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鎩羽而歸
裘千仞聽聞嗤笑一聲,道:“我肩膀太窄,怕是擔不起家國天下!”他說罷便等著上官劍南的疾風驟雨,要知后者最重家國大義,每次裘千仞在這方面拂了他的意,必有一場疾風驟雨般的教訓。
上官劍南果然變了臉色,怒道:“你!”面色變幻間,終于還是嘆了口氣,道:“也罷,你志不在此,勉強亦是無益。”
裘千仞這下真是愣住了,他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難道師父不應該如往常一般臭罵自己一頓嗎?
上官劍南見到裘千仞如此表情,苦笑一聲,道:“你未經(jīng)過靖康之恥,未見過國破家亡,再加上如今太平年間,讓你學我般保家衛(wèi)國,終是不合適的,我也不該把這幅擔子強加于你。”
“師父……”裘千仞低下頭,沉默一會兒,終究還是忍不住勸道:“您又何必執(zhí)著于抗金保宋呢,就連那些大人物都在安享榮華,自毀長城,您只是江湖中人……”
“哈哈哈哈哈!”裘千仞話未說完,便被上官劍南一陣大笑打斷,只見他搖手道:“千仞,你不必說啦,正如為師無法勉強你,你也是無法勸我的!你根本不知我心中的忠義!”
裘千仞沉默了,他確是不知。
上官劍南仰首望天,半響才低下頭去,直視著裘千仞道:“千仞,現(xiàn)在朝堂上有了變化,趙汝愚相公已然罷相,新任丞相乃是韓侂胄韓相公,他老人家力主北伐,招集天下豪杰之士相助。我已經(jīng)決定帶幫中精銳前去投奔,但是如此一來,鐵掌山總舵空虛,所以我需要你回總舵,替我把家守好!”
裘千仞迎著上官劍南炯炯的目光,沉默半響,終于點頭。
兩人回到裘千仞家中時,裘千丈已然整治好一桌素席。幾人慢慢吃著,裘千仞便將自己要隨上官劍南回鐵掌山之事同裘千丈說了,并希望他和小妹與自己一同前去。
裘千丈想了想,道:“我先處理好家里的事情,等年后再帶小妹前去找你。”
裘千仞答應了,又囑咐幾句,便與大哥小妹作別,隨上官劍南回轉鐵掌山。
這鐵掌山本名猴爪山,上官劍南做幫主時,因嫌猴爪山的名字不好,又見山體形狀猶如五指向天,便改作鐵掌山。此山離裘家拗不遠,從辰州溯沅江而上,到瀘溪與辰溪之間下船,步行不遠便是。
兩人徑由中指峰上山,來到鐵掌幫駐地,早有幫眾前來迎接,上官劍南道:“你們去把各位長老找來,讓他們到議事大廳,我有事宣布?!睅捅姶饝讼?,上官劍南帶著裘千仞來到大廳,不多時四個黑衣漢子先后來到廳中,口稱幫主,執(zhí)禮甚恭。
上官劍南坐在上首,取出一只鐵手掌,道:“我今日叫諸位來,是要宣布一個事情:在我離開幫中期間,就由小徒千仞主持幫中大小事務,代行幫主之職。”說著將手中鐵手掌遞給裘千仞,后者忙伸雙手接過。
四個黑衣漢子齊聲應諾,又同裘千仞見禮。裘千仞一一還禮。上官劍南點了點頭,露出滿意之色,又道:“齊長老。”
一個四十余歲的白臉漢子越眾而出,抱拳道:“屬下在!”
上官劍南道:“你留下輔佐千仞。他畢竟年輕,首次承擔重任,你要多幫襯他些。”
齊長老道:“屬下遵命?!?p> 上官劍南轉向裘千仞,道:“你拿著我的鐵掌令,與我在時一樣,萬事均可自己做主,不必有絲毫顧慮。還有……”
裘千仞露出疑惑之色,看著上官劍南。后者輕輕一笑,道:“替我守好這個家?!?p> 上官劍南安排好了各項事情,翌日便帶著三大長老和四十七位幫中好手一起趕赴臨安近郊,大軍集結之處。
裘千仞從這日起,坐上了代幫主的位子。只是他新官上任,處事難免有些生疏,好在幫中大小事務自有往日的規(guī)程在,且有齊長老在旁幫襯,讓他熟悉了一段時間,倒也做得有模有樣。
齊長老本名齊源,是最早追隨上官劍南的老兄弟之一。此人性子沉穩(wěn),術算之道尤其擅長,是鐵掌幫的大管家。裘千仞虛心向他請教,后者毫無驕矜之態(tài),知無不言,令裘千仞受益良多。
不知不覺已是三個月過去。這一日裘千仞正在院中習武,忽然幫眾來報,清河鏢局總鏢頭汪明遠求見。裘千仞知道這清河鏢局乃是湘西第一大鏢局,總鏢頭汪明遠更是湘西武林的名宿,人稱“金手熊”,一手金砂掌的功夫端的厲害。
裘千仞不敢怠慢,來到前廳時,發(fā)現(xiàn)齊源正同一位五十余歲的華衣虬髯大漢談話,便知這大漢是汪明遠,忙上前抱拳笑道:“汪總鏢頭大駕光臨,在下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汪明遠一愣,趕忙站了起來,抱拳道:“原來是裘少俠,不知令師上官幫主……”
齊源笑著插言道:“汪總鏢頭,幫主他老人家已帶幫中兄弟前去臨安,協(xié)助韓相公北上抗金,臨走時將幫中大事托付給裘幫主,你有事盡管說來便是?!?p> 大家落座,幫眾奉上茶來。汪明遠道:“原來如此?!彼拖骂^,面色變幻,竟是半響無言。
裘千仞道:“汪總鏢頭有事直說,裘某雖然年輕,自信還是能做些主的。”
汪明遠嘆道:“這個事,說來真是丟人!但……我也是沒辦法了。”他頓了一頓,方道:“事情是這樣的,前兩日我們鏢局接了一趟鏢,由文鏢頭負責押運,本來是要運往蘇州的,不想還未出辰州城多遠,便被一伙強人截了去?!?p> 裘千仞聽了十分驚訝,道:“這是哪路的毛賊,竟敢截清河的鏢!憑貴鏢局的實力,難道奪不回來?”
