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試魚膾議買人口
“小郎,這玉片軒也就隔著兩道街,是哪位貴人還特意使轎子來請我?”
一頂小轎不疾不徐地走在雨后的街巷間,轎夫腳步穩(wěn)當(dāng),半點不打滑,轎子里的人并沒覺得顛簸,便半打著簾子與跟在轎旁的張牙子說著話。
張牙子彎著腰,笑得眼都不見,“師傅,那管家不曾通報府上姓名,聽他言語確是個大主顧。人家說下雨路不好走,怕你腿腳不便?!?p> 轎里人納悶地道,“近幾日也沒聽聞哪家要辦紅白事,難道是城西王家要取兒媳?還是新街口喬家新賣了田地,要建宅子?”
“正是說要修老宅,徒弟手里沒那么多人?!?p> 幾句話工夫,轎子已到了玉片軒,張牙子待轎停穩(wěn),上前打開門簾,“師傅,到門口了,你請下轎?!?p> 轎里探身下來個老漢,五十多歲年紀(jì),須發(fā)灰白,戴一頂青紬萬字巾,穿的暗褐色夏裯衣裳,略顯發(fā)舊,倒還整潔。一下轎打眼望向門匾,果然是玉片軒,門口不見平日迎客的店伙,只有幾個佩刀的侍從把守。
張牙子過去通傳,候了一會,出來個店伙請他們進(jìn)去。
老漢吁了口氣,帶著張牙子走進(jìn)軒里,迎面天井植著花木盆景,幾株杜鵑茶花開得妍麗,花瓣上濕嗒嗒掛著水珠。他一眼望見東家與掌柜立在廊下,身旁盆花正美,兩人都神色恭敬地垂著頭,不敢斜上一眼。
老漢趨步上前行禮,余光瞥見廂房外也是幾個帶刀侍衛(wèi),便扯了張牙子一把,也恭敬地垂下頭。
一個女婢端著白玉托盤過來,托盤上盛著一只黑胎瓷瓿,蓋著圓蓋,隱隱飄出一絲清香。東家將托盤接過,送入廂房去,片刻后出來,指了指老漢,讓他們進(jìn)去。
房里左面垂了紗幔,看不清幔后景況,門廳上只坐了一人,正側(cè)靠著椅背,吃著果點。
張牙子低聲道:“師傅,這位便是錦管家?!庇旨辈阶哌^去,向那人躬身,“錦爺,小的師傅過來了?!?p> 錦兒手拿半塊核桃糕,舌頭在牙床上咂了圈,側(cè)目向老漢,“周,周春順?”
“小人周常順,見過錦管家?!崩蠞h拱手。
錦兒將糕片丟回碟盤,取起案幾上一塊絹帕擦了擦手,又端起茶盅呡了口,才指了下首一張椅子,示意老漢坐下。
周常順側(cè)坐了半個屁股,道:“聽小郎說,錦爺府上要修宅子,缺些人手。不知要尋什么樣的人才?是買是雇?”
“修宅子嘛,攀高爬下的,也要堆磚搗泥,總得力氣大手腳靈活,你手頭有壯丁?”
“老漢識得些莊稼漢子,也能找些幫閑,平日里種田抬轎,徹磚修路都會些。錦爺修宅子,是要找泥瓦工雕畫工,干過幾年活兒熟的才行,這些工頭能找來熟悉的匠手,老漢手里的人頂多干些力氣活。這種工活做個一年半載,也不要賣身,錦爺雇去就好,不知府上需多少人手?”
錦兒笑笑,說道:“人多少都不拘,要壯實能干活,莊稼漢吃得了風(fēng)吹日曬的苦,只是出來做工不怕耽擱自家農(nóng)活么?正好我們大人有不少田地要打理,修了宅子便去種地,種谷子種桑麻,都要長年累月的,手里不能閑人不能走,雇的不要。還要幾個花丁修理花樹,還要幾個雜役挑水擔(dān)柴,另外還要樣貌端莊手腳伶俐的丫鬟,給府上小姐梳頭更衣,侍候起居,少說也要十個八個。這都要買斷身,立下生死契的,你要有這樣人才,百八十個地帶來,爺都會買?!?p> 周常順一聽果然是大主顧,立時又拱拱手,“錦爺,府上要買丫鬟丁役,想必尋常的看不上眼,要找那家底清白人才上佳的女子,一個少說也要三五十兩銀的身價,可允得?至于種莊稼,多的是家里沒地丁口又多的,能賞他口飯吃便是替他家養(yǎng)兒子了,賣個十兩二十兩,想來錦爺也不在眼里。”
“銀錢好說,人先帶來看看?!?p> “但不知錦爺幾時要人?若是不定期限,老漢慢慢地去尋,若是著急使喚,這兩日老漢先把手頭上的送過來,讓錦爺看看貨。”
“不急不急,慢慢挑。”
兩人正談著,門外報了一聲,玉片軒的東家又送了一托盤進(jìn)來,這回托著個三耳彩瓷盤,玉白頂蓋,也隱約飄著甜香。錦兒麻溜地滑下椅,接過托盤,轉(zhuǎn)入左側(cè)紗幔后。東家在幔外輕聲稟道:“這一道蘭花酥,是以魷魚肉雕花,置于涂滿茉莉花泥的密罐中,烘烤熟后又鎮(zhèn)入冰片而成,香味濃郁,鮮甜中帶著一絲冰涼,請大人品嘗?!?p> 張牙子垂手站在周常順身后,氣都不敢喘一口。
幔后有人曼應(yīng)了聲,東家退出房去,又聽錦兒咕噥了句,那人似乎敲了敲桌面,不一會錦兒轉(zhuǎn)了出來,指著周常順側(cè)幾上的一只茶盅,道:“周老兒,喝口茶再說話?!?p> “多謝錦爺?!敝艹m樁似鸩?,慢慢啜了一小口,茶自然已是涼的了,又問,“請教錦爺,人送來了,在何處交割?”官家富戶買賣婢仆并非見不得人的事,但沒喚上門去談,多半有些不欲人知家門底細(xì)的意思,他倒不多話,只抬眼略略一望。做得人牙子的,哪會沒些眼線門路,周常順與人打了幾十年交道,經(jīng)營著三四間牙行,南京城里多少頭面人物,哪能不記在心里,錦兒不識得他,他豈敢不識得烏衣巷羅府的錦管家?
