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2小節(jié)
離開事務所后，涵回到自己的住處，在這里會見了今天約好的第二個人——一位房產(chǎn)中介。
“保守估計的話，大概是75萬?！?p> 聲音從這棟三層樓房的一樓客廳傳來，說話的人此時正坐在客廳唯二的其中一張木凳上，此人穿著一身體面的職業(yè)裝，抹上發(fā)膠的大背頭在燈光的映照下閃閃發(fā)亮，一同發(fā)亮的還有他的面頰，顯然是用了某種劣質(zhì)護膚品的原因，導致臉部看上去并不是水潤飽滿，而是油光凸顯，甚至比他腳上擦得發(fā)亮的黑皮鞋還要吸睛。
除開這些外部因素的干擾，此人本身長得還算是中規(guī)中矩，五官之間不會離得太近又不會相隔太遠，一張標準的國字臉，面帶笑容時給人一種實誠感，坐姿端莊，腰桿挺拔，正視他人，這些也意味著他曾在部隊里服役，或受到過類似的管教，這種人通常都循規(guī)蹈矩，雖然做事會有些許死板，但也同時意味著他不會做出太出格的事情，這大概也是為什么涵會選擇讓這個人來處理自己的問題。
“如果算上那些祖?zhèn)鞯淖之嫼推髅竽兀俊焙瓎柕馈?p> “那些我暫時給不出一個準確的報價，如果您需要的話，我可以聯(lián)系相關(guān)人士過來進行評估，您看可以嗎？”男人回答。
涵愣神思索了一陣后回答道：“不必了，就這樣吧。”
“如果您確定要出售這棟房屋的話，那么我們辦理完手續(xù)，錢款將會在兩天之內(nèi)分批轉(zhuǎn)入到您的賬戶上面，后續(xù)還會按照成交金額再給予您這邊一部分的補貼，這個補貼的數(shù)值大概在5-10%之間，也就是100萬的話，您還能夠拿到5至10萬的一個額外錢款?！?p> “恩?！焙瓚艘宦?。
“那個，涵先生。”對方忽然轉(zhuǎn)變了語氣，用手撐住膝蓋，轉(zhuǎn)身面朝涵問道：“或許您會覺得我有些，八卦亦或是有些啰嗦，能否多嘴問一句您為什么想要出售這間房屋嗎？”
涵扭頭看向?qū)Ψ剑⑻袅颂裘急砻鲀?nèi)心的疑惑。
“您看上去像是，受到了沉重的打擊?！蹦腥苏f，“如果您不想說的話就當我沒說過吧，我只是多嘴問一句?！?p> 涵聽罷面無表情地面向自己的前方，那里只有一部沒插電的液晶電視，或許他是在通過屏幕上的反光觀察自己，片刻后，他問道：“諸先生，您有孩子嗎？”
“還沒有，但是正打算跟老婆結(jié)婚。”
涵心想：沒結(jié)婚之前不是應該叫女朋友么。不過他沒有表述出來，想到對方這么說，應該是跟女朋友關(guān)系很好，已經(jīng)將對方視為自己的終生伴侶才會出現(xiàn)這種口誤吧。
于是他接著說道：“那么就請您想象您跟您的老婆有個孩子吧?！?p> “好的?！蹦腥苏笪Ｗ饋?，全神貫注地聆聽著涵的發(fā)言。
“請您接著想象，您的孩子一出生就表現(xiàn)得與其他人不同，他從娘胎出來的那一刻，并不是哭，而是在笑，就連老天都為他的出生打響一道驚雷，這道雷聲響徹九霄云外，就連遙遠的紅地洲和波島洲都能夠聽到，仿佛他注定了生來就是要改變這個世界的?！?p> 見涵停頓了一下，男人抓住機會問道：“是【天怒事件】嗎？”
涵點了點頭，男人不多問，于是涵接著說道：“實際上您的孩子也確實與眾不同，其他小孩還在母親懷里咿呀學語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能夠清晰而準確地讀出一段句子，其他小孩還在學習如何走路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懂得自己更換衣服。他是當之無愧的天才，明明吃的東西跟其他孩子一樣，但他的學習能力卻遠超同齡人一大截，3歲的時候就能夠背誦詩歌，4歲通讀經(jīng)書，5歲七步成詩，6歲就開始接觸高中理科知識……你漸漸地發(fā)現(xiàn)他的求知欲望就像個無底洞，書庫里堆滿了被他看過一遍就丟在一旁的書籍，從C++到python，從材料成型技術(shù)到機械原理，從地球流體力學到宇宙簡史，到他上小學的時候，他所掌握的知識甚至不比一名普通的高中生要少……”
