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五寶在廊下收了傘,推門進了屋。
吳居村和大掌柜正神情嚴肅地看著案桌上攤開的一幅織錦,青竹沖他招手,五寶忙上前觀看。
只見那織錦以銀色為底,五個五方正色圖徽以四方連續(xù)方式展開,由密云波濤分隔,中間騰蛇通體墨色,銀鱗覆體,雙瞳烈焰,迎風展翅......正是那“六妖異獸”的織錦!
“啊!這是地庫里頭不見的那一幅找到啦?還是給織染局那一幅送回來了?”五寶驚訝地問,他雖然沒有親自上手織這“六妖異獸錦”,但當年日夜陪著王師傅、李師兄他們一寸一寸織出來,對織錦圖樣亦是熟悉。
青竹沒有答話,看著他輕輕搖頭。
五寶再仔細看,這織錦圖樣與當年李師兄他們所織一模一樣,但左右兩側(cè)的文字卻不是“六獸出耀西南”,而是“六獸出震華夏”
“這,這......吳師父,這不是咱們織的錦??!”五寶指著那文字說,吳居村皺著眉頭,沉默不語。
只聽大掌柜說:“兩位,這幅織錦是我假托外省客商向錦城內(nèi)無名織錦坊定的。因坊間一直有傳聞,說咱們的‘六妖異獸織錦’于黑市中早有交易,市值千金,一幅難求,故而大小姐命我暗中探查,一月之前下定,今日終于得了,大小姐特請吳師父來過過眼?!?p> 吳居村一直在俯身細看,良久道:“如今看來,確有人仿制咱們的‘六妖異獸’織錦圖樣,只是這仿制之人必定對此圖樣及成品非常熟悉,才能織得與咱們的錦一模一樣!”
眾人面面相覷,當時織錦的匠人就那幾個,除了辭去的李貴,其余的人都尚在司錦號內(nèi),故仿制之人是誰昭然若揭!
“你們說是李師兄?!他啷個會干這種事?城中四大坊都爭起聘他做大師傅的嘛!他如今已經(jīng)是官坊大師傅,何苦來做啥子黑市買賣?!”五寶不可置信地說。
“哼!他李貴單槍匹馬怎有實力仿制圖案如此復雜精妙的織錦?!大小姐起初就懷疑,此事背后的正主怕是四大坊這樣的大號!”大掌柜說
吳居村也點頭道:“是??!這‘六妖異獸’織錦當時轟動錦官城,眾所矚目,價值不菲,多少富貴人家爭相定制。無奈我們司錦號毀了花本,退了所有訂單,世間僅余兩幅成品,一幅藏于織染局尋常人不得見,一幅隨當家的消失于地庫,吊足了人們的胃口!自有那逐利之人不惜毀壞行規(guī)道義仿制,也只有四大坊有這樣的實力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織成,借他人名義先在黑市上交易,投石問路。只是這仿制之錦居然出自咱們司錦號自己的‘比武會大王’之手,實在可悲可嘆!”
“大小姐,如今咱們已得了這錦,正可以去織染局告他們!只要順藤摸瓜,不愁抓不住主謀!他們盜用官坊圖樣,行黑市交易,無論哪一條都可斷其生計,將其攆出這織錦行!”大掌柜義憤填膺地說。
青竹默默聽著眾人的議論指責,看著窗外傾盆大雨不發(fā)一言。
司錦號如今內(nèi)外交困,已經(jīng)不復當年業(yè)內(nèi)翹楚地位,如今丟了御貢的份例,眼下這“官坊”的名頭已另有正主,“盜用官坊圖樣”一說自是勉強,況且若真如吳師父所憂,這“六妖異獸”織錦有壓勝之嫌,不吉之兆,為官家不喜,自己既然避之不及,又何必去追究真?zhèn)??倒不如乘此機會與這錦撇清干系才是。
想到這里,青竹緩緩開口道:
“各位,這錦圖樣獨樹一幟,你我前所未見?!?p> 眾人聽了先是一驚,細思之下又都沉默不語。
不久,城中四大坊皆有“六妖異獸織錦”售賣,紛紛打出“本坊獨創(chuàng),別無他制”的旗號,有的叫“六獸出震華夏”,有的叫“六獸耀華夏”,有的叫“六妖異獸獻祥瑞”......
