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骨碌爬起來,沒等跳下床,潘山勇已經(jīng)推開了門。
小雅腳還是濕的,滑了一跤,硬生生劈了個叉,忍著眼淚沖他喊:“別管我,快去保護師父……”。
一句話沒說完,胡小鈴已經(jīng)進了屋。
她剛從睡夢中驚醒,半邊臉全是枕頭硌出來的印。
舅媽也慌慌張張的跑來了,滅了燈,關(guān)門上鎖,她自己嚇的夠嗆,反而讓我們別害怕:“……咱們都在屋里待著,誰也不能出去,舅媽頂著門,它,它進不來……”。
她又高又壯,反正我是推不動。
小屋里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屏息凝氣。
鑼聲越來越響,有東西突然從東面的山墻竄上屋脊,“咯咯嚓嚓”的踩著瓦片從南面跳了下來,踩翻了水池旁邊的臉盆。
我半蹲著,挪到窗戶底下,欠身往外張望,視線范圍之內(nèi)空空如也,應(yīng)該是從另一側(cè)爬出了院墻。
“……它在哪兒,在哪兒?”。
胡小鈴非要往前擠。
“小點聲……這窗戶有死角,說不定還在院子里……”。
“是不是沖咱們的車過去了?”。
“都別吭氣……”。
舅媽小聲提醒:“這家伙耳朵好使著呢”。
屋里黑咕隆咚的,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胡小鈴把嘴伸過來,貼著我耳朵:“……吳家兄弟和小白都在外面,不會被抓走吧?”。
我這才想起來,白靈猴一直和這哥倆兒待在一起,感情逐漸升溫,成了難兄難弟,并且在吳二中身上蹭足了臭大蒜味。
即使已經(jīng)蒸了三個多小時,那種氣味仍然存在,令人提神醒腦。
不過這猴子能撂倒吳二中,沒準能活捉白皮鬼。
等著瞧吧。
我興奮的轉(zhuǎn)過身,和胡小鈴的臉撞在了一起,感覺嘴唇碰到的地方溫潤軟綿,一觸即分。
黑暗中,砰砰的心跳聲此起彼伏,象兩頭不安分的小鹿。
我狠狠咬了下舌頭,疼得兩眼淚汪汪的,活該!誰讓你占人家小姑娘的便宜,可轉(zhuǎn)念一想,我又不是存心故意,芝麻掉進針眼里,巧了。
好在誰也瞧不見誰,省得尷尬。
外面人聲雜亂,夜空下晃動著無數(shù)手電筒的光柱,白皮鬼似乎受了驚,竟又從墻外翻了進來,“啪”的落在地上。
首先出現(xiàn)的是一顆光禿禿的腦袋,沒有周洪遠說的那么大,脖子很長,轉(zhuǎn)動起來十分靈活,前肢著地,然后是纖細的軀干。
它似乎在躲避什么,左看右看,找了個墻角蜷縮成一團,潛伏在黑暗里,“呼呼”的喘著粗氣,象頭疲憊的豹子。
半空中傳來“啾啾”的叫聲,一只智語鳥從遠處飛來,偵察機似的兜著圈子。
白皮鬼顯得焦躁不安,胡亂撲打了幾下,縱身越過大鐵門。
“不好,它要跑……”。
我“呼”的站起身。
門外突然響起一陣陣嘶吼,有人在破口大罵,緊跟著一通“叮呤咣啷”的碰撞,吼叫聲猛的嘎然而止,只有利爪“嘩嘩”的蹬著鐵板。
如同正在打鳴的公雞,被人一腳踩住了脖子,只能作垂死掙扎。
這種動靜我受不了,抓心撓肺的,渾身發(fā)麻。
胡小鈴也在抖,一把摟住我胳膊。
沒人知道過了多久,可能三四分鐘吧,外面才逐漸安靜下來。
“呸”。
有人吐了口唾沫。
“吳二中”。
我和胡小鈴又驚又喜。
吳二中竟然恢復(fù)了行動能力,盡管走路還有點象鴨子,但并不影響他做出鎖喉這個動作。
白皮鬼原本想從貨車上面跳過去,冷不防蓬布里伸出一只手,凌空拽住它后腿,一扽一卸力,重重的摔了個大馬趴。
沒等它有所反應(yīng),爪子已經(jīng)被膝蓋壓住,同時喉頭一緊,直接絞殺。
“小,小意思”。
吳二中舌頭有點僵硬:“差……點脫了手,比以前慢了兩秒”。
他洋洋得意的踢了踢戰(zhàn)利品:“這東西瞅著挺厲害,就仗著牙尖嘴利……,和你這臭小子一樣,不,不經(jīng)折騰”。
“它沒死吧?”。
“死了正好,留著它干嗎?”。
我捏著鼻子,讓他趕緊去洗澡換衣服,一刻也不能等。
村民們把白皮鬼五花大綁,抬到了村委會辦公室,在燈光的照射下,它皮膚光滑,白的幾乎透了明,能清晰的看到下面的血管。
令人驚訝的是,這家伙沒有眼窩,眼睛象直接塞在面團上的兩顆乒乓球,向外凸起。
我特地觀察了一下腳趾,十根,前爪彎曲如鉤。
胡小鈴和小雅只跟著看了一眼,便扭過頭,我讓周洪遠拿塊破布好歹遮著點,這么光溜溜的躺在那兒,確實讓人無法直視。
“去找個床單,裹起來、裹起來”。
