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有兩室一廳,臥室旁邊是客房,高文和娟子有時候睡在這兒。
巴力捧著花,來回踱著步,口中念念有詞,折騰了半個多小時,圣女花卻沒有一點反應,直到肚子餓的咕咕叫,才下去點了四碗燴餅。
他只吃了一碗,其他的都放在老女人面前。
這時候來了幾個客人,選了他旁邊的桌子,老女人立刻做出了一個奇怪的舉動,她端著碗蹲到墻角,邊吃邊盯著四周,只要有人靠近,就閉上嘴往遠處挪,后來,干脆躲到了兩個垃圾桶中間。
娟子幾次想叫她坐回去,都被巴力勸住。
“鄉(xiāng)下老婆子,沒見過啥世面,怕生人”。
“你們是從圣女寨來的吧?”。
我有意試探:“聽說你們那兒有肉身菩薩,跟我講講唄,這頓飯,我請客”。
“這話說起來就長啦”。
巴力眼里閃著光:“我們住的地方遠在天邊,以前圣女寨在玉硯雪山上,也有人管它叫娘娘寨、加布寨,為啥呢?因為我們寨子里出了位圣女”。
圣女名叫英莫兒,靠耍猴戲為生,時逢戰(zhàn)亂,和難民一起逃上山,睡雪洞,穿獸皮,喝溶水。
“那年頭,人能活著,難啊,都是從狼嘴里搶食吃”。
難民們的處境一天不如一天,天寒地凍,死人沒法埋,只能拉到山頂天葬,英莫兒也失蹤了,半個月后,突然又出現(xiàn)在同伴面前。
“她說她掉進了礦洞,就在要死的時候,一個渾身發(fā)光的精靈走到眼前,自稱是雪山神,讓她領著大伙活下去”。
沒人相信,英莫兒為了證明這一切,競然走入了毒花叢。
“那種花叫歡喜花,原本毒的很,聞一下迷,兩下暈,三下神仙也看不清,可她啥事沒有,又拿出圣水,人喝了都不怕了,就把寨子建在花叢里,日子一長,個個百毒不侵”。
至此,英莫兒被尊為圣女,為了感謝雪山神,人們以雪的顏色為父姓,英莫兒的英字為母姓,白英這個姓氏便世代傳承下來。
十幾年后,圣女仙去,竟得全身舍利。
“照你這么說,她的肉身還在雪山上了?”。
巴力笑而不答。
“真有圣水這種東西嗎,是不是你們寨子里的人都喝過?”。
老女人突然走過來:“巴力,比狼還可怕的是啥?”。
我和娟子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有巴力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是人心,肚子包著一層皮一層肉,琢磨不透呢,可狼吃飽了不傷人”。
她皮膚異常粗糙,聲音隔著口罩,翁聲翁氣:“你出來的日子也不短了吧,木里族長咋安排的我不管,但祖宗的規(guī)矩還是要守的,別反過頭來被雀兒啄了眼,那年的教訓你忘啦?”。
“是,不敢忘”。
巴力臉色凝重,畢恭畢敬的站了起來。
氣氛有些尷尬,我把娟子拉回柜臺,指著她:“聽見沒有,再多嘴,舌頭生瘡”。
“用不著咒我,小心我往你碗里吐唾沫”。
“我不吃你做的飯”。
她一臉兇狠:“那我就強吻你……”。
“圣女花只為圣女開,你朋友怕是要倒大霉了”。
巴力大聲提醒我:“圣女救了整個寨子的人,卻救不了自己,腳陷進流沙,身子會跟著往下沉,再想回頭,難嘍”。
老女人咳嗽一聲:“走吧”。
聽他的意思,英莫兒的死應該沒那么簡單,但也可能是在嚇唬我,想把女孩兒們詐出來。
陶木春還打算找他們聊聊,但看老女人的態(tài)度,不太好辦。
傍晚時分,來了個小青年,努著鼻子在店里轉了又轉,到了娟子面前,打了兩個噴嚏,掉頭跑了出去。
娟子聞了聞自己身上,一臉茫然的看著我。
深夜,那個女人如期而至,雙眼通紅,手里輕撫著相框:“乖乖,以后……,就只剩我們兩個了”。
她忍不住嚎啕大哭:“王家喬,你心好狠呀”。
窗外雷聲陣陣,雨一直沒停,我下床倒了杯水,高文看見房間里有光,敲門進來:“睡不著?”。
