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尋孤的男人（二合一）

　　梨黃國道上，一個皮膚黝黑干燥的男人正在臨時停車道上，蹲下進(jìn)食今天的午餐。他狼吞虎咽，目光在來回穿梭的車流上掃過，發(fā)黃干裂的手指小心翼翼保護(hù)著從嘴邊掉落的發(fā)糕碎屑，時不時停下干啃的動作，把接住的碎屑又倒進(jìn)嘴里，落到衣服上的星星點點，又舔舔手指，粘住它們，一丁點不放過的全吮進(jìn)嘴里。

　　吃到一半，有些噎了，男人趕忙從一旁老舊摩托上拿下水壺，咕嘟咕嘟慢慢飲用，他不太快，因為又怕把水給浪費了。

　　這時，男人的壞運氣來了，一輛黑白配色的執(zhí)法車輛路過，嘹亮的執(zhí)法鈴聲在他身邊停下。

　　兩個執(zhí)法者，一年長一年輕，從車上走下，來到了男人身邊。

　　年長執(zhí)法者走到神色怯懦又忐忑的男人面前，他沒有急于開口說話，目光掃視到老舊摩托車上。

　　摩托車一看就屬于不能過檢上路的類型，黃土和塵沫幾乎沾滿了摩托車全身，車載箱上捆綁著一個行囊，在車頭左右和行囊上都插著幾桿旗幟，旗面干凈嶄新……看到這些，閱歷豐富的年長執(zhí)法者就頓時明白了什么，看向男人的眼神多了幾分復(fù)雜和同情。

　　正當(dāng)年輕執(zhí)法者準(zhǔn)備開口對男人說些什么的時候，年長執(zhí)法者首先舉手示意，打斷了對方的開口，然后正色上前，對男人說道：“先生，這里不能無故臨時停車和休息，要吃東西，你得去服務(wù)站?！?p>　　男人靦腆的點點頭，干笑道：“不好意思啊同志，我的摩托沒油了，推到一半路有點低血糖，就停下來吃點東西?！?p>　　“你叫什么名字，麻煩把身份證和摩托車駕駛證出示一下?！蹦觊L執(zhí)法者面色不變，沒有表露出任何情緒，像個嚴(yán)明公正的銅像，他伸出自己的白手套。

　　男人連連點頭說好，然后回身去翻動自己的行囊，從外層的拉鏈袋子里拿出了自己的兩份證件給對方。

　　拿到證件的年長執(zhí)法者讓年輕執(zhí)法者用他手中的驗證機(jī)器查驗了一下證件，比對了一下男人的身份，確認(rèn)無誤后，年長執(zhí)法者這才將證件歸還，面上才出現(xiàn)解凍般的情緒流露：“李佳鴻先生是要去哪？”

　　“我要去一趟梨臺市?！崩罴养櫶拐\道。

　　“去那邊做什么？”

　　“找人，找一位大師。”李佳鴻如舊坦誠。

　　聽到這話，兩位執(zhí)法者都沉默了下來，年輕執(zhí)法者指了指那幾面旗幟上的失蹤人員照片，道：“找大師做什么？拜托他幫你找到他們嗎？”

　　李佳鴻樸實的笑著，干裂的嘴唇下是兩排黃牙，點頭道：“是的，他說有能幫我找到他們的東西。”

　　說著，李佳鴻恍然大悟，連忙又追上一句話，“啊，你們不用擔(dān)心我會被騙，那位大師說了，他在當(dāng)?shù)睾艹雒?，不會騙人，騙人對他的名氣沒什么好處?！?p>　　兩位執(zhí)法者聽后，表情更加沉重了。

　　李佳鴻覺得氣氛有些不對，抓耳撓腮，有些急切的樣子，但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解釋。

　　“你的摩托不能騎了，太破舊了，把摩托車放路邊吧，之后會有人把摩托拖走，把行李帶上，上車?！比欢?，最終年長執(zhí)法者并沒有對此事做出任何評判，只是平靜的說道。

　　李佳鴻愣了一下，他老老實實的照做，把行囊從摩托車上取下，最后寶貝的將那四面寫著尋人啟事的旗幟也好好拿在手里收著，說：“同志，您……您是想帶我去派出所嗎？”

　　“不是，送你一段路，到梨臺市下高速的地方就放你下來?！蹦觊L執(zhí)法者一邊平靜的說，一邊坐上了車。

　　聞言，李佳鴻目光起了一些波瀾，認(rèn)認(rèn)真真的對兩位執(zhí)法者鞠了個躬，然后拍拍身上的衣服，抱著行囊和旗幟，小心翼翼的上了車。

　　車上，兩位執(zhí)法者又和李佳鴻聊了幾句，每個問題，李佳鴻都非常真誠且毫無保留的回答了他們，先前有些拘謹(jǐn)?shù)姆諊兊萌谇⒘艘恍?p>　　到了約定好的終點，李佳鴻下了車，又再一次對兩位執(zhí)法者深深鞠躬，完后才背著行囊，卷著旗幟繼續(xù)向前走。

