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貓與少女（下）
一人一貓再次四目相對，氣氛不算融洽。
少女對自己的反應(yīng)力很是滿意，她半蹲著身子，眼睛笑成了月牙：“你好像不太聰明的樣子呀，怎么這么容易就被我抓住了?！?p> 黑貓的眼睛也瞇了起來，腦袋枕在少女肩膀上，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鋒利的指甲從毛發(fā)里緩緩伸出，遲疑了數(shù)秒之后，又默默收了回去。
少女大難不死卻毫無所覺，纖細的手指輕輕劃過黑貓背脊，本以為是很粗糙的觸感，卻沒想到指尖所及一片柔軟，甚至十分溫暖。
這就是擼貓嗎？感覺也太棒了吧！
笑意寫在少女臉上，溢著滿足的喜悅。
記得還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開始羨慕別人家有寵物了，貓也好狗也罷，只要稍稍想象一下能和它們玩耍的畫面，自己就會情不自禁笑出聲來。
應(yīng)該是希望有個陪伴吧，它們不會因為老媽去世老爹坐牢而手舞足蹈拍手嘲笑，也不會突然冒出一個神情嚴肅的家長，指著自己說帶壞了對方孩子。它們只會靜靜陪著自己，而自己也只需要一個真正的朋友，僅此而已。
“可惜不能帶你回家呢...”
“喵！”
“好啦，放你下來?！?p> 少女戀戀不舍地將黑貓放回地面，手卻沒松，緊緊抓著它的前腿，在黑貓想要刀人眼神里笑著說道：“你在這里乖乖等我一下好不好？”
說著還握起黑貓的爪子，上下晃了晃，像是達成了友好協(xié)商。
“我馬上回來！”
“哎，不是，喂？？”
中年光頭目瞪口呆，手還舉在半空，自家小棉襖已經(jīng)風風火火的跑遠了。
他看了看這只表情不耐煩眼神很是詭異的黑貓，黑貓也瞧了瞧這個出門不被砍幾刀都對不起這身打扮的光頭大漢，雙方都默默嘆了口氣。
“真麻煩啊...”
......
......
陳洛不是一個純粹的無神論者。
他從不燒香拜佛，但相信因果報應(yīng)；他對很多都市傳說嗤之以鼻，但也覺得肉體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盡頭。
或許大多數(shù)人也都是如此。懷疑一切沒有親眼見到的事物，但對這個孕育出無數(shù)生命的世界，總懷揣著莫名的敬畏。
可自從遇見那只貓妖？貓仙？貓娘...嗯，隨便什么亂七八糟的稱呼了，總之自從遇到那只詭異的黑貓之后，陳洛就徹底顛覆了以往的認知——他變成了一只貓。
很多人都幻想自己死后可以變成其他形態(tài)繼續(xù)活下去，浪漫點的希望變成飛鳥和魚，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現(xiàn)實點的，就希望自己能在食物鏈前面一點，又或者有一些高貴的身份，比如世界級保護動物之類。像貓啊狗啊，這樣模樣可愛且能生活在人類社會的動物，也是大多數(shù)人幻想轉(zhuǎn)世的熱門選擇。
當然，腦子不太好希望自己變成一坨屎的就不用去理會了。
可陳洛現(xiàn)在覺得，變成貓卻還存在人類意識以及前身記憶，其實是上天對他最大的惡意。
在最開始，陳洛沒有辦法用意識控制身體，甚至會被動物本能反向驅(qū)使。譬如作為人類，他已經(jīng)習慣雙腿站立，可身體卻有自己的想法——每當他努力直起身子，前肢也會很努力的回到地面，一路行走過去，就像是在給誰拜年。
“一只貓用雙腳走路會很奇怪吧？”
這個念頭讓陳洛很快說服自己，于是他終于很順利地行走甚至奔跑起來，盡管還是有點羞恥。
可人類習慣與動物本能的矛盾并不是那么容易解決的，他會在給自己撓癢時不小心冒出指甲，然后刮下一大片血肉與毛發(fā)；也會在便意襲來之時，下意識尋找能夠立足的軟沙...
