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一帶著化羽來到鎖妖塔前,抬腳就往里走。化羽記得司劍的叮囑,連忙制止。逸一反笑道:
“昔日,這塔不得帝令任何人不能開啟,實在因為里面兇險非常。而今,一座空塔,還有什么禁忌嗎?”
門前的兩員鎮(zhèn)妖衛(wèi)果真沒有阻攔,還向他們倆施了一禮。鎖妖塔上的鎖也果然不知所蹤,用力一推,門就開了。
這時,逸一竟不知從哪里抽出兩條帕子,抬手遞給化羽一條?;鹈H坏亟酉拢睦镎止具@醫(yī)仙何時變得娘里娘氣了,一股濃重的混合氣味便直沖鼻息,讓他下意識抬手用上了帕子,這才恍然地看了逸一一眼。
此時,逸一已經(jīng)進到里面打量起四周。
這是化羽第二次來到這個地方,卻是第一次仔細審視這里的一方一寸。他抬頭望著上面越來越狹窄的空間,直到在視線中匯聚成一個點,那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漆黑,壓抑氣息自上而下壓得人喘不過氣。
石壁上一層一層錯落排布的狹小凹槽便是囚室,無論身形如何都得蜷縮在這陰暗的方寸空間;四周那如銅墻鐵壁般的石巖上密密麻麻布滿了坑凹劃痕,那是千百年來利爪尖牙們與這座牢籠的對抗,而石縫中的血漬則是對他們宿命的判決。
石壁上垂下的鎖鏈讓化羽心頭一顫。
“這些……”他不禁喃喃道。
逸一聽到他的聲音,看著那些捆仙鎖回應(yīng)道:
“這些都是獻光神君的寶貝,還沒來及收拾……”說著輕笑了一下,言下之意,他還沒來及整理這些就進了仙刑司。
“都說戰(zhàn)神脾氣大不近人情,”逸一接著道,“不過看到這里,當日他在雷霆震怒之時尚能給這些囚犯保留一絲體面,也算‘仁慈’了?!?p> “體面?”化羽不解。
逸一解釋道:“他原本可以用捆仙鎖將他們?nèi)拷d,但看這里的樣子,他其實是利用了捆仙鎖堅不可摧的特質(zhì),將一端固定在石壁上,一端鎖在囚犯身上,限制他們的活動空間,讓他們彼此保持距離,防止互相廝殺。對捆仙鎖來說其實有點暴殄天物。做到這一點,對咱們這位戰(zhàn)神來說實屬不易了?!?p> 化羽曾經(jīng)受過困靈鎖的苦,而這捆仙鎖顧名思義連仙神都可束縛,威力可想不是困靈鎖可以比肩的。但他們確實不像自己當時那般被禁錮。回想那日,青羽朝自己撲來,如果不是身后鎖鏈的制約,他或許真的會卡住自己的脖子。
等等,化羽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就是說戰(zhàn)神將捆仙鎖降級使用,因此在每條鏈條上又加了一道鎖?!?p> 逸一忙就近抓起一條鎖鏈查看,正如化羽所說,他不禁搖頭,“這仙鎖也是價值不菲,戰(zhàn)神大手筆,卻是給自己找麻煩。”
“戰(zhàn)神不想用捆仙鎖完全禁錮他們的自由,卻又擔心降級使用其中靈力強大者會不受控,所以加了這道鎖以保萬無一失??墒菃栴}就出在這道鎖上。”
逸一立刻意識到化羽所指的問題,“你的意思是?”
“你看,這里的血跡和殘骸,說明為了掙脫枷鎖,他們不惜自殘。但是這些地方卻沒有這樣的痕跡。”
說著,化羽飛身而起,沿著鎖鏈攀查,“這里的鎖是打開的!”
逸一縱身攀上巖壁,果然,有些仙鎖沒有任何破壞的痕跡,是正常開啟的。
“青羽被鎖的是哪一條?”
化羽回憶著當時的位置,又向上躍了一層抓住一根鎖鏈,“是這里!”