　　“師傅，一般這樣的情況，還能找回來嗎？”調(diào)頭行駛的過程中，年輕執(zhí)法者一邊開車，一邊掃了眼后視鏡那個佝僂的背影，忍不住問道。

　　年長執(zhí)法者無聲嘆息，緩緩?fù)鲁鲆粋€字：“難?！?p>　　“這值得嗎？”年輕執(zhí)法者不解。

　　“像他這樣的人，從他決定踏上尋人的旅途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不會考慮價值了，完全是愿不愿意的事情?！?p>　　“……可惡，那個大師是騙子吧，明明是這么拙劣的把戲！連窮人的錢都騙！”

　　“這不好說?！甭牭侥贻p執(zhí)法者青澀的正義感，年長執(zhí)法者搖搖頭，“燒香拜佛這些東西，都是求個心安，而且也是合法的，你覺得那位李先生難道沒有想過自己會遇上騙子嗎？他早就不在乎騙不騙的了，只是賭那一線的希望?！?p>　　年輕執(zhí)法者聽后，忍不住嘆息一聲。

　　……

　　夜晚八點二十三分，李佳鴻終于抵達(dá)了梨臺市的永湖鎮(zhèn)，見天色不早，他只能先找了一家便宜旅館暫時住下，明天再去尋找那位大師。

　　他放好了行禮就到樓下附近的一家面館，點了一份清湯素面，美美的吃著，蔥花、蒜末和辣椒當(dāng)配菜，白水是湯，一碗筋道的手搟面便是大魚大肉。

　　“快關(guān)門咯，老哥，今兒有份客人退掉的青菜，你要不要吃？不吃就倒掉咯?！闭谑帐懊骛^的面館老板挺著大肚腩，端著一盤油亮熱騰的青菜炒肉，出來問道。

　　李佳鴻愣了一下，沒多想，直接答應(yīng)下來：“好啊好啊，謝謝謝謝……”

　　面館老板憨厚的笑了一下，把青菜放到李佳鴻面前，轉(zhuǎn)身回到廚房里繼續(xù)收拾東西，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回過去以后，李佳鴻就從懷里拿出了一個筆記本，在上面記錄下了面館的地址和名字，在這一行的上方還有兩個執(zhí)法者編號，正是上午幫助過他的兩位執(zhí)法者。

　　這本筆記本厚厚一沓，已經(jīng)用去了將近四分之三的頁數(shù)，上面記錄的都是李佳鴻這一路尋親走來，感恩懷念的那些人和地名。

　　“最新報道，天府市6級大地震的救援工作還在繼續(xù)……”寫好記錄，李佳鴻繼續(xù)有滋有味的吃著面條，耳邊聽見近日神州地區(qū)最動蕩的一條新聞時，忍不住抬頭看向掛在店面角落的電視機(jī)，當(dāng)看到新聞播報字幕上“XX人失蹤”的文字時，眼里閃過一絲哀傷。

　　面館老板趴在出菜窗口，看著新聞畫面，感慨說：“今年也不太平啊，真希望大家都過得好好的，然后啊……我的面館才有好生意啊?！?p>　　他話音剛落，李佳鴻就認(rèn)真的說道：“老板，你做的面很好吃，青菜也很好吃，你有這么好的手藝，生意肯定會越來越好的！”

　　面館老板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臉，說：“算不得算不得，我也不需要生意能有多好，像現(xiàn)在這樣，勉強夠養(yǎng)活我一家老小，也差不多了。”

　　李佳鴻豎起大拇指：“我是說真的好吃，你的面館一定會火的?！?p>　　面館老板笑著搖搖頭。

　　不知不覺，電視上的新聞已經(jīng)切換到了下一條。

　　貌美端莊的女主持在鏡頭前，微笑說道：“好消息，沉寂多時的著名天才音樂家，本世紀(jì)最杰出小提琴手海摩芬，最近終于在網(wǎng)絡(luò)社區(qū)發(fā)表了動態(tài)，表示其沉寂這些年，其實正在推進(jìn)一部全新力作，不久便將問世……觀眾們期待他再次為大家?guī)硗昝赖囊魳肥⒀??！?p>　　“啊，海摩芬終于要回歸了。”李佳鴻看到這條新聞時，忍不住發(fā)出感慨。

　　面館老板聽后覺得有些好笑，但又有些好奇，“你也聽這些古典樂嗎？”

　　李佳鴻流露出一絲追憶之色，笑著說：“當(dāng)年我夫人懷孕的時候，聽胎教的說法，給還在肚子里的小孩聽一些旋律優(yōu)美的音樂，會對孩子的生長發(fā)育有好處，當(dāng)時的胎教老師給我們推薦了海摩芬的音樂，印象比較深刻，也多虧了他，我們才有了一個很健康的孩子?！?p>　　聽到李佳鴻的話，面館老板不禁再次審視了對方一番，從那張歷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比出身田野的農(nóng)民勞工都要土一點的臉蛋上仔細(xì)尋找，發(fā)現(xiàn)竟找不到對方也曾富裕過的痕跡，一時間對這位不知名的客人又多了幾分同情。