聽到這里，男人忍不住心想：有個這么聰明的孩子為什么會露出如此憂愁的模樣呢？莫非是因為聰明反被聰明誤么？還是接著聽下去吧。
“盡管他的學習能力超乎常人所能理解，但你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其實跟其他孩子一樣。某天你回到家，看到你的孩子一臉委屈，身上沾了塵土，一看就是跟誰起了爭執(zhí)，但是你又不喜歡太直白地表達對他的關(guān)切，你看到他還能在母親懷里撒嬌抱怨，就知道他沒事，因此你也松了口氣，頗有些得意忘形地對你的孩子說‘你不是挺聰明的嘛’之類的話語，結(jié)果這觸犯到了孩子的自尊，尤其是像他這樣天才的自尊，你沒有想到他會對母親撒謊說你在外面找了女人，而他的母親又深信他孩子說的話，你本以為這只會是一次玩笑話，可沒想到你跟你的妻子為此大吵一架，第二天你的妻子向你提出了離婚……”
聽到這里，男人臉上的表情變得復雜，他本想伸手拍一拍涵的肩膀安慰對方，但是轉(zhuǎn)念一想，又克制住內(nèi)心泛濫的同情心理，什么也沒做，只是等待著涵繼續(xù)講述他的故事。
“離婚顯然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其實你也早就發(fā)現(xiàn)妻子對你的愛不及從前，你想起她曾多次向你抱怨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不如她的其他朋友家庭，這當然都是因為你有一個重病在床的母親要照顧，你每個月三分之一的收入都用在了母親身上，父親死后，她是這世上唯一看著你長大的人，把你撫養(yǎng)長大成人的這份恩情，令母親在你心中占據(jù)了最主要的地位，你清楚妻子的德性，她太愛攀比，雖然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心地善良，連蟑螂都不敢打死，可是人終究會受到環(huán)境的改變，這種結(jié)果，或許也在你的意料當中，因此你接受了她提出的離婚，為了孩子能夠在更好的環(huán)境下長大，你覺得他需要母親的關(guān)懷多過父親，又或許是因為你內(nèi)心覺得對于妻子有所虧欠，畢竟你仍然需要照顧病重的母親，所以你把孩子連同房子一起留給了你的妻子，自那以后，你便對他們的生活充耳不聞，終日奔波在公司與病房之間……”
“唉?！甭牭竭@，男人終究忍不住嘆了口氣，或許是積壓在內(nèi)心的情緒過于沉重，令他感到無處發(fā)泄，等他嘆完氣后，他發(fā)現(xiàn)涵停頓著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于是他抬手說道：“請您繼續(xù)說吧?！?p> “不好意思，或許這個話題有些沉重了——”涵說，男人連忙搖了搖頭說：“沒事的，我只是一時感同身受，覺得頗有些郁悶罷了，您要是不介意的話請把故事繼續(xù)說下去吧?！?p> “是嗎?！焙戳艘谎勰腥?，顯然對方不是那種會隨隨便便說違心話的人，而他也確實希望有人能夠聽他說完這個故事，那樣的話他也就能夠摒棄離世前的最后一絲雜念。