逸一跟上,果然鎖也是開啟的。
逸一告訴化羽,這仙鎖和鎖妖塔上的石鎖原理一樣,必須有鑰匙并且以仙法相佐使用正確的方式才能打開,是誰在混亂中,或者是在暴亂開始之前就打開了這些鎖?而且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準確地為青羽打開了鎖?
化羽想直接發(fā)問,又怕再次遭到逸一的訓(xùn)斥,于是落回一層,再次環(huán)顧四周。
“這里當真空了?”
逸一也回到他的身邊,“所有尸體第一時間就在這里被焚燒殆盡。”
所以,空氣中才會混合著濃烈的異味,化羽明白了,不等他說話,逸一緊接著就說:
“是司劍下的令。以防止疫病在天庭蔓延為由。”
“疫病?”化羽的語氣里顯然透著懷疑。
“沒錯,以我醫(yī)者的直覺這不過是個借口。除了那個誰都沒注意到卻突然出現(xiàn)成為證物的藥瓶,沒有任何證據(jù)說明這里當真爆發(fā)過疫病。
當時,天門守衛(wèi)只說有妖犯逃離,具體數(shù)量和身份卻都說不清楚,司劍搶在所有人前面燒了尸體,為的是什么你我都該明白?!?p> 逸一的話讓化羽心頭再次猛然收緊,他甚至不知道有些話該不該問出口。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在懷疑什么?!?p> 化羽心中所想又何嘗不是逸一的疑慮,畢竟司劍具備完成這一切的條件和動機??墒?,即便她真的背著自己做了第二手準備,會是用這樣殘忍的方式嗎?
“她不會。”化羽突然接道。
逸一點點頭,在所有邏輯面前,他和化羽都更相信他們所認識的司劍,
“那問題是,有誰還能拿到鑰匙?”
……
“接管鎮(zhèn)妖司之后,所有鑰匙便由我親自保管?!彼緞χ簧窬嵵氐?。
暮光一手撐頭看向獻光,眨巴眨巴眼睛也不說話,意思卻流露得淋漓盡致。
獻光瞥了他一眼,沒好氣道:
“鑰匙盤是本君所造,當時戰(zhàn)事臨頭哪有心思管這么多,就聽了屬下建議,說鎮(zhèn)妖司這種晦氣的地方誰會靠近?”
說罷,陡覺失言,不禁看了司劍一眼,忙又解釋,“本君是說,沒有仙神接近的地方最是安全,存放鑰匙應(yīng)當妥帖?!?p> “妥帖嗎?”暮光笑道,隨問司劍,“司劍,不是說有好些鑰匙嘛,哪個是哪個,你分得清嗎?”
司劍搖頭,“我這還沒來及研究清楚,實在愧疚。”
“所以嘍,”暮光雙手一攤,“這鑰匙一事就不定是在哪里出的紕漏了。十哥,你還覺得自己個兒委屈嗎?”
獻光怒目圓瞪剛想發(fā)火,司劍忙圓道:
“鑰匙只是一方面,這里面還有許多疑點。比如,下界兩百年不曾有妖類作亂,為何我剛進鎮(zhèn)妖司就來了差事?鎖妖塔這種仙神避之不及的地方,在此處作亂到底目的何在?為什么偏是我和二位神君被牽連?種種件件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p> “莫不是有人故意陷害我等?”獻光脫口而出。
暮光卻沒跟風(fēng),而是相對冷靜地回道:“我們在這里說再多都無用。要相信咱們的帝君哥哥可是慧眼如炬,一定會查明真相的。”
此話一出,司劍不禁抬眼向上瞥了一下,她期望這里所說的每一句話鏡子后面那位都能聽得明白。
天帝盯著鏡中景象陷入了思索。他將這三個人關(guān)進特意安排的禁室正是為了觀察他們的反應(yīng)。
此時,幾名帝宮近侍走進來,隔著簾幔依次復(fù)命道:
“六司八閣十二殿仙差當值記錄送到!”
