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們兒,你看那邊那個!辣不辣?!”
陳翊順著同伴Leon的手指的方向,瞥了眼凹凸有致的金發(fā)女郎,看著對方一臉興奮的樣子,他卻不為所動地搖搖頭。
“我說你啊,來賓大三年多了,也沒見過你交女朋友,這好容易來了趟west coast,也不打算來場熱烈的‘crush’嗎?”
陳翊喝了口手邊的June Bug,沒什么興致地擺擺手,將遮陽帽順勢往臉上一蓋,擺出一副不想營業(yè)的架勢。
加利福尼亞的金色海灘此刻正要迎來另一場夕陽的落幕。
來美國三年,都還沒盡情領略過西海岸的風情,這次跟Leon從費城一路自駕,享受著被譽為金子般的陽光和熱浪般的海岸線,這可真是塊揮灑自由的極樂之地。
聽說國內的家人,這個夏天過得也很精彩——
鑫榮實業(yè)終于要上市了,俞南風夙愿得償,以她那個性,恐怕得開心個幾天幾夜做夢都會笑醒。
白音高考剛結束,最近在報志愿,之前陳翊還玩笑著建議白長黎,要不要考慮讓她也來美國,但總歸只是玩笑話,白音更不以為意。
夏明徹去年被保送去了豐海大學,在國際上與世界四大美院相比,豐大無法望其項背,但它的美術資源在全國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就沖這一點,每年多少藝考生擠破頭都想進豐大。
不過夏明徹居然放棄了巴黎美術學院的offer,這是他著實沒料到的,不知是否因為白音也不愿出國的緣故。
但比起猜白音要去哪里上學,他的當務之急,是伴手禮又有的愁了。
前幾年都是讓Leon幫忙物色的,其他人的都還好,可白音對那些浮華奢靡的珠寶首飾奢品包包,偏偏是淡淡然。
今年又要以升學禮,以及成人禮的名義送給她,肯定不能像前兩年那么隨意,他得好好挑一挑。
“Leon,有什么是能當做成人禮送給女生的?”
陳翊將帽子挪開,直截了當?shù)貑枺?p> “怎么?又是送給你妹妹的?”
他點頭。
“哎老弟,我越來越感覺你不會……”
Leon壞笑著頓了一下,心有所指的樣子讓陳翊感到有些莫名的心虛。
“你不會是個妹控吧?”
“……”
陳翊翻了個白眼,“你動漫看多了吧?她要讀大學了,又趕上成年,今年的禮物我想花點心思,這不挺正常的嗎?”
“欸,你緊張個啥?咱又沒說你不正?!?p> “你到底有沒有主意?”陳翊不耐煩地催促對方。
“我想想……今年的確得花點心思???我猜之前那些亂七八糟的,她肯定也不稀罕吧?”
陳翊表示認同。
“那就投其所好唄?她有什么愛好嗎?”
“她喜歡……畫?!?p> 陳翊想了半天,才蹦出這一個字。
“畫?那咱干脆,去藝術品拍賣行拍一件送回去唄?”
“不行,太小題大做了?!?p> 陳翊幾乎是立刻駁回了這個建議。
他本來就不算內行,白音也不是什么畫都會喜歡,這禮物的容錯率實在不劃算。
更何況,夏明徹大概也會送她同樣的禮物,甚至還是親筆畫就,那這禮物的意義,豈不是相形見絀了?
不過,他已將生日賀卡提前準備好了,尤其是卡上的一句話,他覺得很適合白音……
正想著這些,思緒卻被Leon的催促猛得拽回海邊——
“哎哥們兒!你手機響半天了!”
他取下墨鏡,逐漸辨認出了來電號碼……
是母親陳菁云,怎么會這個時間打來電話?國內應該還在凌晨。
此刻夕陽西下,而海灘上的人群依舊熱熱鬧鬧地擁簇成一團,他恍然困惑,起身走到人少安靜一些的地方,按下了接聽鍵。
“喂媽?這個時間還沒休息嗎?”
