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村子里的閑言碎語就沒有停止過。
“叫阿杜是吧,你和寡婦朱妹什么關(guān)系啊?”
起初,遇到這樣的調(diào)侃化羽還會簡單回應(yīng),畢竟事關(guān)女子的名聲他總想澄清一二。
“她是我東家,我給她種地?!?p> 聽了這個回答,那些人只是嘖嘖一笑,背地里并沒有停止議論。
久而久之化羽便懶得搭理了。況且,他發(fā)現(xiàn)朱妹對此倒顯得十分淡定,仿佛他們說的根本無關(guān)自己。
“說就說唄,我是寡婦,怎么著都少不了是非。讓他們說去,反正長不到自己身上!”
難道自己還不如一個女子豁達(dá)?況且,化羽已經(jīng)真切地體會到這個女子和她的孩子的確需要自己的幫助,于是他打消了離開的念頭,更加賣力地幫朱妹干活。
雖然從軍多年,但莊家活上化羽還是生手,在這方面朱妹是他的師父。不過,化羽聰明,學(xué)什么都比普通人快,沒多久便上了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土生土長的莊稼人呢。
這天化羽收工回家,朱妹從灶房探頭出來:“阿杜,看到小花和丟丟了嗎?這倆孩子,該吃飯了又不知跑哪里玩去了?!?p> “我去找找。”化羽放下工具轉(zhuǎn)身跑出院子,一路找到河邊正遇到小花在哭喊“救命?!?p> 往她身邊一看不見丟丟的身影,化羽暗叫一聲“不妙”,一個猛子就扎進(jìn)了水里。
化羽把丟丟救起,幫他吐干凈水,又哄了半天,這小家伙還真沒心沒肺居然趴在化羽懷里睡著了。
化羽背著丟丟牽著小花往家走,一路上,小花用崇拜的目光仰視著化羽,并且忍不住贊美:“阿杜,你好厲害啊!”
化羽還是第一次被一個小姑娘夸獎得有點不好意思,“這有什么厲害的?我是大人呀?!?p> “阿娘也是大人,她就不會水?!?p> “那是沒人教她?!痹捯怀隹?,化羽突然有些恍惚,那個瞬間一些熟悉的畫面浮上腦海。原來,那些曾經(jīng)讓他叫苦不迭的日子才是他此生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記憶中的那個人教會了他水性也收獲了他的真心,而今他卻不得不去恨她,怨她,此生亦不愿再見她,但又忍不住還會想起她,每每想起就好像那把絕跡彎刀扎進(jìn)了心尖上。
“阿杜,阿杜!”小花拽了拽化羽的衣襟這才讓他晃過神來。
“???”
“阿杜,我說要你教我游水。”
“哦,沒問題。不過,現(xiàn)在的水還有點涼,等天氣暖和了?!?p> “嗯,一言為定。對了,今天丟丟掉水里的事能不能不跟阿娘講?我怕阿娘罵我沒看好弟弟?!?p> 看著小花擔(dān)心的眼神,化羽輕輕一笑突然甩開小花加速奔跑起來。
“阿杜,你干嘛,等等我呀!”
“我?guī)G丟好好曬曬太陽,把他弄干??!”
小花“呵呵”直樂,跟在化羽身后愉快得像只小鹿。
等他們回到家,剛剛走到院子外面就聽到院子里有人說話,似乎提到了小花,化羽下意識停下腳示意小花不要出聲。
就聽里面一個年長的女子聲音:“城里的謝家是體面人家,有錢又是懂學(xué)問的?!?p> “董學(xué)問的怎么干得出這樣的事?”朱妹的聲音里透著滿滿的不開心。
“哎呦,你別誤會。這死了的是謝家主母最心疼的小兒子,她就想著給他在陽世娶個媳婦兒放屋里,這樣他的魂魄就舍不得走了,就能一直在謝家陪著謝夫人?!?p> “簡直胡說八道。哪有活人給死人當(dāng)媳婦兒的?何況小花還這么小,我可舍不得?!?p> “嘖嘖!這小花嫁過去就是少奶奶,過的是有錢人的生活,多少人家求還求不來呢!”
“那就讓那些人家去嫁女兒?!?p> “你——又不是你親生的,一口一個女兒。講真的,你跟你那死鬼相公連房都沒圓吧?你說你,明明還是個姑娘身子,養(yǎng)了這兩個外面撿的孩子,沒聽到那些閑言碎語?
要我說,趁這個機(jī)會把小花嫁到城里,丟丟還小又是男娃,我家那口子進(jìn)城的時候把他帶去,有的是人家愿意收養(yǎng)。把這倆拖油瓶解決了,你妥妥再找人家啊。你這么年輕,難不成想這么守一輩子?”
聽到這些朱妹顯然忍不住了,鐵著臉道:“我不知道你拿了謝家多少好處,這么缺德帶冒煙的事也敢張羅!”