“九天物資配領(lǐng)總冊送到!”
“低階仙差仙籍檔案送到!”
“仙醫(yī)館丹藥流通記錄總案送到!”
“……”
簾幔內(nèi),天帝令道:“文史天官!”
“下仙在!”
“查!”天帝一聲令下,文史天官立刻攜領(lǐng)眾帝宮近侍使官開始翻查文案,仔細比對圈錄起來。
……
逸一和化羽勘察一番再無新的發(fā)現(xiàn),當他們走出鎖妖塔,鎮(zhèn)妖衛(wèi)衛(wèi)隊長西平正在門前等候。
逸一見他便開口問道:“方才有誰來過?”
西平回道:“二位來之前,仙刑司的使官剛走。”
化羽不解地看向逸一。逸一這才解釋道:
“即便這里變成一座空塔,就是誰想來就能來的?”說著轉(zhuǎn)向西平,“有勞了。”
化羽這才恍然,原來是西平故意放他們進來,也忙致謝。
西平卻說:“我也只能盡這點綿薄之力了。對了,還有件事,不知道是利是弊,所以方才我沒有跟仙刑司的來使提起?!?p> 此話一出,逸一和化羽立刻提高了警惕。
西平知道這二位是真心幫司劍的,算是自己人,這才如實相告。
原來,當時一片混亂之際,他和一個鎮(zhèn)妖衛(wèi)擦肩而過,雖然只是一瞥,但依他對手下兄弟的了解,那個人絕對不是他們中的一員。
“你看清他的長相了?”
“當時太過混亂,又是匆忙一瞥,說實話并不真切。不過,是熟是生,縱然一瞥也能分辨。那個人絕對不是我們中的一員?!?p> “如果再見,你還能認出嗎?”
“我并不確定?!?p> 逸一明白西平的擔心,所以才只將此事告訴他倆。但無疑這是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那個陌生的鎮(zhèn)妖衛(wèi)是何身份或許就決定了這件事誰才是幕后主使。
事情到這個時候,他們還差一個當事人的證詞。
“你要我去萬妖谷?去見——他?”
“不然呢?”逸一雙手一攤,“我可是當值時期,無令不能擅自下界。你雖然剛回來,卻沒有正式復(fù)命,按理說差事還沒完成,再走一遭合理合法?!?p> 化羽知道自己這次回來什么有用信息也沒帶回,為了查明真相他的確很有必要再走一遭,可是他內(nèi)心深處依然回避直面青羽這件事,只是眼下也沒有其他辦法,只能硬著頭皮上。
看著化羽的背影,逸一深深嘆了口氣,“終歸是要學(xué)著自己面對的!”
……
帝宮之外風(fēng)平浪靜,帝宮殿門緊閉,里面一派繁忙。簾幔忽一揚起,天帝隨時抽掉著記錄親自查看,并圈出部分內(nèi)容令下面特別關(guān)注。接著,仙刑司禁室內(nèi)三位的陳述也被送了進來……
青羽望著窗外暮色深沉,回想著他和化羽的交談。他沒想到,化羽會去而復(fù)返,并且主動和他交流,這是他們父子有史以來最長的一次交談,雖然僅限于有關(guān)司劍“搭救”他的問題,但對青羽來說已經(jīng)是史無前例。
雖然幼時在仙境生活過,但對于仙家的制度禮法青羽依舊是陌生的,所以,他無法想象為了“救”自己所有人在冒怎樣的風(fēng)險,司劍可能會承受怎樣的后果。
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無論是自己、逸一還是司劍和化羽,他們各自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雖然并非主觀意愿,但他們之間隔絕的是無論如何努力奔赴也無法逾越的鴻溝。
不同世界,不同境遇,不同理念,這些隔閡讓他們彼此即使多么期望心靈靠近,終究還是無法感同身受。
青羽的恍惚讓他忽略了進來辭行的寒羽,于是,只是無意識地“嗯”了一下。
寒羽頓了頓,終究沒有多言默默退下。