但見錦兒回座坐好,座邊案幾上擱著七八碟糕點,他隨手又挑了塊丟入嘴,含糊著道:“就在這玉片軒,找東家林三來問吧……聽說除了人,你也賣些別的貨,都是什么營生?”
周常順陪了一笑,思索著道:“絲、麻、茶、油……我們做經(jīng)紀(jì)的,能賺點使費,都會沾些?!?p> “都是你老兒自個的貨?”
“都是頭家的貨?!敝艹m槾鸬溃板\爺是想買些府上用?”
錦兒坐正身子,道:“尋常的貨不缺,我家大人要買的,量大,市上不好找。”
“老漢行里有些門路,若湊巧用得,還望順垂賞顧,但不知大人要買什么貨?”
錦兒望向紗幔,遲疑不語,幔后那人緩緩道:“金縝的貨?!?p> 周常順微微一怔,臉上露出迷茫神色,“哪個金縝?河?xùn)|販水產(chǎn)的金縝么?大人可是要買魚鮮?”
錦兒呸了下,“魚鮮還怕不好找?我家大人要買金縝從前的貨?!?p> 周常順更愣了,忽然起身向著紗幔躬身打拱,說道:“老漢多年前確實與金縝往來過,替他雇過幾個雜役。聽聞他的貨不好,轉(zhuǎn)行做魚鮮已久,前兩日他家中失火,一家人俱喪生火害,大人要找他從前的貨,老漢無能為力,望乞恕罪?!?p> “按理說,一行隔一行。從前那行雖不好,轉(zhuǎn)了行便如妓女從了良,何況人還死了,實在不該再追究。”幔后那人慢條斯理說著,“可是,本大人要買的量多,該上哪里找呢?”
“老漢只懂些雇人做中的行當(dāng),實在不通金縝那一行,大人見罪?!敝艹m樌^續(xù)拱手,也不管幔后是否看得見。
幔后人不再追問此事,轉(zhuǎn)而問道:“聽聞你還賣過貨給崔朊朊?”
周常順雙手微不可察地顫了下,躬身答道:“崔府娶新婦時,也向老漢買過兩個使喚丫頭。”答了這句,便只低著頭,腰板也不敢稍抬一下,身后張牙子聽不太明白,心里卻直覺不好,莫名地滲了一頭冷汗。
良久,幔后人都沒再出聲,忽地門外又報送點心進(jìn)來,他才開口:“你去吧,仆役的事多費心……錦兒,打賞?!?p> 錦兒丟了個銀錁子給周常順,又把兩三碟沒動過的糕餅賞了張牙子,揮了揮手,兩人千恩萬謝地出房去了。他一哧溜,三步并兩步把東家送來的托盤又接進(jìn)幔后去,待東家講了點心退走,才邀功地問:“公子,我這都照你吩咐地說了,可沒差錯吧?”
幔后一個偏廳,布設(shè)清雅,軒窗大敞著,涼風(fēng)透進(jìn)來,還散著些許雨后的濕氣。廳間大大一張八仙圓桌,擺了幾十盤各式各樣的精肴佳點,羅天弈舉筷挾起新送來的點心嘗了嘗,眼也沒斜他一下地道:“你份內(nèi)的事兒,也能講出差錯?公子養(yǎng)你做什么!”
“公子,修宅子多的是工頭接活,何須找這些人牙子?府里真要那么多人手么?”
羅天弈放下筷子,“這事你無須再管了?!?p> 錦兒心思通透,不該管的事話也不多一句,轉(zhuǎn)而看著桌面上的肴點,得意道:“三分味道三分料,還有三分心思三分色。南京城十分點心的館子,這玉片軒占十二分,那是城里的頭一號,他家的點心味道精致,花樣最多,小的可沒吹牛。公子嘗著那抹香玉片如何?上等的魚腩肉,切得薄如紙……”
“吃喝你倒在行。”羅天弈吃了半天,早撐膩了,摸了褶扇出來搖著,笑得倒歡喜,“這回算你立功,讓林東家每日做個二三十道,送府里給小姐嘗嘗鮮,小姐愛吃的,沒吃過的,都變著花樣做給她吃,務(wù)必讓她斷了那吃齋念佛的心思?!?p> “小的知道了,公子放心?!?p> “你出去吧,點心不必送了,讓門外辦差的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