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年過節(jié),司素青最盼望跟爹媽去晉寧江家大院,一來必定要去找她的小姊妹海紅玩耍。
石寨村的人都是靠滇池海水養(yǎng)大的,海上紅日為他們的皮膚涂上焦黃的顏色,唯獨這個小海紅生得蜜膚紅唇,像一朵山茶花一樣嬌艷欲滴,隨著年齡漸長,老實巴交的父母為她日漸展露的驚人美貌而提心吊膽。
那年,石寨村來了一個神父,租了她家的船,見到在船上煮飯的海紅,連聲贊嘆,跟她爹說要把海紅帶到省城上教會學堂讀書識字。
爹爹信不過“老毛子”,沒有答應(yīng),海紅私下跟素青抱怨了許久。素青曉得她的心早就被“省城”打動了,省城是什么樣,這個隔海相望的小村子很少有人去過。
素青家原住司家營,離城近,倒是跟爹媽進過城,僅僅逛了城里大南門那一帶,好吃好玩的東西就多得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身邊的小伙伴一個個成天都嚷著長大要去城里。
“找個城里人嫁過去!”
“去城里做工當幫傭!”
“去城里賣菜掏糞!”
“就算是要飯也要去城里!”
后來素青一家靠著親家的幫襯從司家營村搬到了鎮(zhèn)上的龍頭街,小伙伴們都羨慕她做了半個城里人。
海紅她爹早早就過世了,她和母親相依為命。寡婦門前是非多,村里人都不愿和她們母女多來往,她一日到晚只盼著素青來,一來姊妹倆就好得不得了,巴不得一刻也不分開。
漫天紅霞下,兩個小姊妹坐在海邊,遠遠望去,五佰里滇池畔的山海靜謐美好,人們說那山海盡頭就是省城。
“素青姐,你再給我說說省城的樣子。人家說城里鮮花不斷,車水馬龍,高樓大廈,地上鋪的是金子,喝的是龍吐水......”
素青也向往那鮮花著錦之處??!
“姐!你我長大了一起去城里討生活吧!住到城里去!做一個城里人!”海紅喊出心底的渴望!
素青心里涌起一股熱流,雖然自己的命運一出生就已經(jīng)定了,做“城里人”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但海紅堅定的眼神和語氣還是感染了她。
兩只小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海紅生得那樣俏,素青把自己的巧心思都用在了好姊妹身上,跟母親說要做衣衫鞋襪,卻比著好姊妹的身材剪裁,衣衫、鞋帽都繡上你倆喜歡的“山花映?!?,格外鮮亮。她穿戴著你的手藝上街,那就是街子天最惹人注目的風景,不到12歲,美名就已經(jīng)傳遍了四里八鄉(xiāng)。
“正月不唱燈,牛死馬遭瘟”,“過年不耍龍,倒霉又受窮”。省城周邊村民愛唱愛演花燈,更愛看愛聽花燈,每逢廟會和節(jié)日,城鄉(xiāng)各路燈班會云集,你方唱罷我登臺。
那一年逢個整年,在龍泉鎮(zhèn)舉辦全市城鄉(xiāng)花燈聯(lián)演,搭臺連唱十天戲。各縣區(qū)都派出了自己的花燈班,使出看家本領(lǐng),十八般武藝輪番上演。正中央的舞臺是成名大班演出大本長折的連臺戲,鄉(xiāng)野小班就穿插著在空場上巡游,演出花燈小調(diào)。
初三那天晚上是海紅第一次登臺亮相。她從高臺望出去,只見樹上有人,房上有人,地面上更是人擠人,臺下燈籠火把照明,戲臺兩邊掛起汽燈,把臺面照得通明透亮,煞是氣派。整個燈場上,身影攢動,人聲鼎沸,不亦樂乎。
隨著鑼鼓雷動,呼天搶地的“崴花燈”鬧臺,演員從臺下兩邊排隊出場,手持燈籠彩扇開路,鑼鼓一停,男男女女擺出“堆八仙”造型,海紅扮的觀音端坐在高高的蓮花寶座上,被人抬至場子中央。眾人定睛一看,只見這個“觀音”寶相莊嚴,鳳目生輝,飛眉入鬢,玉面含情,朱唇未啟梵音起,甘露一撒四海平。
“快看快看!這才是活觀音哩!”