“……小翊,你快回來吧?!?p> 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顫抖著,像是鼓起了好大的勇氣才說出來接下來的話……
而聽完這段話的陳翊,內心就像那即將退潮的海浪,前一秒還激情澎湃著追趕落日,這一刻卻不得不在一片喧囂聲里,奮力退回到屬于自己的海域。
他恍惚著回頭看向海灘上的那群人。
他們嬉鬧、叫喊,這里就像是他們揮灑自由與張揚的圣地,手中觥籌交錯著,臉上的笑意燃燒著如盛夏的烈日,夕陽的余韻扭送著他們的狂妄與興奮,沉入海岸線的另一端。
他竟有一剎那分不清這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
不知道是吹了太久的海風,還是電話里的情緒感染到他,視線里的光影忽然模糊了起來,重疊,交叉,又再度清晰。
接下來的陳翊,毅然中斷了與Leon這場夏日酣夢般的旅行,直接訂了回國的機票,連夜開車去了舊金山的機場,打道回國,飛機上的十幾個小時都未曾合眼。
從落地豐海到回家的這一路上,他始終都一言不發(fā),直到他推開白家大門的那一刻……
滿目的挽聯(lián)與黃白相間的花束占滿了他的視線,白長黎的黑白肖像正擺在廳堂中央,照片上的他還帶著威嚴中摻著一絲和藹的笑容——
也是他每年回國,在機場接自己時會展開的笑顏,但世事難料,今年再次見到他這樣的笑,竟然是在這樣的場合下。
他凝視著父親白長黎的遺像,緩緩走到廳中央,隨之入耳的是母親啜泣聲。
他沙啞著開口:“……醫(yī)生不是說已經沒事了?”
自從成人禮的家宴上,白長黎被查出胃潰瘍,原以為術后遵醫(yī)囑注意調養(yǎng),就沒什么大礙了。
可誰知這兩年他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最終被確診為胃癌。
他那時人還在美國,一直聽說在接受治療,誰承想會這么突然……突然到他甚至都沒能來得及去接受這一切。
“昨天凌晨,病情突然惡化了…”
陳菁云的聲音顫抖不已,眼眶早已哭紅了,俞南風一直在身邊安撫著她。
“為什么不提早告訴我?這樣我至少可以……可以回來看爸最后一眼?”
“姨夫的病其實一個月前就開始惡化了,用的都是最好的藥物和治療方案,即使在最后一刻,醫(yī)生也在拼命地挽救他…可惜還是……”
俞南風代替已經泣不成聲的母親回答了他。
陳翊沉默了,只感如鯁在喉,身體也在拼命下墜。
陳菁云擦了擦眼中的淚,依舊抽噎著開口,“之前沒告訴你,是不想耽誤你的學業(yè),你爸爸也百般阻撓不讓告訴……但我真的沒想到,他竟然就這么……是我沒有照顧好你爸爸!都是我的錯!為什么…為什么啊?!?p> 她眼里的淚再次如泉涌般溢出眼眶,用更加令人心碎地哭腔嘶吼著,回蕩在毫無生氣的靈堂里。
“南風,你先陪她去休息會兒吧?這里還有我?!?p> 適才一直寡言的夏鴻見狀提議。
說罷就招呼著方姨跟俞南風一起攙扶著陳菁云,離開了這間吊唁廳。
從夏鴻口中得知,原來陳菁云從前天晚上父親病情惡化,到接受搶救手術失敗,到現(xiàn)在已經三十多個小時沒合眼了,承受得痛苦不比他急忙趕回國少。
“夏叔,這兩天麻煩您和南風姐了,有什么我能幫的…”
“放心小翊,”夏鴻接過他的話,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姨夫這會兒在打點墓地,葬禮這邊有我們操心。”
聽到‘葬禮’‘墓地’這樣的詞語,陳翊心下戰(zhàn)栗,他怎么都沒想到,上次見到白長黎,他明明還笑得那樣開懷爽利,此刻竟已陰陽相隔……
“長黎走得突然,別說你媽媽,即使是我一時也難以接受?!?p> 也對,這么多年來他們二人如兄弟般,從畢業(yè)起就在一起摸爬滾打的情誼,又在在事業(yè)上相互扶持,此時也只能惘然。
“生死難料,這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對了,你爸爸生前立下了遺囑,將來慕白的重任會落到你頭上,不過這都是后話?!?p> 夏鴻看到他的神情疲憊又恍惚,建議:“這一路回來你也辛苦得很,要不先去睡一覺?”
