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宣和三年,大宋道君皇帝趙佶登基已逾十載,這些年里,各地起義民變不斷,可仗著皇朝之前的豐厚底子,倒無甚大礙,至少汴梁依然是夢華璀璨之都。
如此反復(fù)折騰使得皇朝漸顯垂暮,只是多數(shù)宋人看不到或者不愿意看到,還有的更是酣然不知所以。
這日恰逢著八月十八,是一年中錢塘江潮水最盛之時(shí)。
夜半子時(shí)大潮起,浪花飛踴,白練奔逐,聲勢浩大,轟鳴隆隆,猶如戰(zhàn)場金鼓。
錢塘江邊有六和寺,內(nèi)建七層浮屠一座。
若是在白日,武林富戶施舍幾個(gè)銀錢,便能以禮佛之名上塔,拜菩薩是假,觀潮是真。
自古錢塘潮天下第一,叫人百看不厭,遠(yuǎn)遠(yuǎn)一道白線滾滾而來,是難得一見的天地造化。
時(shí)值深夜,萬籟俱寂,更襯得潮音隆隆,似萬馬齊奔,又如悶雷不絕。
臨安百姓習(xí)以為常,偶有在夢中被驚醒的,無非低聲喝罵一句“陸二個(gè)潮水”,又翻身沉沉睡去。
升斗小民,明日還得下地或者做買賣,睡不好便沒氣力干活,這年頭苛捐雜稅不少,稍有不慎就要落個(gè)家破人亡的底子。
忽然間,六和寺的禪房躍出個(gè)赤條條的莽和尚,手持混鐵水磨禪杖,下身僅著條鼻竇褌,上身皂布直裰斜批,月光下露出背上墨團(tuán)團(tuán)的紋身好大一片。
他人跳在院中空地,禪杖一橫,上九個(gè)鐵環(huán)倉朗朗作響,大叫:敵襲!速起!
莽和尚便是魯智深。
這次宋江帶著梁山好漢平了方臘,班師回朝,正巧路過六和寺,便在廟中住宿一夜。
魯智深本是關(guān)西軍漢,從未履足江南。
這次大戰(zhàn),打了勝仗,可眾人心氣卻甚是低落,仿佛敗得是梁山而非方天王,雖是勝了,卻太過慘烈,去時(shí)一百零八星宿,回程只余三十六,而僥幸活下來的,也未見好事,如武松便落了殘疾。
魯智深是豪邁爽朗性子,又有夙慧,原本不管他在何處,哪怕大伙兒士氣再低落,只要被他塞了兩條肥大狗腿,一葫蘆濁酒,很快人人都熱火起來。
花和尚是讓所有好漢心折的。
只是這次得勝班師,呼保義自然臉帶笑容,一路上受了無數(shù)贊揚(yáng),而魯達(dá)卻悶頭不語,吃喝時(shí)也不再呼朋引伴。
而大伙也不去擾他,都知道智深大師心里難過,亦徒亦友的史進(jìn)史大郎和李忠被射死,武松斷了雙臂,好兄弟林沖原本倒是無礙,卻忽然得了風(fēng)癱之癥……只能在廟里修養(yǎng)。
沒了花和尚耍酒瘋,眾人只覺得御酒的味道也寡淡起來。
這幾日眾好漢都在六和寺修整,魯智深天天都在吃喝一番便倒頭酣睡,孰料睡夢間驚覺潮音入耳,他這等老于行伍之人立刻驚覺是敵人闖營,
他這一番動(dòng)靜,卻是把其他禪房中的本地僧人也都嚇醒來,一頓連說帶比劃魯智深方曉得如雷潮信乃是天地造化所為。
忽而整個(gè)人頓住,腦中是征遼前,去五臺山見智清大師求點(diǎn)化,大師傳了首偈子,最后兩句便是:“遇潮而圓,遇信而寂”
霎時(shí)間靈臺清明,也不多話。
只是讓廟里道人燒了湯水,洗沐干凈,又將日常穿著的皂布直裰換了一身御賜的僧衣,去法堂上捉把禪椅,當(dāng)中坐了,焚起一爐好香,盤起兩只腳,左腳搭在右腳,便不再聲息。
待到宋江帶著梁山好漢趕來時(shí),魯智深早已天性騰空,圓寂去了。
眾位兄弟再看,只見桌上有紙,字跡橫七豎八,卻墨跡淋漓,顯是一氣呵成,便是魯智深絕筆。
宋江拭去眼淚,照著念道:“生平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里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是我!”
眾人聽了皆盡不語,方臘伏誅乃是喜事。
可梁山損失慘重,眾人得勝班師,可人人皆有親朋好友或者意氣相投的弟兄就此留在了江南,讓人好不痛心,再想之前在梁山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日子,真真恍若隔世。
魯達(dá)灑脫而去,毫無半點(diǎn)牽掛,羨慕煞旁人。
也有聰明人在自?。骸棒斶_(dá)當(dāng)初就不愿招安,他是有大智慧之人,言行向來上和天道,今時(shí)圓寂,只怕也是對我等示警了。”
再想想在征方臘前,入云龍便請辭官修道……
之后幾日,先有混江龍李俊詐病,并童威童猛兄弟造船出海,又有燕青不辭而別……
……
再說魯智深原就具夙慧,一世豁達(dá)通透,圓寂前頓悟禪理,雙目一閉,等著佛祖召喚去西天極樂世界。
然而,梵樂未至,自個(gè)兒卻飄飄然出塵,整個(gè)人只在天上飄飄然,隨風(fēng)游蕩。
“咿,不讓灑家入輪回,又不讓灑家證果位,這是為何?”
從天上往下看去,只見世道變遷,滄海桑田。
人間無數(shù)悲歡喜樂,更有江山迭代,如此宏大繁雜的世間景象,瞬息入眼,又全然在胸。
魯智深夙慧盡顯,于不知不覺已證眼神通耳神通。
彈指間,他親見宋江毒死李逵;
女真興于黑山白水,官家短視遼金抗遼;
岳武穆武功蓋世,直搗黃龍,卻冤死風(fēng)波亭;
大宋花花江山斷送;康王泥馬渡江,定都杭州。
黑韃勃興,席卷中外;
釣魚城孤立江邊戍衛(wèi)三十六載,文天祥誓死不降,陸秀夫背負(fù)幼主投海,神州淪陷,慘不忍睹。
直到朱老兒用一只破碗開局,逐鹿天下,揮師北伐,興復(fù)漢兒江山,這一看就看到了大明崇禎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