(quán)傾朝野的小侯爺,必定飽讀詩書學(xué)問淵博,在座所有人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對付區(qū)區(qū)薛凝云,那還不是小菜一碟?
薛凝云憤憤不平地扯了扯手帕。
這個鄉(xiāng)野村夫,既回答了她的問題,字里行間又暗罵她沒有慧根,當(dāng)真叫人生氣!
她拿胳膊肘捅了捅妹妹,“我輸了,你來!”
薛弄巧還沉醉在元妄的美貌里,被姐姐叫醒,連忙回過神。
薛弄巧收斂了那副癡相,正色道:“《四十二章經(jīng)》有言,‘使人愚蔽者,愛與欲也’,又言,‘汝等沙門,當(dāng)舍愛欲;愛欲垢盡,道可見矣’。小侯爺與賀二妹妹約為婚姻,若舍愛欲,將來如何嫁娶?若不舍愛欲,道不可見,小侯爺又如何修佛讀經(jīng)呢?”
她平常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看起來憨厚老實并不機(jī)靈的樣子。
可每逢論辯就像是變了個人,一雙眼格外明亮銳利,連磕巴的語言也變得利索清晰。
元妄反問道:“佛是通過看經(jīng)書,而成為佛的嗎?”
薛弄巧愣了愣,“自然不是……”
“‘法不孤起,仗境方生。道不虛行,遇緣則應(yīng)’?!痹┵┒?,“所謂修佛亦講究緣法自然,我遇見賀小娘子,愛慕賀小娘子,正是自然緣法。忘卻愛欲是修行,嫁娶亦是修行;生是修行,死亦是修行。我于修行中自然見道,何故只拘泥于經(jīng)書?”
薛弄巧愣在當(dāng)場。
那朱衣少年一身風(fēng)華,言語流利從容不迫,像是讀盡了天底下的佛經(jīng),又像是走遍了山山水水見識過無數(shù)生老病死,看起來竟比佛寺里最擅長論辯的高僧還要聰慧!
他雖然從貧窮野蠻的涼州而來,然而佛法學(xué)識,實在深不可測!
眾人沉默半晌,終于由衷地為他喝彩。
薛家姐妹沒撈到好處,悻悻翻了個白眼。
魏九卿合攏折扇。
他第一次正視元妄,握著扇骨的手忍不住收緊,險些捏碎了竹骨。
是他小瞧這涼州土狗了。
看來賀瑤那邊,他得加把力才成。
想起春濃遞來的消息,他低聲吩咐了侍女幾句,繼而起身離席。
此時,賀瑤滿臉崇拜地跟在元妄身邊,“小侯爺果然厲害,她們都被你說的啞口無言了。”
元妄暗暗擦了把冷汗,不動聲色地微笑道:“沒給你丟臉,算是萬幸。”
什么諸相非相,什么自然緣法,其實那都是他胡謅的,幸好那對姐妹沒再繼續(xù)問下去,否則他說不準(zhǔn)就要露餡兒了。
賀瑤與他落座,好奇道:“小侯爺對佛法十分了解,你信佛嗎?”
元妄端起一盞美酒。
他不信佛。
否則佛見涼州餓殍遍野易子相食,為何不幫?
否則佛見老和尚餓死在寺廟里,為何不幫?
親身經(jīng)歷了那許多,他只信自己手里的刀。
他不動聲色地反問,“你信嗎?”
“有些不信,又有些信?!辟R瑤的杏子眼流露出一抹思量,“阿耶和祖父他們外出領(lǐng)兵打仗時,我總是吃齋茹素,常常跪在佛堂里為阿耶祈求平安。那個時候,我總是寧愿世上有神佛的?!?p> 元妄注視她。
她坐在桃花樹下,云髻鴉青如霧,兩鬢垂落細(xì)小精致的銀流蘇,面頰勻開的胭脂比花瓣更加嬌艷粉嫩。
她是深閨里長大的小娘子,自幼學(xué)的是詩書禮儀,被她的父兄保護(hù)得極好,不必為生計奔波,也未曾見過外間的風(fēng)雨,像是嬌貴的花兒。
她與他是不一樣的。
他就是個從血水和淤泥里掙扎出來的野狗。
若世有神佛……
元妄低眉斂目,“若世有神佛,像賀小娘子這樣善良乖巧的姑娘,神佛總會愿意多多庇佑的?!?p> “真的嗎?”賀瑤彎起眉眼。
因為是第一次被夸獎善良乖巧,她喜得險些笑出聲來,幸而及時拿團(tuán)扇遮掩了嘴巴,才未曾在小侯爺面前笑出兩排小白牙,算是保住了自己的淑女姿態(tài)。
恰在這時,一名侍女過來,在賀瑤耳畔低語了幾句。
賀瑤望了眼魏九卿離席的方向,對元妄道:“小侯爺,我去更衣,很快就會回來?!?p> 離席之前,她又瞥了眼正招待女眷們的羅辭玉。
羅辭玉眉心微動,很快笑談依舊。
轉(zhuǎn)過游廊和幾道照壁,侍女領(lǐng)著賀瑤來到一處偏僻的園子。
園子里遍種牡丹,只是如今才是三月,牡丹花期未至,這里綠影斑駁,比起桃花林里的熱鬧倒顯得寂寥幽深人蹤罕至。
“賀二妹妹?!?p> 魏九卿的聲音忽然從回廊里響起。
賀瑤佯裝嚇了一跳,后退兩步,“聽侍女說九卿哥哥請我出來說話,可是有什么要緊事?”
魏九卿居高臨下地盯著她,“妹妹如今有了未婚夫,倒是與我生分了。妹妹前些時候才說過愛慕我,如今卻又喜歡上那個涼州來的小侯爺,妹妹的情意如此短暫,真叫我寒心?!?p> 郎君容貌昳麗,故作癡情的姿態(tài)十分動人。
可是落在賀瑤眼里,卻很是不堪。
人大約便是如此,從前愛慕他的時候,便是他嘴角沾了顆飯粒也覺得可愛,如今不愛了,那飯粒只會顯得惡心。
賀瑤余光注意到,不遠(yuǎn)處的照壁后面露出一角石榴裙。
羅辭玉已經(jīng)到了。
賀瑤幾乎是立刻醞釀好情緒,捏著手帕看向魏九卿。
她那雙清凌凌的杏子眼開始泛紅,哽咽道:“九卿哥哥說這話,便是在誅我的心!我對你情意如何,天地可鑒日月可證!如今和小侯爺在一起,不過是因為阿耶逼迫的緣故!”
話音落地,晶瑩剔透的淚珠子恰到好處地滾落面頰。
她楚楚可憐地拭去淚珠,“我想和九卿哥哥在一起,可你總不給我一個準(zhǔn)信兒,從沒說過喜歡我愛慕我那些話。你對我和對其他妹妹是一樣的好,我怎么知道你究竟是拿我當(dāng)妹妹,還是拿我當(dāng)……”
空靈的黃鸝聲從斑駁綠影中傳來。
深宅園林幽寂沉沉。
古舊的竹木回廊之中,峨髻雙鬟的小女郎宛如羞怯般及時止住話語,她慢慢垂下腦袋盯著繡花鞋,委屈的淚珠落得更歡。
她鬢邊的銀流蘇在春風(fēng)中伶仃作響,像是被傷害到破碎的少女心。
魏九卿愣在當(dāng)場。
他知曉賀瑤愛慕他,卻不知她簡直愛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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