青羽的突然回歸無疑讓寒羽變成了那個尷尬的存在,與其日后因為猜忌生變,不如自己主動離開,于是寒羽決心主動請辭。然而,青羽不假思索的“允諾”還是讓他五味雜陳。
寒羽望著日暮余暉,回想自己這幾百年的經(jīng)歷。妖族最高貴的公子,最年輕的王,日復(fù)一復(fù)日追逐的不過是一個認可,來自父親的認可,族人的認可,甚至有朝一日或許能得到仙門的認可。原來,自己一直活在別人的眼光中,從未有一刻真正在為自己而活。
雖然,那一刻的寒羽依然沒弄懂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卻至少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了。對于認可的執(zhí)著讓他漸漸迷失在權(quán)力帶來的滿足,誤把逢迎和畏懼當做認可,其實,別人的眼光也沒那么重要……
“楽是青羽的近衛(wèi)?”對這個訊息逸一感到驚訝不已。
“是的,因為身高力大,所以曾被選作妖王近衛(wèi)。但是,后來大家發(fā)現(xiàn)他徒有其表,實則膽怯懦弱,根本不堪重用。妖仙大戰(zhàn)以來他就再沒出現(xiàn)過,即使沒死也是一個被大家忘記的存在?!?p> “這么說,他的突然出現(xiàn)以及被關(guān)進鎖妖塔并不是巧合?!?p> “沒錯。妖王說,楽親口告訴他是司劍安排自己進來救他的。”
“司劍?”逸一連連搖頭。楽的存在他和司劍是同時知道的,那么短的時間,司劍就說服楽幫忙,然后安排好了一切?除非,楽被天機閣發(fā)現(xiàn)滋擾凡間本就在計劃之內(nèi)。
“還有,那些發(fā)狂的妖都是在被楽抓傷之后發(fā)作的。仿佛產(chǎn)生了什么幻覺,拼了命地想要掙脫?!?p> “都是這個楽?”
“不光他。還有那個假冒的鎮(zhèn)妖衛(wèi)。事發(fā)當時,是他給妖王和其他幾個厲害的妖開了鎖。他也說是司劍吩咐的,還告知了出去后的逃跑路徑。所以,妖王才會依照其號令行事,并且驗證他給的逃跑路徑十分有效。”
這個時候,連逸一都懵了,他無法相信,難道真的是司劍,她竟會為了救出青羽做到這一步?
化羽繼續(xù)輸出從青羽處獲得的訊息,“妖王說,那個假的鎮(zhèn)妖衛(wèi)看起來確有點眼熟,但他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他在塔里一關(guān)兩百年,上哪里見過——”話一出口,逸一突然停住,“仙的話,青羽還會見過誰?”
“還有一件事。事發(fā)之前有段時間,每日不同時辰總會有元神入內(nèi)巡邏??墒牵覇柫宋髌胶驮缜版?zhèn)守鎖妖塔的天庭衛(wèi),都說除非必要以他們的仙力是不會耗費修為引元神進去巡邏的?!?p> “是在勘察情況——鑰匙?”
逸一和化羽馬上意識到,能夠準確從鑰匙盤中找到對應(yīng)鑰匙的確需要時間去查看鎖孔上的標記,這個人是早有計劃。
司劍?所有這一切如果說是司劍安排的確最為吻合,可是又覺得哪里不對。
逸一和化羽還是不能相信司劍背著他們做了這么多??墒牵詈鬅龤w毀滅證據(jù)卻又是司劍所為。如果找不到第二個符合一切條件又有充分動機的人,單從他們兩個的角度都無法為司劍洗脫了。
此時,帝宮大門敞開,一眾近侍依次走出,隨后殿門再次被關(guān)閉。列隊向前的帝宮近侍們神情鎮(zhèn)定,步伐端莊。
就聽身后殿內(nèi)發(fā)出“轟”的一聲,殿門隨之都顫了兩顫。前行的近侍們依然波瀾不驚,仿佛耳聾一般,頭也不回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