他做了個手勢示意自己將要繼續(xù)講述下去，于是男人也調(diào)整好姿勢，將雙手安放在膝蓋上，聚精會神地望向了涵。
“轉(zhuǎn)眼就是三年后，某天你在新聞里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你發(fā)現(xiàn)新聞正在播報關(guān)于你孩子被人襲擊的消息，你怒火中燒，直接沖到了妻子的公司里，你們當著眾人的面大吵一架，但畢竟你們曾是夫妻，冷靜下來之后，她向你坦白了這些年來發(fā)生的事情。原來早在你們離婚前，她就已經(jīng)與另外一名男性有所接觸，對方是一名上市公司的經(jīng)理，家境和身材樣貌都比你好上許多，在你們離婚之后，你的妻子就帶上你的孩子跟這名經(jīng)理住在了一起，沒過多久就結(jié)了婚，然而婚后你的妻子發(fā)現(xiàn)這名男子并非是愛自己，而是為了接近你的孩子，利用你孩子的聰明才智去幫助自己對付那些商業(yè)上的敵人，你的孩子之所以會被人襲擊，就是因為嚴重損害到了這些人的利益，不過你孩子的后爹早有預料，安排了保鏢保護你孩子的安全，讓他們沒能真正地傷害到你的孩子……”
聽到這里男人不禁握緊了拳頭，雖然他還沒有孩子，可是聯(lián)想到自己的愛人身處險境，自己卻不在身旁，光是這一點就足以令他感同身受。
“你的孩子第一次經(jīng)歷這種事情，受到驚嚇，于是請求他母親的幫助，可他那可憐的母親又能做什么呢？即便央求孩子的后爹不要讓孩子參與到他自己的商業(yè)競爭當中，對方的事業(yè)已經(jīng)步入軌道，又怎會輕易放棄呢？呵，他母親畢竟只是一個不堪貪欲所負的可憐女人，還以為能夠指望著那經(jīng)理的施舍繼續(xù)過著那衣食無憂的生活，未曾想到她的孩子正經(jīng)歷著一種什么樣的童年！”
說到這里，男人注意到涵的目光透露出一絲憤怒，仿佛在他面前就站著那名罪該萬死的惡人，但是這股憤怒的情緒就像一根燃燒的火柴很快就熄滅了，涵的表情重歸平靜，眼中只剩下一片茫然。
片刻的沉默之后，涵抬起頭來，語氣變得有些輕和，他問道：“不好意思，我剛才說到哪里了？”
“你說到‘我’的孩子被人襲擊?！蹦腥嘶卮稹?p> “哦，對?！焙D了一頓，他看了男人一眼說：“沒想到你都聽進去了。”
男人嚴肅地點了點頭，涵將頭轉(zhuǎn)了回去，張了張嘴又停頓下來，緩了口氣之后接著陳述道：“在我的孩子遭到襲擊之后，他請求他的后爹不要再讓他去做那些損害別人利益的事情，可是他的后爹自然沒有同意，于是他就想了一個辦法，這個辦法既能夠不損害到他人的利益，又能夠滿足后爹所提出的要求，這個方法很簡單——那就是撒謊。這當然不是他第一次撒謊了，上一次撒謊所付出的代價，就是我跟他母親的離異，當然這實際上并不能算是他的過錯，而這一次，他所面對的是更大的環(huán)境，這意味著一旦他的謊言被拆穿，他將會付出比之前更為慘痛的代價。在這種事情發(fā)生之前，也就是在我去找他母親之后，我試圖前往那經(jīng)理的公司與他理論，卻連他公司的大門都進不去，于是我只好讓他母親將他約出來，我與他當面交涉，我們就在他小區(qū)附近的一家咖啡廳見了面，我們開門見山的向?qū)Ψ奖磉_了自己的想法，結(jié)果是誰也沒能說服誰，我給了他一拳，被警察帶走關(guān)了兩天?！?p> “然而這期間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我的孩子來見了我一面，等我見到他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長大了，眼睛更像是他的母親，而其他地方則是像我，臉上那種稚嫩的感覺還未完全褪去，但也比上次見面時要成熟一些，在交談的過程中，我仍能感覺到他還是那個聰明且記憶力超群的天才，可是也能聽出他語氣中的恐懼與猶豫，我告訴他說‘孩子，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而不要被你不想做的事情所束縛’，可他不是來聽我說教的，他之所以來見我，只是為了帶來他后爹的警告，讓我不要再干涉他們的事情，但允許我每隔一段時間去探望我自己的孩子……”