“什么,你以為我從中黑了錢?天地良心哦,謝家答應(yīng)的牲口銀錢我一進(jìn)門就同你講了,你這不是把我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嗎?”
“那就算我對不住了。大家都知道我是怎么嫁到紅土村的,進(jìn)門沒多久就成了寡婦。要是我讓小花嫁到謝家,新婚當(dāng)日就守寡,往后還要遭多少苦受多少罪誰知道?
所以,我說什么都不會答應(yīng)。還有,小花和丟丟既然叫我一聲阿娘就是我的孩子,我自然要對他們好。旁人說什么那是旁人的事,不干我和孩子的!”
緊接著就見一名胖胖的婦女氣呼呼地往外走,嘴里還嘟囔一句,別人可能聽不到化羽卻聽得真切:“小寡婦還挺難纏!”
待胖大嬸走后,小花仰起頭問化羽:“我好像聽到我的名字了,她們在說什么,和我有關(guān)系嗎?”
化羽沒想到這小姑娘耳朵還挺好使,一時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說:“我剛聽到她們說小花這么可愛,將來一定會嫁個好人家?!?p> “哼!”小花揚(yáng)起臉有些不屑一顧的樣子,“我早想好了?!?p> 化羽一愣,沒想小花接著就說:“將來,我可以嫁給阿杜?!?p> “啊?”化羽樂了,真不知道這么小的丫頭腦袋里都在想什么,于是摸著小花的頭說:“你怎么能嫁給我呢?”
“我不能嫁給你?那——你是要阿娘嫁嗎?”
化羽被小花這句話弄得哭笑不得,恰巧此時朱妹尋了出來。
那一刻,朱妹走過籬笆迎面而來,這還是化羽第一次認(rèn)真打量這個女子。陽光下,她的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健康的小麥色,黑黑的頭發(fā),黑黑的眼睛,嘴巴有些大,笑起來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
以前只覺得這女子要強(qiáng)、執(zhí)拗;聽小花講當(dāng)日是她一個人把自己拖進(jìn)家里救治的,感激之情便自然加倍;而此時此刻,化羽才真正地被這個女子的善良所打動。
“怎么這么久才回來?”朱妹開口就是埋怨。
化羽卻看著她笑了。
如果沒記錯,這還是阿杜第一次沖自己展露笑容,竟讓朱妹一時失了神。
化羽一拽小花,“走,吃飯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簡屋陋舍,粗茶淡飯,這就是一個普通凡人的生活。
如果一開始自己沒有從軍,沒有想要建功立業(yè),一生像眼下這般度過應(yīng)該會幸福的吧?
化羽時常會這樣想,有時他坐在田埂上仰望天空,看上面白云飄過,過往種種還是會浮上心頭。只是,天空如此浩瀚,人類如此渺小,即便天道不公,奈何匹夫之力微不足道,如何能撼天動地?
于是,化羽開始嘗試接受現(xiàn)實,學(xué)著向命運(yùn)妥協(xié)……
然而,生活的平靜被一隊官役的突然闖入所打破。
那幫人來勢洶洶,為首者沖朱妹高聲道:“城中富戶謝家前日遭了盜匪,還傷了人命?,F(xiàn)在各村各鎮(zhèn)都在全力配合緝拿賊人。我們接到報官說你最近收留了一外鄉(xiāng)人,身形樣貌與那盜匪十分相似,故特來捉拿!”
朱妹聽得一頭霧水,阿杜自打來了自己家就一直忙著干活,作息也很規(guī)律,怎么可能跑到城里去殺人?
好巧不巧,恰好此時化羽往家送木柴,打遠(yuǎn)就看見院子里聚了好多人便一路小跑沖了進(jìn)來。
看到化羽,為首者眼睛一瞪,“此人一看就是外鄉(xiāng)來的,來啊,給我綁了!”
話音一落,衙役們“呼啦”一下便將化羽圍住。
朱妹見狀著了急,她沖過去擋在化羽面前,“他才不是什么盜匪,你們別冤枉好人!”
“冤枉?咱們紅濟(jì)城一帶民風(fēng)純良,最是太平。紅土村又是離紅濟(jì)城最近的村子。怎么他一來,城里就出了事?況且,無風(fēng)不起浪,既然有人報了官,就說明他有嫌疑,我們就必須抓人審案?!?p> “官爺,真的不是他,你們真的抓錯人了!”
“有沒有抓錯得審了才知道。這位阿姐,要知道盜竊殺人可是重罪,你窩藏包庇罪犯可是要同罪論處的。我念在你愚昧無知,容易被人蒙騙才不與你計較,否則也是要綁了一同下獄的?!?p> 朱妹卻沒被這幾句話嚇到,反而更加堅決,“我可以擔(dān)保,阿杜他絕對不是盜匪!”
那為首的官役大概也沒遇到過如此倔強(qiáng)的女子,于是雙手一抱,“阿姐,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可不要被這張臉蒙騙了。你說他不是壞人,那你知道他姓甚名誰,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眼下為什么會留在紅土村?”
