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風雨聲中江湖險
騷亂甫起,鳳寧就被白芙拉到柜臺下,與掌柜伙計擠成一團亂。
大氣沒敢喘一口,誰都是抖著身子豎著耳朵聽前頭的動靜。鳳寧個子小,還能仰個臉轉(zhuǎn)動下腦袋,但也只望見伙計們抱頭龜縮,而白芙蹲靠在柜沿,像一片陰影無聲無息,鳳寧半晌只呆看著她帷下側(cè)臉,朦朦朧朧間仿佛覺得她眼神往上一掠,又似什么都不存在,只是他心里錯覺。
“走了么?……”如蚊吶的聲音,像是貓著身的掌柜劉老精發(fā)出,不過沒人應他,一個個都不敢動一下。
除了鳳姐。鳳寧見到她忽然動了,竟探手摸了臺上紙筆,昏蒙里輕刷刷寫著什么。
鳳寧眼瞪得老大也沒瞧清,就見她寫完拉過劉老精一只手,做了手腳,又拿了他拇指兒按了兩下。劉老精驚亂中未敢追究,鳳寧卻差點叫出聲,腦中閃過賣身契這物件。
果然薛若等人出了店,店里干干凈凈,劉老精回過魂來就發(fā)覺客棧多了個付不出飯帳被抵債的小鬼,白白瘦瘦,沒半點機靈相。他想找人,苦主早踩西瓜皮溜了。手里頭身契一份,白紙黑字,雙方手模,賴也賴不掉。劉老精生平?jīng)]做過這般窩氣糊涂的生意。
鳳寧木了般,耳邊只響著鳳姐臨去丟下的一句話:“你好好在這做個馬僮?!?p> 劉老精瞪著他半響,吐出一句:“滾出去!”
隆盛客棧不缺人,出了人命店里虧損不可估量,小算盤打下來,他實沒必要因一頓飯錢再給人養(yǎng)個來路不明的死小孩。
于是鳳寧被攆出了店,抱著膝蓋縮在角落里,雨水從天刷刷下著,順著檐角墜成水線,店檐下那苦巴巴的小身影十分卑微地倦著,做出可憐乞兒狀,到底雨天客少,他又拾掇出了人樣,半天沒博得一個銅板子。
白芙四下里轉(zhuǎn)溜了一圈,沒見著那個飛劍堂堂主柳東平,估量他是去了麗香院,她可沒興致去那里,那雨下個沒完了,她御氣而行,雨珠水汽雖不沾身一點,卻也不想被人撞見,遂在一片房檐下避雨。
風雨聲夾著幾下低悶的雷鳴,街巷間已沒什么行人,她懾息而立,面前雨勢張狂,卻似與她隔絕了般,天地間的聲響仿佛都湮滅在這一道亙靜的身影里。但于她耳際間,方圓百尺的動靜卻如落針清晰,西南向隱約一通馬蹄飛奔而去,東面又有一道道衣袂破雨,蓑草與雨水摩擦出粗澀的聲響,秦淮河畔幾塊碎瓦被踢下,有冷厲的聲音遠去:“你再追……我可,出劍了!”有人似是哈哈大笑,又有女子的追叫,斜對街上方雨飛紛紜,遠遠的東南方雨勢凌亂,似是一把飛傘旋舞而過,幾聲嘯叫伴著飛奔步聲,還有雜亂的腳步伴著喝斥從幾條街后急走過去,似是往客店那頭。
許多聲響匯聚而來,白芙默然不動,直到那些聲響漸遠漸隱,她才突然搖動一下腦袋,那亙古安定的聲息中,身前的雨點、水線、雨聲、風勢仿佛才突然活了,撲入她眼中。
她不確定柳東平的出現(xiàn)是否與她有關,在客店里是否刻意看向她,她追尋出來,一半原因是為他那一劍。柳東平光天化日在店里殺人,那一擊之劍詭疾之極,劍芒閃過她眼角,那劍招令她驚異,她本欲探查清楚,但此刻聽到如許多不尋常的聲響,她不難猜到,那聲響里必定有天賜府的鷹爪,青云幫的人馬只怕也來到附近。
她看著眼前細密的雨,心念萬轉(zhuǎn),昨日盜藥一事,她已身入旋渦,這兩方人物免不了要監(jiān)查她,又有柳東平這一劍,隆盛客棧已非善地。思及小肆,此時一走了之未嘗不可,但是,那座客棧——她還有一個記號未曾刻下。
薛若被那道金光一阻,追出門已不知柳東平去向,只見門旁立著個手持金筒的矮壯漢子,約莫三十來歲,面黑微須,身上衣飾半濕,足下不丁不八,把門路攔著。他略微一打量,看他穿綢飾金,深藍綢勁裝扎著黑韋帶,帶面花紋俱鑲金線,還吊著三兩個金鑲玉掛飾,不是個尋常俗物,可惜神情輕慢,眼高于頂。
薛若高他一頭,又是個冰冷性子,于別人神氣向來不在意,只是見這人盯著他的眼神灼烈,似有一絲狂喜,心里閃過一絲疑惑。他與這人素未謀面,于江湖上人物向來也不去留意,腦中一轉(zhuǎn)過去,想不出是什么人,又急欲去尋柳東平,索性連口也不開,劍鞘往面前斜擋的金筒撞去,一撞蕩開這人武器,也不管對方順勢回招,有什么后手,飛竄出兩步,才將劍鞘反手往背后一格,與那金筒再度碰撞了一下,借雙方功力相抗,一震而起,向遠處飛掠。
使金筒的人不料他一言不發(fā),戰(zhàn)也不戰(zhàn)便飛遁而去,一愣之下,惱羞怒喝:“哪里逃!”立時頓足縱身,急追過去。
薛若搶先一步,原以為能將這人甩去,哪知對方輕身功法不亞于他,竟綴在他身后緊追不舍。他縱便蟄伏深閨,專心一致修得驚人武藝,到底不過二十歲上下,哪怕從娘胎開始練也要少人十來年功夫,內(nèi)力遠不及對方深厚,只是那人并不似要與他血拼惡戰(zhàn),一路追逐不止,一路怒叫:“薛家小兒如此膽小如鼠,連一戰(zhàn)都不敢么?”