“亂”。
“唉,我也是,娟子催著結婚,我算了算,雜七雜八的事不少,又搭時間又搭錢,也耽誤生意,我想……”。
“你甭想了,你倒不怕耽誤娟子”。
我從抽屜里翻出張銀行卡,扔給他:“老爸留下的,先拿著用,娟子好歹跟了你五年,別虧了人家”。
那張卡在他手里翻來倒去:“……有些事,想不起來也挺好,日子過的是以后”。
“以前我也這么覺得,又沒礙著誰,現(xiàn)在卻有點不踏實,這里頭恐怕還有別人呢”。
“還有誰?”。
我不想他卷進來:“回去睡吧,結個婚不容易,有你累的時候”。
早上,雨過天晴,三個人在廚房里一邊忙活,一邊討論婚禮的具體事宜。
首先是房子的問題,高文父母各自再婚后留給他一間老院子,在城鄉(xiāng)結合部,娟子嫌來回跑太折騰。
“那就樓上,本來也是給你們準備的,順便把院子修修,不住也可以租出去”。
娟子隔著八丈遠,親了我一口:“你真是個好老板”。
“少拍馬屁,二位,想在哪兒辦?”。
挑來選去,在征求了家人的意見后,喜宴訂在了下個月,地點是金裕祥大酒樓,主廚我認識,手藝沒得說。
至于彩禮,娟子不在乎,只要高文跟她去民政局就行,簡單的讓我嫉妒。
“不趁機敲他一杠子,傻不傻呀你?”。
“人都是我的了,慢慢來吧”。
看著這個被幸福沖昏頭的姑娘,我無話可說,跑去找孫有德,請他幫著訂些煙酒喜糖。
孫有德仰起臉:“誰,誰辦喜事兒?”。
“高文,他爸跟你還認識呢”。
“噢……,是你店里那倆人,他倆沒結婚呢?趕緊結,省得別人說閑話”。
我們合計了半天,他去了趟廁所,出來后沖我直發(fā)愣:“小林子,你剛才說……,要和誰結婚來著?”。
超市收銀王姐沖我招招手,讓我寫個單子給她:“老經理有點胡涂了,昨個兒還叫了我一天珍景”。
“給又東打電話了嗎?”。
“他們兩口子正在往回趕呢,這病得早治,不能耽擱,你說是吧,別等跟我公公似的,吃喝拉撒都得有人伺候”。
我心里很不是個滋味,剛出門,被孫春來一把抓?。骸白?,帶你見個人”。
他一腳油門把我拉到了玫瑰園,雅間里坐著個中年婦女,鬢角微白,整個人素凈利落。
“梁音,梁大姐,是我一個同學在講經堂認識的,也是明言教授的前妻”。
雖然是前妻,但也是最知根知底的人,可據她講,已經十五年沒見過明言和女兒了。
“你們找他有事嗎?”。
“我朋友得了一種怪病,可能跟明言教授十五年前的研究有關”。
“對不起,他的事情我從來不過問”。
梁大姐的眼睛本來就發(fā)渾,此時又多了些悲痛:“要是你們能找到他,請把我女兒帶回來”。
她不久前剛剛確診,惡性腫瘤,腹腔打開后,發(fā)現(xiàn)粘連多處臟器,沒法下刀子,只好又縫上。
“我當時在教書,他做實驗需要到各地提取生物檢材,倆人聚少離多,我再婚以后,也沒怎么聯(lián)系,女兒回國的那天,我剛到機場,沒想到他也來了,還碰到以前的學生李楷”。
李楷告訴明言昨天接了個急診,疑似中毒,病人全身結痂,嘴里有股怪味道,一直昏迷不醒,因為身上找不到有效證件,護士報了警。
警察也沒轍,問什么都不回答,瘋瘋顛顛的,反復叫著一個名字:明言。
明言很納悶兒,聽了李楷的描述,跟自己認識的人對不上號,大概是同名同姓吧。
沒人在意這件事,接到女兒后,仨人去了酒店。
第二天早晨,李楷突然聯(lián)系明言,說醫(yī)院領導邀請他參加一場學術交流會,并派車來接。
“正好我女兒有點感冒,順便去輸個液,我下午還有課,得提前趕回學校,當時車里除了李楷,還坐著一對男女,男的豎著衣領,看不清楚,女的靠著窗戶,戴著口罩,一頭白發(fā)”。
這很象和白英巴力一起的那個老女人,明言教授可能沒想到,圣女寨的人會這么快出現(xiàn)在眼前。
“過了半個多小時,我接到他的電話,語無倫次的,說什么自己犯了個大錯,現(xiàn)在要去贖罪,只是不該連累了女兒,并且不讓我報警,大概是做過的事情見不得光吧”。