小海紅一炮而紅,萬眾矚目,四區(qū)八縣的花燈班主都來相看“小海紅”。
“海潮班請你,學徒每月一元大洋,年節(jié)給父母包銀十元”
“我不去”
“水仙班請你,李巧仙關(guān)門弟子,日后挑梁唱大戲,成角分紅?!?p> “我不去”
“小祖宗,你到底想怎樣?!”
“我要去省城學唱戲”
聽說海紅要去省城戲班學唱戲,素青央求爹媽帶自己去石寨村,將做好的一雙“山花映?!钡睦C花鞋親手給她送去。海紅緊緊拉住素青的手道:
“姐,你不要急著嫁人,你等我,我進了城唱戲一有錢就來接你!”
兩姊妹依偎著坐在滇池邊上,憧憬著美好未來。
—————————————————
這一日是龍頭街的“街子天”,日頭偏西,街子散了,司家布莊里,司掌柜一手撥著算盤珠子,一手提著毛筆,正在和兒子盤帳。
兒子小喜財拖長聲音唱:
“白布一個六毛半;又一個白布一個七毛五”
司掌柜在旁邊一巴掌打在兒子后腦勺:
“殺財!教你這么久了,唱都唱不明白!”
喜財縮著腦袋不敢吭氣。司掌柜沖里間喚一聲:
“二囡,來”
素青口答著“來啦!”,掀開門簾進到前臺鋪面。
小兒子訕訕,想溜又怕被爹打,站在原地身子扭成一股繩,素青指指后院,他一溜煙躥了出去。
“站著!聽你姐姐咋唱!”
司掌柜待要去拿他,這廂素青已經(jīng)脆生生地報起來:
“仄白布一個六毛半;寬白布一個六毛七;長寬白布一個七毛五;長寬土布一個七毛半;洋布長二丈五尺價五十七元。”
司掌柜聽姑娘報得清清楚楚,可見她腦筋清爽,心頭有算計,不禁又嘆一聲:
“愛讀書,會算帳,可惜是個姑娘!”
家中鋪面上的營生指望不上兒子,虧得這個姑娘上手幫襯。
司家與江家是世交,素青三歲兩家就結(jié)了親家。那會兒,村子里娃娃讀書的不多,干爺爺堅持出資讓司家?guī)讉€表兄妹一起去二等小學讀書,其他幾個人都讀不進去,只有她讀到了小學畢業(yè),還得了甲等,可惜爹媽說女孩兒不用有大學問,不讓她繼續(xù)上昆明讀了,后來在江家?guī)鸵r下,他們家搬到鎮(zhèn)上龍頭街置鋪賣布了。
二囡,打小就與眾不同。
十二三歲會織布的不多,手上功夫像她一樣老練的少見,只要在邊上看她織布就見真章:只見小丫頭手腳并用,動作輕巧,不慌不忙,節(jié)奏適中。再看織出來的布:壓實得當,經(jīng)緯分明,密度均勻。往鋪子案頭上一擺,一眼望去就比別人家平整挺括,沒有線頭、斷線和小疙瘩。買家都夸“牢”“經(jīng)穿”“耐磨”。
二囡不但會織布,還跟鋪子里的師傅學裁剪縫制,從會自己裁衣服開始,就不肯聽媽媽的話了
“手頭放著點!還在長個子,過了年就穿不下啦!”“卡腰縮袖,顯山露水不像樣子!”
二囡偏要比著自己身材剪裁,腋下減兩分,袖筒收窄,收腰,衣擺做成弧形,別人的大襟衣長到膝蓋下,她的收在膝蓋上面一寸,顯得身材頎長,肩圓腰細。不能用花布縫制,就在繡花、盤扣上“玩名堂”,花朵兒描繡得鮮活,紐扣兒絞盤得精巧。
二囡雖不是十分美貌,但人前人后收拾得干凈整齊,辮子扎得緊,腰板挺得直,走路行得穩(wěn),在人群里面顯眼,舉止裝扮被街子上那些姑娘媳婦們留心效仿。
用江家老爺?shù)脑捳f:
“‘三歲看到老’,司家?guī)仔值艿倪@些女娃里頭,我就瞧著那個‘二囡’,讀書有模有樣,講話有板有眼,眼睛不亂瞄,自有一股傲氣,今后是個持家掌業(yè)的,配我家那個心高氣傲的老幺,真正是個拴馬樁!”