“他——”朱妹脖子一梗,“他叫阿杜,從——石源里來的!”
“石源里?”官役樂了,“誰不知道石源里年頭里被天火給燒了,整個村子都沒了。你說他打石源里來,是要來一個死無對證?。俊?p> 朱妹能不知道石源里被燒毀的事,這才故意提起這個村落,但此時她不能退縮更不能含糊,于是擲地有聲道:“他就是從石源里來的!”
“好,就算他是石源里人,那他到這兒來干什么呢?”
“他——他來找我!”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下,朱妹咽了口唾沫,“怎么,我是從石源里嫁到這兒來的,大家都知道??!”
“倒是沒錯?!眹^的鄉(xiāng)親們開始有人議論,“原來是相好的?。俊薄拔艺f呢,一個寡婦家突然冒出一個男的,原來早就認(rèn)識?!薄耙膊幌雍﹄?!”“你管那么多作甚?反正她男人死了,想改嫁也正常!”
那官爺聽了周圍這些細(xì)細(xì)碎碎的聲音,轉(zhuǎn)過頭盯著朱妹一指化羽:“他究竟和你什么關(guān)系?”
“他——是我男人!”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朱妹當(dāng)著一眾人的面竟就說出了口。
“你說他是?”
“我男人,孩兒他爹,聽清楚了?他不是盜匪!”
周圍相繼傳出“嘖嘖”之聲。但朱妹握拳咬牙一臉的堅定。
官爺這才沖四周道:“她說的是真的?”
周圍的鄉(xiāng)親們也不知所以,但哪里有女子往自己身上潑臟水的?結(jié)合眼見的必然不假了。
于是有人幫腔道:“這阿杜一直住在朱妹家里,這幾天也沒見他出過村子?!薄笆前?,我上地里干活總能看到他。”
那官爺想了想,這么些村民沒必要撒謊袒護(hù)一個陌生人,于是揮了揮手:“收隊!”
官役們走了,圍觀的村民也就跟著散了。
朱妹抬頭看了一眼化羽,“跟我進(jìn)來!”轉(zhuǎn)身快步回了屋。
化羽走進(jìn)去,卻見朱妹從床底掏出一個錢袋遞給他,“這是你這段時間的工錢?!?p> “你——”此時的化羽還因方才的事顯得有些尷尬。
沒想到朱妹卻冷著臉說:“你走吧!等那些官役回過味來,你就麻煩了。”
化羽雙手一攤,“我沒有偷盜,更沒有殺人?!?p> “我當(dāng)然知道??蓪@里來說你畢竟是外鄉(xiāng)人,而且,那些官役們抓人只為交差,如果他們抓不到真的盜匪,恐怕還是會想到你。”
此時的朱妹滿臉焦慮,和方才擲地有聲的樣子判若兩人,化羽看著她禁不住輕輕笑了。
“我走了你怎么辦?難道跟大家說你男人丟下你跑了?”
朱妹側(cè)過頭,她是大氣,但也不意味著能夠承受所有的冷嘲熱諷而毫無感覺,只是她明白自己不該捆綁阿杜,或是那一刻她說出了真心話,但也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
“別人說什么那是別人的事,我不在意?!?p> “可是我在意!”
化羽突然間的一句讓朱妹瞪大了眼睛,卻聽他繼續(xù)道,“其實,你說的沒錯,我的家毀了再也回不去了。所以,謝謝你收留我,謝謝你肯接納我。我不走,哪兒也不去,只要你點頭,從今往后,這兒就是我的家?!?p> 聽此話,朱妹卻顯得有些驚慌失措,“你說什么?我不明白!”
化羽上前扶住她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緩緩道:“你不是說我是孩子他爹嗎?”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娶你!”
朱妹的確幻想過有一天阿杜會說愿意娶她,但她只當(dāng)那是個癡念從不敢當(dāng)真。她不敢相信狠狠地掐了自己胳膊一把,痛得眼淚直往外冒。
“你真的愿意娶我?愿意娶一個寡婦,還帶著兩個孩子?”
化羽認(rèn)真地點頭,“是的,我愿意?!?p> 朱妹激動地一頭撲進(jìn)他的懷里。那一刻化羽本能地一驚,然后才用雙手環(huán)住她的后背。
化羽答應(yīng)娶朱妹不是沖動,他是認(rèn)真的。誠然,這樁婚姻與情愛無關(guān)只是一份感恩與責(zé)任,而朱妹也確實有種天生的魔力能夠讓化羽淡化傷痕,讓他找回一絲肯定,讓他相信自己并非一無所能,讓他愿意坦然面對最平凡的生活,為此甚至可以暫時掩埋仇恨……
“阿娘,阿杜,你們干啥?”丟丟奶聲奶氣的聲音突然從下面?zhèn)鱽怼?p> 朱妹和化羽同時一驚,趕緊分開。
卻見小花一腳門里一腳門外道:“傻瓜,應(yīng)該叫阿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