“然后呢?”。
沒有然后了,從此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說這些不知道有沒有用,萬事有因果、有法緣,我只是想我女兒,那時候她才剛剛二十歲,還什么都不懂,哦,前年我倒是收到了一筆匯款和一封信,是她寫的,讓我好好照顧自己”。
梁音從挎包里掏出本經書,里面夾著張全家福,老先生端坐花叢,摟著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兒,身后站著一男一女。
我立刻認出了他,就是在孤兒院被孩子們圍在中間的那個人。
“這是我女兒明芮,旁邊的是李楷,孩子是他們倆的,叫李同益”。
一家人舉止親密,笑容滿面,我看不出有被脅迫的跡象。
“都這樣了,為什么不回來?”。
“不回來,是不便回來,是舊債未清,也許事情還沒有了結,我只能在家聽經解法,為他們抵罪消孽,如果因緣際會,我們母女倆有生之年還能再見上一面”。
她雙手合什,虔誠的讓人心酸。
我轉向孫春來:“登記結婚,上戶口,應該能查到地址吧?”。
“別看我”。
他頭搖的象撥浪鼓:“去找警察,我沒這么大能耐”。
警察也沒法管,人家沒報案,活的好好的,連兒子都有了。
不管怎么說,這一趟算沒白來,回去的路上,我問起孫有德的病。
“上了年紀的人,有點胡涂正常,又東正在辦轉業(yè)手續(xù),調到了咱們這兒的市立醫(yī)院,珍景也想換個新環(huán)境,我跟你說呀,我叔還不知道呢,他快當爺爺啦”。
“是嗎,什么時候的事兒?”。
“都快八個月了,到時候非把老爺子樂暈過去”。
孫春來笑的合不攏嘴,好象要當?shù)氖撬?p> “這兩口子,干嗎要瞞著?”。
好在是虛驚一場,我也替孫又東高興,他許過我,有了孩子,認我當干爹。
“當什么干爹呀,自己生個多好”。
孫春來擠兌我:“二十五六歲的小伙子,行不行啊你?”。
“滾蛋”。
“說真的,你嫂子那兒剛分來幾個女大學生,帶你去?一眼?”。
他一臉興奮,似乎比我更感興趣。
“這事兒不用你操心”。
“就因為沒人操心,你才晃蕩到現(xiàn)在,想打一輩子光棍啊?”。
我閉起眼睛,夢里的女人和老爸的臉交替重迭,越來越真實:“春來,我媽漂亮嗎?”。
“你說馮姨,我還真沒見過,不過兒子隨媽,你看見自個兒就看見她了”。
離老林飯店還有兩三百米,車停下來等綠燈,孫春來剛說讓我請他吃牛肉鍋,猛的有人從后備箱跳上車頂,“哐哐哐”幾步滑下車頭,裹著條紅床單,“撲撲啦啦”迎著風往前跑,象是系著披風的超人。
“有病吧?”。
孫春來罵了句,正要開門下車,旁邊已有七八個人叫嚷著追了過去,一個小男孩兒揮舞著胳膊大聲喊:“抓猴子嘍,抓大猴子……”。
我心咯噔一下,小妹真不讓人省心,不知道又闖了什么禍。
“堵著啦,堵著啦”。
人群在一家水果店前越聚越多,我伸著脖子往里擠,耳邊人聲嘈雜。
“是個男的先發(fā)現(xiàn)的,他出門上班,忘了拿手機,回家聽見浴室里嘩啦啦的急流水,竟然是個母猴子在洗澡”。
男人嚇的一屁股墩在地上,母猴子受了驚,越窗逃走。
“你怎么知道是個母猴子?”。
有人很奇怪。
一個阿姨撇著嘴:“呦,沒娶過媳婦就分不清公母啦”。
那人紅了臉,連忙拿話遮過去:“這就是了,猴子最愛吃桃,最愛吃桃”。
所以它哪兒都不去,專往水果店里來。
也有人意見不同:“看花眼了吧,八成是個小偷”。
“那他也夠倒霉的,白搭了身衣服”。
水果店不大也不小,貨柜都不高,根本藏不住人,小妹沒這么傻,大概齊早從別的地方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