汪明遠面色漲紅,恨恨道:“說來慚愧!要說那伙賊子,其中固然有幾個硬點子,我清河鏢局還不放在眼內,只是他們來頭不小,竟是衡陽武館的人。我是萬般無奈,才來向貴幫求助,望貴幫為清河鏢局主持公道。”
裘千仞喃喃道:“衡陽武館?”眼中透出一絲不解之色。齊源在旁邊道:“那衡陽武館,莫非是衡山派的產(chǎn)業(yè)?”
汪明遠點頭道:“不錯!”
裘千仞這才露出恍然之色,要說在湘西武林,唯一能與鐵掌幫一較長短的,就只有衡山派了。這個門派傳承悠久,但在武林中的地位一直是不上不下,直到前任掌門獨孤劍在位時,事情才算起了變化。
獨孤劍乃是一代武學奇人。他六歲練劍,十二歲便將衡山派諸般劍術練至大成,之后對本門劍術不斷改良革新,至二十歲時,單人只劍,打遍天下無敵手,被武林中人稱作天下第一劍客。宋金兩國交兵時,獨孤劍更是帶領著武林人士相助岳飛,與金兀術的大軍相抗,成為當時武林中的領軍人物。衡山派亦憑借此人之威,震動天下,成為武林中一方巨擘。只可惜他在十年前神秘失蹤,至今下落不明,如今接任掌門的,乃是他的獨子獨孤飛。此人雖可稱得一代俊杰,到底不如乃父多矣。
裘千仞正在沉思之際,齊源已是沉聲問道:“汪總鏢頭,你們當日走的是什么鏢,莫不是……”
汪明遠聞弦歌而知雅意,忙道:“當然不是,我們走的是仁義鏢。”
齊源點點頭,不說話了。原來走鏢素分威武鏢和仁義鏢兩種。威武鏢乃是高升鏢旗,押送鏢的武師高喊“我武惟揚”或“以武會友”,乃是一種極為高調囂張的走鏢形式,除了寥寥數(shù)家對自己實力極度自信的鏢局,沒有人敢這般做;仁義鏢則不然,乃是鏢旗降半,武師們打七星鑼,喊“合吾”的口號,遇上綠林人士,多是切盤口,套交情,是一種比較謙遜謹慎的走鏢形式,絕大部分鏢局走的都是這種鏢。齊源之前詢問,就是擔心清河鏢局一時自大輕狂,走了威武鏢,招人忌恨,這才被人家截了鏢。
裘千仞弄明白事情經(jīng)過,眉頭一皺,心下很是不快,暗道:“你們衡山派忒也囂張!明知清河鏢局和我鐵掌幫的關系,還敢公然挑釁,莫非是欺我?guī)弯摰恫焕?!”按照他本來的脾氣,定是要打上衡山派,討個說法才是,只是他到底處在代理幫主的位置三個月,知道處在首領位置上,行事要顧全大局,不可任憑一己好惡。
于是他用探詢的目光看向齊源,正好被暗自關注他的齊源看到,齊源便道:“可遣人向衡山派質問此事,根據(jù)彼方態(tài)度,再做處理。”裘千仞覺得有理,剛要點頭答允時,忽聽外面一陣嘈雜之聲。
齊源面色一沉,喝道:“何事喧嘩?”他話音未落,從門外跑進一個弟子,吃聲稟報:“報……代幫主……齊長老,幫主回……回來了!”