薛若不是個能被激將的人,周遭四下繞著圈子找柳東平,并不與他應答。雨下得急切,他一不留意也淋濕了一身,飛走了兩圈,唐玉冰執(zhí)著傘在后叫喚,不知哪條街順手牽羊奪來的雨具,將一頂雨笠從斜旁拋向他。
薛若側(cè)走兩步,反身去接,一瞬間便被那人追上,那根古怪的金筒武器如棒子砸來,他劍鞘一推,還是硬碰硬撞去,左手急速抄住雨笠,身子便被金筒之力震得退了兩步,他暗驚對方功力,把雨笠戴上,轉(zhuǎn)身又飛走。這一走并不純?yōu)閷ち鴸|平,畢竟周遭尋不到,柳東平還留了個地點候他,但身后追逐之人莫名其妙向他叫戰(zhàn),來意不善,他一時沒把握打嬴對方,因而想先避開,弄清對方路數(shù)再出手。
那人見他又跑,更加怒喝不休,窮追不舍。
“薛七郎!薛若!你爹薛大火何等威武,幾時臨敵脫逃過?!……”
“薛家劍法竟怕我一根金筒,可恥!可恨!……”
“你再跑,休怪我出手傷你了!……”
他追逐薛若,總差那么一兩丈,心中窩火。哪知薛若東奔西走,總也甩脫不掉他,也已心生煩燥,又聽他辱及父親與薛家,終于忍不住冷聲厲喝:“你再追,我可出劍了!”
那人追了半晌,直到此時方聽到他開口出聲,剎時如久輸驟嬴,苦盡甘來般,不禁一樂,又聽他要出劍,更是心喜,不由哈哈狂笑:“你快出劍,不然我可要出劍了!”
薛若身形漸慢,正待要回身應戰(zhàn),唐玉冰此時也已追上,遠遠叫道:“七郎快走!我來對付他!”薛若回轉(zhuǎn)身去,便見她飛傘擲向那人,口中叱喝,閃身撲去。天色昏晦,雨水綿綿密密,她藉傘面一擋,飛撲間射出幾枚銀針,當真神不知鬼不覺。
那人本不把她放眼里,那傘飛來,只使金筒撥開,待得幾枚銀針近身才覺察到微若氣勁,他飛步追人,半空中倉促折腰,鐵板橋接著個筋斗,到底躲避不及,腹側(cè)、右腿俱被刺中一針,忙急使個千斤墜落地,看那身上銀針,針頭都是幽黑的,哪敢伸手去拔,只使出內(nèi)勁鼓氣一震,衣褲膨了下,身周雨水連著毒針俱被震開。
唐玉冰在店里向柳東平下毒惹怒了薛若,原忍著不再貿(mào)然出手,哪知這人一路追,薛若一路逃,竟似不敢與之交手般。她尾隨這小公子流蕩,幾時見過他被追逼得如此情狀,心中不由生出惶恐擔憂,所謂關心則亂,竟不顧生死便替他擋敵去。及見銀針中敵,心頭正喜,哪知那人將銀針震落,臉上神色竟無半分中毒跡象,此時她已飛撲上去,逼近那人,驚異之下半分不遲疑,又是十顆毒蒺藜射去。
“好惡毒婆娘!”那人一聲暴喝,金筒飛旋,瞬息間擊飛暗器,他那金筒中心本有一柄執(zhí)于手中,筒身撞開暗器后,左手猛然擒住筒尾,右手松柄出指,在筒柄旁近一挑一引,一道劍光如疾電飛出,射向唐玉冰胸膛。
那邊薛若已停身欲動手,猛見她遇險,哪顧得聽她言語先走,長劍一嘯出鞘,刺向那人后心,劍鞘也急射對方那道飛劍去。
唐玉冰本是飛撲向敵,劍光射來,哪里還躲閃得及,匆忙中硬生生將身一扭,腕袖抖出一柄飛刀擋去,哪知與對方飛劍一撞便被擊落,那道劍光只略微一晃,依然疾射向她側(cè)身,她方才驚覺對方功力深厚,非她能阻,只能再將一枚飛刀夾于掌中,拼盡全力擊向劍光,不料薛若劍鞘射來,堪堪撞中飛劍,將之震偏,那道劍光險之又險地從她左臂擦過,與劍鞘交錯飛出兩三丈,方才雙雙墜地。
唐玉冰一掌擊遲,全無著力處,飛刀脫手,險些還摔了個五體投地,好在那人功力深厚,飛劍先一步擦飛出去,沒因她趄趔向前而刺入她身體,也好在她撲勢已盡,下盤功夫穩(wěn)固,最終站穩(wěn)了腳步,但也狼狽至極。
她驚魂甫定,那邊薛若已與那人戰(zhàn)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