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人稱自己為“人之影”,總共六十四人。
到目前為止,他們的態(tài)度還算友好。凌驍剛剛花費了二十幾個小時,和人之影交談,細細觀察他們。遺憾的是214短時間內(nèi)無法掌握這群人的語言,只能在交流中被排除在外。不過凌驍會盡可能地替她翻譯。
凌驍對自己憑空掌握的這個新技能十分滿意,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和人之影們無障礙地溝通。說是“無障礙”,其實有點夸張,因為他們的行事邏輯凌驍實在難以理解。有時候光是跟上他們的思維,就已經(jīng)讓他筋疲力盡。
人之影是不睡覺的。
光是這點就讓他詫異,三天缺乏睡眠就已經(jīng)讓他難以支撐,這幫人居然二十四小時保持清醒。
于是凌驍試圖詢問他們,用上巧妙的技巧,又小心,又慎重。他搜索自己的大腦,卻發(fā)現(xiàn)在他們的語言中壓根沒有“睡眠”這個詞,這點倒是不讓人奇怪。他詢問了最簡單、最實際的問題,然而一天下來,得到的回答僅僅是一個又一個謎語,凌驍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最后他身心俱疲,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山坡上的尸體,怎么回事?”
琶婕優(yōu)雅地坐在石頭上,長袍一如既往地裹住全身,像極了舊世界的貴族,卻對凌驍數(shù)小時喋喋不休的追問沒有絲毫不耐煩。
“他們,舊的。我們,新的?!彼钢高h處的山坡,又指指自己,說。
“舊的就會死嗎?”凌驍問道。
“是的。”
這是他今天得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明確答案之一,算是有了重大進展。
既然可以不眠不休,擁有更長的可供支配的時間,凌驍很想知道人之影每天都在做些什么。觀察的結(jié)果是,他們整日整夜地從事著某種沒頭沒腦的編織工作,把收集來的一種干草拆成纖維,再織成網(wǎng)。但是織成的網(wǎng)一點用都沒有,只是成堆的被放在那里。
簡直匪夷所思。
凌驍想起以前在書里讀到的古老傳說,無意中闖入的外來者被原住民當作他們土地上的“神”,直到他難以忍受,在樹上吊死了自己。
這本來是個挺好笑的故事,直到他們自己置身其中。
“他們?yōu)槭裁磿??”他問?p> “他們,舊的。我們,新的?!迸面疾粎捚錈┑刂貜椭?p> “村里有孩子嗎?”
“會有的?!?p> “你們會怎么處置我們?”
“你們會追隨祂?!?p> “‘祂’是誰?”
“祂就是祂,不可言說的存在。”
凌驍點點頭,實際上完全沒懂。
他問214是不是應(yīng)該離開,她卻堅定地搖頭。她堅持認為,即便要走,也是在徹底弄清楚這里的秘密之后。畢竟這是他們找到的第一種可以交流的生物。
這一日,在日落前,凌驍睡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原本像淺淺地睡個午覺,哪知道一睡就是幾個小時,醒來的時候頭昏腦脹,還是214把他叫醒的。
峽谷和黃昏的和鳴剛剛開始奏響,上升熱氣流的風聲刮過巖脊,在山谷處尤為響亮。狂風穿過石頭裂紋和夾縫,形成天然的哨音,尖銳而哀婉。唯獨缺少了人聲,盡管村民們寡言少語,但也不應(yīng)該如此死寂。
有什么不對勁。凌驍甩了甩頭,擺脫夢醒時的迷幻,花了五分鐘才意識到,整座村子被遺棄了。每一個茅屋都空空蕩蕩,每一條小道都杳無人煙。凌驍和214先是驚慌,隨后很快冷靜下來。
他坐在一塊冰冷的大石頭上,右手托住下巴,猜測“人之影”們是不是進行了某種大遷徙,抑或是大逃亡?