一日,素青在院子里摘鳳仙花,突然自花草旁邊鉆出一條青蛇,嚇得她大叫道:
“有蛇!有蛇!”。
小弟喜財沖過來看,回身找了一根棍子把青蛇挑起來,猛地甩到地上。
青蛇被砸暈了,一時動彈不得,小弟抬腳就跺!素青忙攔下:
“可憐的小東西,你莫踩它!”
兩個人頭挨頭看這條二指粗的蛇,只見它背脊翠綠,腹部青白,兩只眼框金黃色,煞是好看!
青蛇回過神來,扭動身子要逃。小弟不讓它走,拿棍子去戳,青蛇疼得卷做一團。素青不愿看青蛇遭罪,說不如把青蛇養(yǎng)起來,喜財忙說:
“好好好!你看著它!我去找一個蔑蘿!”
喜財走后,素青小心翼翼地用棍子挑起青蛇,來到院墻角把它放下,看著它從陰溝洞爬了出去。
素青自小就知道自己是與江家二哥定了親的,從十四歲起,家里就開始給自己準備嫁妝,別的都備齊了,只有嫁衣頭帕繡鞋這些素青看不上外面買的,要自己裁剪縫制再描樣繡花。母親讓繡牡丹,說牡丹貴氣,她偏要繡家家院子里面種的山茶花、薔薇花、喇叭花;別人的紅花配綠葉,她配的是海水浪花,取個名字叫“山花映海”。媽媽笑話她配的花樣上不得臺面,爹爹卻說:
“要得!我滇池子民靠水吃水,有海水才有財源富貴!”
按規(guī)矩要給雙方父母長輩做四季穿的鞋子,還要給新郎父母各做一身衣衫,江家說父母已經(jīng)過世就免了。素青不甘心自己的手藝不得施展,還是讓媽媽要來了江伯方夫婦的尺寸,另外給新郎做一件外褂。到了做鈕袢的時候,心里老在想如何用個巧,起個畫龍點睛的效果,左搭右配都不稱心,成日里琢磨,到了夜里,青蛇的樣子忽然就入了夢,素青一下子就醒了,等不及天亮,跳下床捻亮油燈,把剛才夢里青蛇盤踞的樣子描了下來。
好不容易等到天光亮,素青起身配了碧綠、金銅兩色絲線開始編,編成兩股起手盤,做出小小的十二對鈕袢,只見兩條小小的蛇形盤扣,中間點綴兩點猩紅,配在黑褂子上,分外醒目別致。
母親去給江家送做好的鞋子和褂子這天,素青在屋子里拿針也不是,穿線也無心。吃過晌午母親才回來,素青在房門外豎著耳朵聽爹爹和媽媽講話,只聽媽媽說親家對素青的手藝如何贊嘆,開出來的聘禮單子如何氣派……
素青心想,不曉得拜堂成親那天,他會不會穿自己親手裁制的褂子?
年底,司素青坐上花轎,被抬進了江家大院。
來迎親、拜堂的卻不是江仲平,來了一個江家的侄兒代替新姑爺。大伯江伯方說自家兄弟在城里有“救國救民的大事”趕不回來,又不能錯過定好的日子,只好先拜堂行禮。司家人敢怒不敢言,別別扭扭地受過禮喝過茶,就這么委委屈屈地把姑娘嫁了。
回門那天,江家派人挑著四擔回門禮到司家,外人走后,母親拉著素青的手流了一夜的眼淚。
江家那深宅大院,大門一關(guān),誰也不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
司素青嫁過來后,一面都沒有見過江家哥哥,素青只知道這門親事是命中注定,無論好壞都理所當然得接受,女人的命運不就是如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