他往外轟人:“女同志就不要往前擠了,回家瞅自己老爺們?nèi)ァ薄?p> 所有男人都跟著起哄。
“你打算怎么處理它?”。
周洪遠犯了難,現(xiàn)在珍稀動物還提倡保護呢,何況這東西有點象人。
門外圍觀的村民突然分開,一個小伙子攙著位步履蹣跚的老頭走了進來:“周叔,我爺爺非要來,你讓他瞧瞧吧”。
老頭也不害怕,伸手去摸白皮鬼的兩只腳,這雙腳大概從來都沒洗過,從小腳肚子到腳趾頭,糊的全是泥巴。
左腳腕子上,纏著一圈土灰色的繩子,搓了搓,閃閃發(fā)亮,原來是條筷子粗細的環(huán)形銀鏈。
中間連著塊圓牌,上刻:朱長毛。
“真的是它……”。
老頭哆嗦著嘴唇,一舉拐棍,要往白皮鬼身上打,眾人連忙攔住,勸他坐下來消消氣,他拐棍頓的“咚咚”響:“……十萬,過來,和爺爺一起給大家伙兒跪下,磕頭認罪”。
說著拉過那個叫十萬的小伙子,雙腿剛一彎,周洪遠眼疾手快,馬上扶住他:“你老人家這是咋啦,你在村里德高望重,我們這些晚輩可擔(dān)當(dāng)不起”。
小伙子卻跪倒在地,“咣咣咣”磕了仨頭,站起來退到一邊,眼睛直瞟胡小鈴。
老頭仰面長嘆:“朱門不幸,竟生出了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妖孽……”。
村里姓朱的只有三家,論起來都是親戚,他們的祖宗當(dāng)年是個落破戶,貧困潦倒,窮的連條被子都沒有,坐在屋里,抬頭能看見星星,所以人送外號朱蓋天,年近四十,還是光棍一條。
后來他從林子里揀了個瘋女人,從哪兒來的不知道,因為傻了吧嘰的,都叫她傻大娘,不過長的挺俊,剛來的時候,身上還散發(fā)著一股奶香。
我問老頭是什么時候的事,他說不清具體日子,只是聽說那年星殞同益,圣女飛升。
難道扎羅沒有騙人,那天在圣女洞值夜的伺婆,真的私自逃下了雪山?。
還有種可能,白英珠死前曾經(jīng)提到過,有個白衣衛(wèi)背叛了寨子,但不清楚是男是女。
也沒人在乎她的來歷,在那個年代,到處都是無家可歸的苦命人,村民們索性給朱蓋天湊了點家當(dāng),傻大娘就成了他媳婦,沒兩年,生了個兒子。
“那兒子也是個榆木疙瘩,渾身長毛,見天在樹上呆著,任誰看都說是個猴……”。
村里老人給出主意,讓他打個銀鏈子拴腳上,墜住這小子。
人靜下來,興許能開竅。
于是朱蓋天砸鍋賣鐵,換來了這條鏈子,起名朱長毛。
“多毛癥?”。
小雅脫口而出,見大家都看她,吐了下舌頭。
怪則怪矣,誰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替朱蓋天高興。
朱蓋天卻高興不起來,他發(fā)現(xiàn)傻大娘一天比一天瘋,偷偷咬死了全村的雞鴨不說,沒幾天,又抱著個血淋淋的孩子回來,都啃得沒人樣了。
“他怕的要死,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全家人都活不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燒死這個妖女”。
朱蓋天的心也真狠,把傻大娘捆成了粽子,扔進柴房,放了一把火,然后哭天搶地,火熄后,卻沒扒拉出女人的尸骨,再回屋去找孩子,也不翼而飛。
“肯定是她抱著兒子逃跑了,十幾年沒再露過面,直到村子里開始鬧鬼”。
朱蓋天那時又娶了妻子,家境見好,雖然懷疑白皮鬼就是朱長毛,卻不敢說破,一直隱瞞到今天。
“馬添青死了之后,再沒人能鎮(zhèn)得住這畜生,村里請了獵戶,挖陷阱,扯絆鈴,都逮不住它,也許是作惡太多,終于驚動了老天爺,派了白無常來索他的命”。
人群中發(fā)出噓聲,老頭見他們不信:“我這么大年紀能扯謊嗎?有人親眼看見的,影子在東邊一晃,轉(zhuǎn)眼到了西邊,追得它沒地藏、沒地躲,鬼使拿人,三頭六臂也得老老實實跟著走”。
既然進了陰曹地府,怎么又還陽了呢?。
“朱長毛是沒了,可被它抓走的女人肚子里留了種,這些都是鬼子鬼孫”。
“那朱大爺,你老看咋辦?”。
“交給警察,槍斃”。
老頭抹著眼淚往外走,見人就作揖賠禮,有幾個村民圍上來,一邊勸,一邊夸他深明大義,但大部分人都遠遠的站著,橫眉冷對,臉上流露出輕蔑的表情。
一人之罪,不至于禍及全族,但從今往后,朱家在村子里恐怕是抬不起頭了。
小伙子到了門口,又折回來,低聲對胡小鈴說了句話,她卻象沒聽見似的,連眼皮都沒抬。
“干嗎不理人家?”。
“這么多人,我理得過來嗎?”