　　這個在此刻流露出這樣幸福與追憶之色的客人，也不知道在對方口中提及的幸福時光之后，又遇上了什么樣的麻煩，才會顛沛流離至此，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他是賭徒嗎？

　　家里人出了意外？

　　還是……

　　面館老板不由這樣浮想，但他又不忍將李佳鴻往惡意的方向聯(lián)想，因為李佳鴻有著一雙真誠的眼睛，這個客人的真誠，他很喜歡。

　　直到次日，面館老板才終于懂得那位客人落魄成如今這副模樣的理由。

　　李佳鴻像昨晚那樣來到了面館，點了同樣一份清湯面，只是這次來，他還帶了行囊，行囊上插著幾面尋人啟事的旗幟，其中有兩個尋人啟事是關(guān)于小孩的，里面有一個孩子的眉眼與李佳鴻很像。

　　一想到昨天提到孩子的事情，李佳鴻笑得那樣高興。

　　面館老板就感覺自己的內(nèi)心酸澀得猶如洗碗的海綿，不管怎么擠，苦澀的水都是有的。

　　原來是因為孩子丟了嗎……

　　吃完素面就相當(dāng)于吃完了今天的早午飯，李佳鴻又一次上路了，他要去找那位在貼吧上灌水的大師，哪怕是一線希望，他都要找到那個大師。

　　踏上路面狹窄的石階，走進(jìn)迷霧的樹林里，李佳鴻思緒萬千。

　　說起來，他開始時，并沒有想過要去找那位大師，也不是那形跡可疑的大師先找上他的。

　　一切都還要從十五年前說起，他曾有個幸福溫馨的家庭，出身中產(chǎn)階層的他有著不錯的身份背景，體面又理想的工作，還遇上了門當(dāng)戶對、性情美好的妻子，他與妻子相敬如賓，恩愛有加……很快就有了孩子的消息。

　　他們?nèi)叶己芨吲d，期待孩子的到來。

　　孩子順利出世，是個健壯的男孩，從未生病，他和妻子也將兒子視若珍寶，小心呵護(hù)。

　　誰知，在孩子三歲生日那天，突發(fā)噩耗。

　　妻子遭遇事故，從高處墜落，摔成了植物人，陷入深度昏迷，而他們?nèi)龤q的孩子也在那以后不知所蹤。

　　李佳鴻無法理解，為什么會有人要這樣害他們一家，害他的妻子，還要搶走他們的小孩。

　　在消沉了一段時間后，李佳鴻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要找回自己的孩子，他把自己所有的積蓄都留給了兩邊的老人，并拜托他們照顧好昏迷的妻子，而他要踏上尋孤的道路，直到把孩子找回來。

　　然而這一找，就是十五年過去了！

　　他看不見希望，但心存希望，這一路上，他不止會尋找自己的孩子，也會幫助別人尋找孩子，當(dāng)?shù)谝淮慰吹絼e人的孩子被找回來時，他對找回自家孩子的信心就多增加了幾分。

　　連其他人的孩子都能找到，為什么他不可以呢？

　　而就在這第十五個年頭，李佳鴻收到了一條喜訊，那就是他的妻子醒了。

　　他馬不停蹄的回到醫(yī)院看望，順便想問詢一下當(dāng)年連執(zhí)法者都找不到任何線索的真相。

　　可再次見到妻子，當(dāng)妻子看到他如今這副模樣時，妻子就頓時忍不住崩潰大哭，哭得歇斯底里，那哭腔里帶著讓他不安的自責(zé)和絕望。

　　他與妻子單獨對話，在妻子混亂情緒下的陳詞中，他終于知曉了當(dāng)年發(fā)生的事情經(jīng)過，那是令人窒息和癲狂絕望的真相。

　　當(dāng)妻子說到孩子不是被人販子搶走的，而是被一個叫禍古的異常生物帶走的時候，他感覺妻子瘋了，還變的有些陌生。

　　在妻子的懺悔中，他才得知他的妻子原來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樣乖巧，或者說，她并不是一直是知書達(dá)理的人，她也曾年輕妄為過，在大學(xué)時和朋友同學(xué)偶然加入過一個神秘結(jié)社，在那里她與社團(tuán)成員曾舉辦過一個瀆神的禁忌儀式，不成想，正是因為這個儀式，為她招來了十五年前的那場災(zāi)禍……

　　聽著玄之又玄的事實真相，李佳鴻茫然而絕望，感覺一眼都望不到光明。

　　原來他一直找不到孩子，是因為孩子壓根不在這一維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