在漫長的努力與試探之后，陳洛終于能勉強掌握自己的身體，也因此短暫地興奮過一段時間。畢竟比起人類，貓科動物對于自身的掌控與利用顯然更勝一籌。他可以輕易跳到比自己高好幾倍的樹干上，也可以通過控制尾巴，將身體的平衡力調(diào)整到令自己驚嘆的程度，甚至能在奔跑的同時解鎖很多新姿勢。當然，他的聽力、嗅覺以及對外界的感知也遠超人類的強大。
可陳洛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事實——無論如何，他只是一只貓。
貓科動物在大自然或許處于食物鏈頂端，但貓咪不是。
或許他可以用嘶吼與張牙舞爪嚇退很多寵物狗，但在野外，他面對的往往是成群結(jié)隊的流浪犬。這些擁有高智商與強大行動力的流浪動物簡直是貓的天敵，一切虛張聲勢都不再發(fā)揮作用，它們會一擁而上，然后開始無窮無盡的戲弄與虐殺。
如果遇見同類，那情況可能會好一些，但好的有限。大多數(shù)野貓都非?？粗刈约旱牡乇P，當你無意闖入之后，它們就會不講道理地直接撲來，利用尖牙與利爪很熱情的向你使勁打招呼，哪怕一時跑開了，它們也會在半夜偷襲，直到你徹底滾出這片土地。
當文明不再，弱肉強食便成為生存的唯一法則。很多作為人類時不屑一顧的存在，如今大多都能要了陳洛的貓命——比自己腦袋還大的老鼠、盤踞在草叢與灌木里的毒蛇、偶爾心情不錯到城市里打牙祭的飛鷹...在邊緣地帶，陳洛甚至遇見過拖家?guī)Э诘囊柏i。
然而比起這些動物，最難以揣摩也最可怕的，卻是人類。
表面上唾棄，嘴里還對他罵罵咧咧的老爺爺，會轉(zhuǎn)眼端來一碗殘羹剩飯；而雙眼放光，臉上掛滿純潔微笑的孩童，可能下一秒就能掏出彈弓或者棍棒。染著黃毛滿臂紋身的社會青年會請他一起擼串，西裝革履文質(zhì)彬彬的精英人士也會忽然一腳飛踹...或許這對人類本身而言根本談不上善惡，只是食物鏈頂端對于螻蟻的憐憫或者懲戒，但在陳洛看來，他的生命隨時都會被這些曾經(jīng)的同類終結(jié)。
于是在漫長的遇襲、驅(qū)趕、逃亡中，饑餓與疾病也順理成章的到來。
盡管在變成貓之后，陳洛開始對很多事情妥協(xié)，但他依然有著曾為人類、且幼稚可笑的尊嚴。他不會去垃圾堆里翻找食物，也不會接受一些好心人贈予的貓糧，即使那些東西能輕易地填飽肚子。
不是嫌臟或者感到膈應(yīng)，畢竟在已經(jīng)快要模糊的記憶里，曾為孤兒的他，早就體驗過幾乎所有的人間疾苦。
應(yīng)該是在害怕吧，怕自己真的變成一只為了生存而渾渾噩噩度日的野貓。
餓了就吃樹上野果，渴了就喝雨后積水，長期營養(yǎng)不良以及遍布身軀的未愈創(chuàng)口，終于讓他離死亡更近一步。
身體發(fā)著高燒，意識也漸漸變得模糊，當時的陳洛連奔跑的力氣都沒有，只能蜷伏在墻角，仍由雨水傾瀉在身上。他已經(jīng)忘記那天自己腦袋里在想什么了，或許什么都沒想，只是安靜等著死神到來。
幸好那時候有對年輕的情侶路過，兩人舉著傘，卻沒有遮擋自己，而是小心翼翼照顧著懷里的布偶貓。
“這只黑貓好像生病了，我們要不要把它也帶去醫(yī)院？”
“別了吧，都快死了，說不定還有傳染病?！?p> “等等，我?guī)Я艘稽c貓糧...”