白日在山脈背后隱去,狂風的演奏終了,漆黑的夜幕重新占據(jù)了天空。
空蕩的村莊讓人有一種強烈的孤獨感,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了自己一般。峽谷的北面在下雨,隔著山脈都能聽見導雷樹森林發(fā)出的轟鳴,那是成千上萬雷暴的怒吼,低低的云層在高空風的吹拂下分出裂痕。峽谷內(nèi)部卻恰恰相反,一切都悄然無聲。
凌驍聽見背后傳來聲響,他轉(zhuǎn)過身,六十四個人之影正站在他們身后,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他們極為整齊地排成一排,一個個從他身邊走過,看都沒看他一眼,仿佛一切如常,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凌驍向他們投去詢問的目光,不出所料,沒有人回答他,向他解釋這一天他們出去做了什么。
人之影井然有序地回到自己的茅屋中,沒有光。
凌驍可以想象得到,這些村民回到茅舍后坐在那里,兩眼無神地凝視著前方。
這些人之影更像是某個巨大機器的一部分,某個更宏偉計劃中的一環(huán),而不是獨立的個體。他們像是服從著來源不明的命令,忠實地執(zhí)行任務(wù),至于智力、意識、思考,都不需要。
凌驍和214并沒有馬上回自己的茅屋,而是沿著人之影走過來的方向前進。
過了一會兒,他們走到峽谷的下游,河流在此沖刷出一個斷崖,流水墜落形成一道瀑布,沖刷進一道裂縫當中。流水墜向深淵的地方,有幾條藤蔓懸掛到下方幾米處。粗略估計,瀑布的落差有數(shù)千米,根部被嶙峋怪石掩蓋,落下去必死無疑,不可能有辦法安全地下到它的根部。
但這是人之影來回唯一的路。
一切都講不出個頭緒。而且他有些恐高,從頂端望向深不可測的瀑布下方,讓他兩腿打顫。凌驍拉著214急忙走了回去。
夜晚的村莊除了沒有陽光以外,和白天沒有什么不同。晝出夜伏的生活規(guī)律在人之影看來完全不存在,即便是在深夜,他們也依然持續(xù)著勞作,繼續(xù)做他們不是事的事,仿佛編草繩、結(jié)草網(wǎng)就是這世上最重要、最有意義的事業(yè),盡管凌驍看不出意義何在。
凌驍曾嘗試和他們交易,給了他們一些小飾品。他們一聲不吭地拿了,發(fā)現(xiàn)不能吃,就隨手丟在了地上。
為了不落人后,214一直堅持從凌驍這里學習人之影的土著語,她很聰明,非常聰明,可以說進步神速。
盡管過了快一個星期,凌驍依然無法分辨年齡。人之影的臉讓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醫(yī)院的科普書籍里見過的那種視錯覺插圖。有時候,琶婕的臉無疑是張約莫三十歲女性的臉,古銅色的皮膚光潔而成熟,下一秒,那種成熟的感覺竟蕩然無存了,變成了十幾歲的稚嫩模樣。她的聲音也是一樣,非常輕柔,柔和而緩慢,毫無年齡辨識度。除了腦子不太靈光以外,琶婕如果生在舊世界應(yīng)該是一位十分受歡迎的女性,應(yīng)該吧?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知道,人之影每七天就會離開村子一次,前往瀑布和懸崖下方的某處,一個周期正好是舊世界的一周。
“你們爬到懸崖下面做什么?”凌驍問。
琶婕看著他,臉上依然是那種柔和的、白癡的、天使般的笑容,他開始感到厭煩。
“去變成新的?!彼卮鹫f。
“什么意思?”凌驍絞盡腦汁推測這句話的含義,“是去祭祀嗎?還是拜見神祇?”
沒有回答。
凌驍深吸了一口氣,他對琶婕木偶般的反應(yīng)極為不滿,極力按捺住爆粗口的沖動。說來也奇怪,本來只有蕭凌會爆粗口的,沒想到凌驍也開始向他靠近。
“我也想跟你們一起去?!彼肓讼?,說道,“下次你們下去的時候,帶上我吧。讓我加入你們?!?p> “不,你不能?!迸面济鏌o表情地否決了他。
“如果我自己爬下去呢?”他追問道,“會怎么樣?”
“我們會殺了你?!?p> “什么?”
“人之影會把你摁在草地上,割開你的喉嚨,劃破你的胸膛,讓血液四處涌流。把你的心臟挖出來,直到它不再跳動。你的眼珠會滾落一旁,你的慘叫將劃破天空?!?p> 說這話的時候,琶婕的神情和語氣沒有絲毫變化,輕柔、白癡,像天使一般。
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