裘千仞聽罷猛然站起,喜道:“師父回來了?!”話音剛落,兩個弟子已是抬了一副擔架進來,擔架上躺著一個滿身血污的虬髯漢子,正是上官劍南。
裘千仞大驚,撲上前去,喊道:“師父!您……您怎么了?!”
齊源亦是心下大驚,不過他到底是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的人物,面色不變,厲聲呵斥兩名弟子:“糊涂東西!幫主受了這么重的傷,怎么抬到這里!快抬去后室,找大夫來!”
兩人聽了不敢怠慢,抬起上官劍南如飛去了。裘千仞心亂如麻,跟著轉去后室。齊源雖是心下焦急,到底不能失了待客的禮數(shù),便對一旁的汪明遠道:“汪總鏢頭,我?guī)统隽诵┰S事故,實在是不能奉陪了,你的事容后再議吧?!?p> 汪明遠道:“上官幫主的安危要緊,齊長老請便!”
齊源勉強同汪明遠寒暄兩句,匆匆來至后室上官劍南的住所。待他到來時,發(fā)現(xiàn)上官劍南仰躺在床上,周身已然梳洗過,換了家常的衣衫,只是面色蒼白得緊,雙目緊緊閉著。一個醫(yī)者正坐在床邊的墩子上,為其診脈。裘千仞則在一旁焦急看著。
過了半響,醫(yī)者開口道:“上官幫主內腑俱受震動,受創(chuàng)非輕。好在他肌體強壯,內功精湛,總算是保下了一條性命,可是……”
裘千仞忙問:“可是怎樣?”
醫(yī)者嘆了口氣,道:“幫主到底是傷了根本,以后怕是動不得武了。”
裘千仞呆住了,半響才道:“也就是說,師父廢了?!”
醫(yī)者默然。
室內陷入了可怕的靜寂之中
過了好半響,齊源上前對醫(yī)者道:“大夫,請跟我去外面開藥?!钡鹊?jīng)]有人時,悄悄對他道:“幫主的病情,若是有除了屋內三人以外的第四人知道,你可仔細著!”說話間眼中冷意一閃。醫(yī)者激靈靈打一冷戰(zhàn),忙賭咒發(fā)誓不迭。
等藥煎好,裘千仞親自服侍上官劍南吃了藥,離開后室,來到前廳。此時汪明遠早已離去,空蕩蕩的大廳中只剩了裘千仞和齊源兩人。
裘千仞沉聲道:“齊長老,是誰送幫主回來的?”
齊源道:“是王長老,只是……”
裘千仞怒道:“叫他來!”
齊源嘆了口氣,道:“他已經(jīng)死了?!?p> 裘千仞眼睛突然睜大,齊源道:“王長老受了很重的傷,一路背著幫主回來,早已是油盡燈枯了……”說到這里,他再也難掩悲憤之容。要知鐵掌幫四大長老,彼此間都是過命的交情,他眼見同僚慘死,怎能不動容。
裘千仞道:“除了王長老,還有誰是一起回來的?”
齊源搖頭道:“除了王長老和幫主,再沒第三個人?!?p> 裘千仞道:“將王長老厚葬吧。我記得他有一個兒子,讓他做舵主,咱們不能薄待了忠良之后?!?p> 齊源抱拳行禮,恭聲道:“我代王長老,謝過幫主了!”
裘千仞點點頭,忽然覺得不對,忙道:“我是代……”
齊源道:“自今日開始,您便是幫主!想必老幫主也會同意的!”
裘千仞沉默不語。
到晚間時,上官劍南醒轉過來,只是呆呆的出神,誰同他說話都是不理。裘千仞心如刀絞,卻不得不打點精神,在齊源的協(xié)助下,處理各項事務,如撫恤死傷,給死去的王長老舉行葬禮等。
這一日是王長老頭七的最后一天,裘千仞滿身疲憊,回至自己房中,發(fā)現(xiàn)桌上有一封信,他打開看時,原來是上官劍南寫給自己的,上面只有寥寥數(shù)語。
千仞吾徒:
北上一役,我朝大敗,覆巢之下無完卵,我鐵掌幫連我五十一人,竟只余我一人生還,幫中精銳盡喪。愧乎悔乎,心喪若死,我已無面目茍活于世,如今自去禁地待死。從今日起,你便是鐵掌幫幫主,望以我為戒,少沾朝堂之事,多以鐵掌幫興衰為念。
上官劍南絕筆
裘千仞看罷,像瘋了一樣奔向中指峰第二指節(jié)的山洞,那里正是鐵掌幫的禁地所在??僧斔貌蝗菀宗s到那里,看到的卻是上官劍南安詳坐在一堆白骨中的身影。裘千仞愣了半響,隨即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公元1197年,南宋慶元三年,宋相韓侂胄率軍伐金,不過三月,大敗而回。鐵掌幫幫主上官劍南率領手下三長老、四十七精英相隨,結果僅以身免,后憤而自殺,在上官劍南自殺之后第三日,裘千仞在齊源等幫中遺老見證下,正式繼任為幫主。
這一年,他二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