唯獨司錦號不制售“六妖異獸織錦”,眼見著同行賺得盆滿缽滿也不為所動。
這一日,大掌柜帶秦師父來見青竹。
大掌柜見他面有慚色,欲言又止,不禁冷笑道:“秦師父,您說要見大小姐,此刻怎的又猶豫起來?不就是見隔壁樊師父家與總號解了約搬走了,您也坐不住了嗎?”
秦師父咬了咬牙,拱手作揖道:“大小姐,秦某人是個匠人,停了織機就斷了生計,沒了訂單就沒了一家老小的吃喝,如今大號不發(fā)單子,又不準各坊自己接那‘大單’,我鋪子里十幾號人怎么活?可惜??!這‘六妖異獸織錦’本是我鋪子里的大師傅和徒弟親手所織,如今反倒讓外頭的人撿了便宜。大小姐只要您點個頭,就算咱們已經(jīng)毀了花本圖樣,只需幾日,我們那些老師傅憑著記憶也可以復原花本,司錦號正本定制,不愁掙不來金銀......”
“秦師傅!”青竹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您若是也想與司錦號拆伙單干,大掌柜這里自會與您拆算分明,若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機坊,也可在咱們的機坊開工,只是不可在司錦號的機坊內(nèi)織那錦罷了。”
秦師傅僵在原地,不料青竹會如此決絕,長嘆一聲起身告辭。
就這樣,原本與司錦號同氣連枝的六家鋪子,如今只余吳師傅一家,其余五家都先后辭了去。
五寶拉住師傅、師娘的手,傷心不舍。秦師傅嘆了一口氣,遞給他一只黃楊木芯的梭子。
“師父知道你是個心實肯干的,三年學徒日日操練,手上功夫一日也沒有落下,這梭子師父早就給你備下了,今日你就算出師了!”
眼見這巷子里的幾家鋪子都搬空了,五寶難過,心情就如同外面這陰雨天氣一般壓抑憋悶。
眼下這個端午節(jié)過得著實荒涼,往年青蓮街上家家戶戶包粽子掛菖蒲,孩童們都掛上驅(qū)五毒的香包。這時節(jié)師父會在機坊四角燃艾葉熏五毒,讓師娘熬制藥茶給整個機坊的老少喝,驅(qū)濕除穢,自晌午起大家伙就圍坐在一起吃粽子、醬鴨子、破酥包子、咸鴨蛋、芽豆、菱角,喝雄黃酒,擺龍門陣,好不熱鬧!到了晚上,府河邊聚集著許多人,點河燈、向河里扔粽子,追思故人。
如今這天大雨如注,青蓮街上行人匆匆無人駐足,司錦號所在的巷子更是人去樓空,冷冷清清,再無往日熱鬧景象。
熒熒火光離離亂惑,火星與心宿二在這年天空相遇,兩星斗艷,天空紅色如血,是稱“熒惑守心”,人心浮動。
川省已罕見地經(jīng)歷了大小十年旱情,前年去歲大旱更是導致赤地千里,顆粒無收,但朝廷稅負絲毫不減,百姓苦不堪言,各地民怨沸騰,紛紛抗稅棄捐起事,義軍所到之處百姓群起響應,漸成燎原之勢。朝廷大怒,派大軍剿殺各路義軍,追討涉事者……
此前查報:松潘廳有藏民持“六妖異獸震西南”旗幟起事!恰逢有成都府織錦商戶聯(lián)名舉報織染局主事劉戚借成立“官坊”貪腐索賄,主使匠人制售“六妖異獸織錦”!朝廷遂以劉戚貪腐瀆職,為制售反旗之源,罪同謀反!將其問斬!下令收繳銷毀市面所有妖異織品,所有制售壓勝之匠人、商戶一律處死!