“太過分了！”男人忍不住說道，“居然把孩子當作賺錢的道具！”
“不過，其實也沒什么不好的——”涵無力地垂下眼皮，聲音和語氣亦如此般，他說：“看到我的孩子安然無恙，而且甚至比跟我在一起的時候要顯得更成熟健康，或許一直以來活在幻想里的那個人始終是我，而真正能夠給到那個孩子幸福和未來的人，是他的后爹——只有像他那樣在社會上立足，有頭有臉的人，才適合成為一名父親?！?p> “你怎么能這么說呢？你的孩子也許還在等著你東山再起呢！”男人義憤填膺地說道。
“呵，也許吧。但我也不希望自己現(xiàn)在這副模樣去面對我的孩子，他需要的是一個榜樣，不是一個累贅?！焙f道，不等男人做出回答他便繼續(xù)說：“我還是接著講完我的故事吧，在那之后過了半年，直到今天，這段時間里我沒有去見我的孩子，他當然也沒有主動來見我，我問過我前妻一次我孩子的情況，她說一切都好，我也就懶得再去操心。上周三的時候，我母親的病情加重，醫(yī)院打電話告訴我讓我準備處理后事，我在醫(yī)院里陪了我母親整整兩天，她跟我說了很多，最后在我睡著的時候她走了，我記得我最后跟她說的一句話是‘那我先睡會，有事就叫我’……”
涵說到這停頓了一下，看上去像是被迫停頓的，他的喉結(jié)上下浮動，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繃緊的面部肌肉，他在努力克制內(nèi)心的悲傷，讓這種情緒不顯露出來，男人很識趣地挪開了視線，直到涵調(diào)整好狀態(tài)再度開始講述時，男人才回過頭來。
“現(xiàn)在這座城市已經(jīng)沒有值得我留念的東西，我深愛的一切都已離我而去，所以我才打算把房子給賣了，用這筆錢去一個靜謐的地方居住，調(diào)養(yǎng)身心，給自己一點時間和空間，去尋找人生的意義吧?！焙f道。
“可是，您不是還有孩子么？”男人聽罷不解地問道，涵看上去似乎愣了一下，隨后面無表情地發(fā)出一聲輕笑說道：“我也該放手讓他成長了，他已經(jīng)不再是我的兒子?！?p> “您不會覺得很遺憾嗎？”男人問道。
“人活一生沒有誰不會覺得遺憾，最重要的是，能否釋懷。”涵轉(zhuǎn)頭看向男人，那目光不帶有任何的感情，沒有憤怒，沒有哀傷，沒有恐懼，只是單純的注視，在這樣的注視下，男人不再說話，只是靜默地點了點頭。
“沒想到我會跟你說這么多?！焙α诵φf道。
“能夠傾聽客戶的心聲，是每一個銷售人員的榮幸?！蹦腥肆x正言辭地說道。
“你是一個好的銷售員，你一定會取得比現(xiàn)在更加輝煌的成績?！焙哪樕想y得浮現(xiàn)出一絲笑容，那笑容宛如荒山野嶺里綻放的一株野花，罕見而令人心生欣慰。
之后二人簽署了相關(guān)文件，便就此別過，這名銷售員騎著車回到公司，在與上級領(lǐng)導交付此事的時候，二人正好談論到了這個話題——
“什么？你不知道嗎？”領(lǐng)導抬起頭來看著這名銷售員，露出驚愕的神色。
“怎么了？”男人感到疑惑。
“這位涵先生的兒子，幾天前就因為跳樓自殺身亡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