這一路上他始終都神經緊繃,身心早已疲乏不堪。
他剛想點頭,略略掃視了一眼這個吊唁廳,一個念頭如煙霧般沁入了他的腦?!?p> 此刻吊唁的人群里,唯獨不見白音的身影。
“阿音呢?”
***
豐海大學美術學院。
初夏的雨來得湍急,陳翊撐著傘,步履急切著繞過教學樓門口的雕塑噴泉,恰巧看到夏明徹下樓——
二人幾乎是同時注意到了彼此,隔著教學樓前的臺階,視線相交的那一刻,對方的眼神里各自閃過一絲詫異。
陳翊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鞍⒁粼谀模俊?p> “我怎么會知道?”
聽到‘阿音’這兩個字,夏明徹的語氣明顯下沉了起來。
“她沒有來找過你嗎?”
“沒有?!?p> “你知不知道她會去哪?”
“不知道。”
看到對方絲毫不配合的態(tài)度,甚至還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他也漸漸慍惱起來——
“你應該知道我為什么來找你,夏叔說我爸去世,她有些情緒失控離家了,你們關系一直很好,要是知道什么就說一聲,藏著掖著有意思嗎?”
“少擺出一副少爺架子來質問我,怎么?剛繼任就開始在這給我擺譜了?!”
對方這么一吼,陳翊才注意到夏明徹平時那雙明亮的眼睛,此刻卻被不甘和慍怒的情緒團團侵蝕。第一次聽他這樣講話,陳翊也是莫名其妙,兩人仿佛各自都窩了幾個世紀的火,應著今天這場面爆發(fā)了。
“夏明徹你別拐彎抹角,我爸去世,阿音離家出走,我比任何人都更能對她感同身受,輪不到你在這陰陽怪氣?!?p> “虧你說得出來感同身受這種詞?”夏明徹語調里不帶一絲溫度,“失去所有親人的痛苦你能承受嗎?!”
“你……”
“陳翊,你覺得你了解過白音嗎?”
“我當然了解,我知道她喜歡什么,也知道她失去了親人后的每一天都不好受,所以這次,我不希望她再像從前那樣無助,不管她心里怎么看我,我始終都拿她當家人看,不想她再受打擊!”
夏明徹突然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
“說得比唱的都好聽,你們拿她當過家人嗎?哪次不都只是表面上和氣,背地敷衍,誰去關心過她幾次呢?
這么多年,她在白家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一個名存實亡的‘大小姐’,她父親去世了,她消失了,對于你們來講,難道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嗎?”
陳翊心中的那堵高墻正在被這番話逐步離析瓦解,
“……什么意思?”
“呵”,夏明徹輕蔑地從鼻腔里扯出一絲嘲諷。
“阿音她不會再回來了,你們死了這條心吧!”
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真切地感受到,也許白音就像是天上的一彎明月,那么平常,那么皎潔,但又那樣冷,那樣遠……
而當他已習慣了這束冷月的光芒時,她卻不告而別地隱入天際,消散在大霧與風雨里了。
他什么也沒抓住。
“你撒謊?!?p> 陳翊的聲音沒有了適才的篤定,他不相信,白長黎去世了,身為子女,他要繼承慕白集團的總裁一職,而親生女兒,卻選擇了銷聲匿跡嗎?
“撒謊?你要不要回去問問你母親,看看是不是我撒謊?”
聽完這句話,陳翊握著雨傘的手輕晃,仿佛瞬間明白了什么——
“這些都是阿音讓你說給我聽的吧?她到底在哪?”
雨勢漸強,雨點打落在傘上的聲音幾乎蓋住二人的辯駁,對方已徹底走進雨中,透過雨水之間的窸窣,他只聽到一句:
“她再也不想看到你們了?!?p> 在那之后,白音果然人間蒸發(fā)了。
甚至連白長黎的葬禮,她都沒來參加。
陳翊以為夏明徹只是在給自己開個玩笑,可那些話就像是一個魔咒一樣,不斷地盤桓在他腦海里——
“她不會回來了”
“她再也不想見到你們了”
“你們死了這條心吧”
關于這一點,他在葬禮結束的當天就去質問了自己的母親。
可陳菁云的態(tài)度卻云淡風輕,絲毫沒有認為有什么不妥——
“警察打聽到這孩子目前已經離開豐海,說是今后直接去首都上大學,以后也不打算回來了,她自己當時也說了,不愿意見到我們,你夏叔百般勸解都沒有用,那丫頭還真是個倔脾氣。
股份嘛,自然是有她那一份的,不過念及目前的情況,暫時轉給了你夏叔,她也親自簽了轉讓合同。眼看著也成年了,人家既然有自己的考量,那我們就不干涉人家的決定?!?p> “真的是她的決定嗎?”陳翊憤然反詰。
“是你們逼她做的決定吧?這么大的事,她就這么輕易一走了之了?她是我爸的親生女兒,但凡她不是瘋了,就不會走得這么干脆!”