端午剛過,官府便在全城查封制售“六妖異獸織錦”之店鋪,抓捕涉事商賈及織錦匠人!城外接連數(shù)日行刑,每日都有百余人頭落地,血流成河!
“你們瞧見沒?李貴的人頭掛在城墻上!”
“別個還好說,他是首織嘛!還跑得脫么?倒是他師傅因為沒爭過徒兒氣癱嘍,嘿嘿,反倒是跑脫嘍!”
“啊呀!聽說樊家的也著了!”
“不光他們家,別家也有著的……”
“虧得咱們不貪心!”
司錦號在這場浩劫中得以幸存,許多人慶幸不已。
青蓮街上的織錦鋪子被查封至十室九空;城中黑市被連根拔起,不獨錦鍛,饑荒之下一切緊缺的物資都被官府嚴控起來,普通人即便手里有銀錢也買不到日常必需的物品,先是油鹽糖茶,漸至米糧醫(yī)藥均告匱乏,哄搶之事不絕……錦官城內(nèi)人心惶惶,談“錦”色變,皆稱此劫為“錦繡傾城”。
五寶他們來不及慶幸司錦號躲過一劫,連日大雨滂沱,上游來水洶洶一夜之間就致府南河漫堤,即便是地勢較高的司錦號機坊如今也泡在了水里。
所有人都慌了神,機坊里的織機錦緞都顧不得了,忙著收拾財物細軟,街上到處都是慌亂逃竄的人,背著大大小小包袱,牽著兒女,大呼小叫。
青竹這些日子忙著安排江門來船把司錦號機坊里的大花樓織機和庫房里的貨運走,本打算送母親和妹妹她們和舅舅一同去江門,但紅蓮卻不肯走,非要留在城里。
無奈,母親只得帶念娃隨船先走,說好待她在江門那邊安頓好,就來接青竹和紅蓮他們。
“看今日水退下去了,官府又派人加高了堤防,應該無妨了,不然你陪母親先去吧!她一個人在那邊我不放心。”青竹對五寶說。
五寶搖頭:“如今城里不太平,獨留你一個女子處置這些事情啷個行!我必須在屋里頭守著你們!”
青竹聽了心頭暖,值此多事之秋,有一個這樣的人在身邊令她覺得踏實有靠,她語氣溫柔地道:
“有你在當然好嘛......不過這里畢竟是城里,外有官府照看,內(nèi)有大掌柜幫我料理,反倒是江門那邊的事母親一個人打理不過來,紅兒又執(zhí)拗不肯同去,得你在母親身邊幫她照看念娃兒,她也省心些。娃兒也只有你領(lǐng)得住不是?有你在他們身邊,我也才能安心做事的嘛!”
在青竹溫柔勸導下,五寶咬咬牙答應了,他要帶他師傅一起走,老胡決意不從……
就這樣,一眾人在大雨中彼此千般叮嚀,萬般囑咐,依依不舍作別,眼見著滿載著司錦號織錦家當?shù)拇蟠愿哟a頭駛出,往江門方向而去。
望著岸邊越來越小的那些人,五寶心頭涌起不安與惆悵。他在船艙內(nèi)坐不住,冒著雨出來再次檢查船上的貨,確保遮蓋花樓織機的油布妥妥當當,蠶絲織錦沒有被雨水淋濕??粗煤煤玫目棛C,他心里踏實起來,仿佛是安慰遠方的青竹,又像是給自己鼓勁,篤定地說:
“不怕!你看到起,我一個人都可以把織機裝起!只要有織機和織工在,就織得出錦!織得出錦就養(yǎng)得活我們?nèi)咳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