“那你少喂點，小米會不高興的?！?p> 剩下的對話已經(jīng)記不清了，陳洛只記得那對小情侶好像做了天大功德般開心離去，只留下滿地被雨水不斷沖刷的貓糧。
在那個又疼又餓的雨夜，黑貓終于還是低下高傲的頭顱，將被雨水淋地稀爛的貓糧一口一口吃了下去。
貓會流淚嗎？
陳洛也不知道。
但那天的雨可真大呀...
也許老天爺終于看不過去了，第二天陳洛就奇跡般地徹底痊愈，傷口也開始緩慢愈合，直到今日，他再沒有生過一次病。
陳洛當然想過放棄，甚至在確定自己變成貓的第一秒就想重新跳回河里，結(jié)束這短暫的貓生。
可貓生結(jié)束，就真的能回歸原本的人生嗎？
陳洛不能確定，所以不敢去賭。因為哪怕這個世界已沒有什么值得眷戀，但至少有一個女孩會永遠等著他，直到天荒地老。
她當然不會介意自己現(xiàn)在的模樣，可如果真的相見了，很多事情就會變得很糟糕，也很麻煩。
所以陳洛只好繼續(xù)承受孤獨與流浪。
總有一天，自己會徹底變回去的吧？畢竟已經(jīng)看到了一點希望了...
真麻煩啊...
......
......
“真麻煩啊...”
陳洛本身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但他不愿意把時間浪費在一對莫名其妙的父女身上。尤其當他目光掃過眼前這個看起來腦子就不太好的中年光頭時，心里已經(jīng)在后悔今天來墓園了。
中年光頭大概也注意到了陳洛的眼神，頓時叫道：“我靠！你是不是在鄙視我？”
“喵...”是啊，人到中年還穿花襯衫，脖子上的金項鏈也是假的吧，泡水會掉色不？
“我和你說，我可喜歡吃貓肉了，生腌貓肉聽過沒？我發(fā)明的！”
“喵喵...”是啊，一定很好吃吧，把頭發(fā)都吃禿了。
“你特么看我腦袋干什么，過來單挑??！”
“喵！”你以為我怕你啊，單挑??！
“你們在干什么啦？？！”
就在人貓對線、劍拔弩張之際，少女終于從遠處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手里還多了個紙袋，里面晃蕩著不少東西的樣子。
她瞪了自己老父親一眼，不滿道：“爸爸你多大人啦，怎么還和貓吵架？”
“你沒看它剛才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個啥比似得...”
“胡說八道...”少女根本不信，轉(zhuǎn)而笑瞇瞇地看向陳洛：“我以為你會跑掉呢，害我差點沒結(jié)賬就回來了。”
“喵...”
陳洛確實很想跑掉的，反正那個中年光頭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樣子，也不可能抓住自己。不過這樣一來，眼前的少女恐怕會哭成噴泉吧...畢竟握著自己爪子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真是有夠傻的。
隨后他又頗為期待的望著少女，以及她手里的袋子。
袋子里多半是剛從便利店買來的零食，陳洛從一開始就猜到了。在變成貓的這段時間，他已經(jīng)遇到不少類似的情況，總有一些愛心泛濫的年輕人會捧著食物遞到他面前，嘴里喊著“咪咪、咪咪”搞得像天下的貓都叫“咪咪”似得，還非要看著他吃完才肯離去。
陳洛從不主動賣萌乞討，當然也不會直接拒絕，尤其是那些年輕人對零食的品位都不錯，喂起流浪動物來也毫不吝嗇。至于對貓的健康有沒有危害...陳洛才不去管，自己是人又不是貓~
果然，只見少女從袋子里拿起一個火腿腸，仔細去了塑料外衣，很溫柔的遞到自己嘴邊。
唔，是雞肉腸，也沒喊自己“咪咪”...
陳洛很滿意，看著少女的目光也順眼許多。
只是還沒等他張口去咬，少女就忽然把火腿腸拿走，幡然醒悟道：“對了，我聽人說貓咪吃火腿腸不健康呢！”
“喵？”
“幸好我還買了別的?！?p> 少女嘿嘿一笑，在黑貓莫名的眼神中，從袋子里緩緩掏出一包辣條。
“快吃吧，我買了好多噢！”
“咪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