“瘋了?是啊,她就是瘋了!”
見陳翊反應如此強烈,陳菁云不示弱地回懟:
“她聽到你爸去世,二話沒說就沖到我面前,你猜她怎么說?她居然說你爸是我害死的!當時的樣子簡直就是個瘋子!”
陳菁云氣不過地回憶當時的場面,“還好你姨夫和南風把她拉住了,不然你以為,你母親現(xiàn)在能完好無損地坐在你面前嗎?”
陳翊看著自己的母親忽然怒火中燒的樣子,心里的疑問仿佛瞬間得到了解答。
這么多年來,陳菁云雖表面上對白音親切有加,但心里對她并無接納,前天夏明徹說的話,無疑在向他錘證這一點。
他無法想象出白音‘像個瘋子’一樣、歇斯底里的模樣,就算她當時不肯接受父親去世的事實,又怎么會無緣無故地,跑去找不怎么待見的后媽撒氣呢?
“就算是我爸離世,她為什么一定要對你說那樣的話?”
“夠了!你是我兒子!白音那丫頭說到底跟你非親非故,你那么在乎她,怎么不在乎當時你母親我是什么感受?!”
陳菁云嚯得起身居高臨下地瞪著自己的兒子,眼里全是委屈與憤恨,將手里的茶盞粗暴地甩到茶幾上,磕碰的聲音格外刺耳——
這一摔,無疑是同時點燃了母子間憤憤不平的怒火,陳翊更加不客氣地斥責:
“這么多年了,你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承認與他們‘非親非故’了,也不必在他們面前惺惺作態(tài)地裝‘好人’了!現(xiàn)在白家所有的一切,包括整個慕白集團眼看著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有現(xiàn)在這一刻,其他那些感受對你來說還重要嗎?!”
這場爭論注定是一場無結果的發(fā)泄,最終以陳菁云甩了陳翊一個耳光告終。
“陳翊,你少在我面前耀武揚威!我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也并非都是白長黎所賜,但是你如今所擁有的,全是靠我爭取來的?!?p> 他如今還未完成學業(yè),只能由夏鴻暫代總裁一職,而夏鴻又恰巧也是慕白的元老之一,即使一年后正式接任,難保夏鴻后續(xù)會以‘代理總裁’的身份去制約彼時的自己,只會更加束手束腳。
“我知道了。”
陳翊只能按下胸中所有的情緒,“說到底,我只是擔心阿音而已。”
“擔心她?用不著你來擔心,離開了白家,她指不定過得多瀟灑呢?!?p> 陳菁云冷冰冰的揶揄,“好好完成你的學業(yè),回來之后,有的是讓你擔心的事?!?p> 說罷,陳菁云氣沖沖地回房了。
陳翊若有所思地望著茶幾上那盞已然涼盡的茶水,人走茶涼莫過于此吧。
他知道,白音的離開并不是偶然,也許是誰的計劃,也許又是一個圈套,總之不像母親說得那樣一清二白……
可彼時的他,太過人微言輕,又處于這樣一個受人擺布的地位,對于這樣的狀況,他根本無能為力。
白音并沒有人間蒸發(fā),但是的的確確又在他的世界蒸發(fā)了。
她逃離了這個牢籠,可他又被同時關進了牢籠。
阿音,三年了,我不但沒能抓住你,反而將你越推越遠了。
也許他們兩個,都永遠無法得到真正意義上的圓滿。
陳翊苦笑著,悵然若失地摸了摸鼻梁,端起那盞涼透的茶水,一飲而下,苦澀的茶味,裹挾著喉嚨里的干燥直沖脾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