我讓她和小雅一起回去睡覺,她不肯,靠著我肩膀望著窗外的星空。
十八九歲的女孩,正是做夢的年齡。
本來擠得水泄不通的辦公室,很快只剩下了我們兩個,周洪遠正在門外安排人手站崗,問誰都不愿意,急了,扯著嗓門喊,主動申請者,可以免費在村口的超市領(lǐng)取一箱牛奶,或者等價的小商品。
我和胡小鈴相視一笑。
也就在這時候,白皮鬼突然動了動。
“你叫什么?”。
他翻了翻眼皮,豆子般大的瞳仁陰森森的在我倆身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死……光……”
這兩個字象從嗓子眼里擠出來的,比撓鐵皮的聲音更難聽。
朱死光,誰起的名字?明擺著是在咒他全家。
“……冬梅……”。
他在地上掙扎翻滾,手捆在背后,使不上力,伸著頭又咬不到腳上的繩子,“咔咔”的牙齒磕碰聲令人渾身膈應(yīng)。
冬梅又是誰?。
“……她……沒了”。
“你是不是在找她,我可以幫你,但你必須說清楚,是從哪個村子把她抓走的?”。
他坐起來,抬起雙腳,爪子在地上劃來劃去。
先是一個半扁不圓的圈,又在旁邊畫了兩個小人,第一個長頭發(fā),雖然線條粗糙,但能看得出是個女人,第二個光頭,站在后面,直直的伸著胳膊。
“啊……啊……”。
他模仿畫中的姿勢,向前一撲,然后整個人倒在地上:“王冬梅……是你……比我大……”。
我明白了,他想說的是:王冬梅,是你逼我的。
“這個是什么意思?”。
胡小鈴指著圓圈:“河,還是水坑?”。
朱死光憋了半天:“……冰……”。
冰窟!
玉硯雪山上的冰窟,有個男人把王冬梅推了下去。
掉下冰窟的女人,好象在哪兒聽說過?。
“……王都美”。
我突然靈光一閃,大叫起來,:“他……他要找的不是王冬梅,是王都美”。
十幾年了,王都美竟然還活著,她也并非意外失足,是他老公存心要害她。
“你想怎么做?”。
胡小鈴抬起頭:“我都聽你的”。
眼神出奇的溫柔,閃著光。
當(dāng)務(wù)之急是弄清王都美的行蹤,不管她是如何逃離的冰窟,出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自己的丈夫報仇。
可我們連那個負心漢的名字都不知道。
朱死光突然“哇”的一聲,吐出一灘黃綠色的液體,惡臭中竟然有歡喜花的味道。
“你去過山南農(nóng)場?”。
他搖搖頭,支撐起身體,繼續(xù)畫。
隨著爪尖的快速移動,一個人在前面四足狂奔,兩個人窮追不舍,身后緊跟著一群老鼠。
是毒鼠群。
那兩個人不用猜也知道是白衣衛(wèi),他在尋找王都美的途中被白衣衛(wèi)發(fā)現(xiàn)了,可能還沒等雙方亮開架勢,鼠群就發(fā)動了襲擊。
逃跑的時候,朱死光吸入了毒氣,陷入癲狂狀態(tài),衣服都撕碎了,后來變得昏沉無力,難怪會輕易的被吳二中鎖住。
周洪遠推門進來,押著兩個抓來的壯丁,說舅媽有點不放心,打電話催我們回去。
好吧,明天再審這個小白人。
出了辦公室,風(fēng)直往衣服里鉆,胡小鈴緊緊貼著我,挽著胳膊,好象掛在了我身上。
“是不是冷?”。
我脫外套給她。
她不讓我動,自己也不吭聲,一直依偎到院門口才松開手,低著頭,如同犯了錯的孩子:“……找到無及丸,我會留一顆給小妹的,這樣……你也算對得起她了”。
話是沒毛病,可聽起來總覺得怪怪的。
“小川……”。
胡小鈴伸出腳尖,用力往下踩一塊翹起的磚頭,仿佛下了很大決心:“跟我回去吧……,有你在咱爹身邊,我才能放心”。
話音未落,她轉(zhuǎn)身就跑,險些和出來接我們的舅媽撞了個滿懷。
是要逼我做出抉擇嗎?。
我一捂臉,媽呀,戲演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