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來,京城仿佛魔怔了般,風(fēng)波不斷,內(nèi)有黨派相伐暗潮洶涌,外有邊關(guān)夷族蠢蠢欲動。以安道遠為首的權(quán)黨明面上與寧世崔一干門閥撕破臉,處處對其打壓,不留情面。
寧世崔仗著皇帝對自己的信任,自是不甘示弱,久久不愿離京,還屢次給權(quán)黨使絆子。
二人明爭暗斗,攪得朝堂烏煙瘴氣,不得安寧。
有些性子烈的朝臣屢諫無果怒而罷官回鄉(xiāng),更有甚者死諫敲打,可偏偏皇帝色令智昏,對此聽之任之。
邊關(guān)告急,皇帝不聽群臣勸諫,毅然派遣寧節(jié)度使前去解決邊患,如今皇城軍防空虛,勢必鑄成大患,京城一時間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娘子,你就吃一點吧,別餓壞了身子。”翠心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家無精打采的娘子,手上的粥推了又推也不見她吃上一口,現(xiàn)下都快涼了。
柳朝搖了搖頭,有氣無力道:“不想吃,你拿下去吧。身子最近不大爽利,吃什么都難受。”
“娘子,你近來受寒,都沒怎么吃東西,得吃點才行。”
柳朝依舊無甚胃口,“實在不想吃,難受?!?p> “可姑爺會擔(dān)心的?!贝湫恼f道,將粥端起,勺子便已送到了柳朝嘴邊,“娘子你就吃一點吧!”
柳朝看了一眼翠心,勉強吃了一口,胃里頭就一陣翻滾。
她壓住心里頭的不適,接過翠心手中的粥,慢悠悠地吃了起來,口中如同嚼蠟。
她實在不想看大夫,讓公務(wù)繁忙的沈暮操心,更不想吃藥。
“翠心,最近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柳朝強打精神問道。
“大事?”翠心想了會兒,便道,“邊關(guān)動亂,皇上派寧節(jié)度使前去鎮(zhèn)壓了?!?p> 柳朝心下一驚,不自覺將手中的碗重重扣在了桌上,身子顫了顫,火氣便上來了,“簡直胡鬧!寧世崔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陛下怎么可以讓他前去鎮(zhèn)壓,是想給他起兵造反的機會嗎!”
翠心被柳朝的舉動嚇了一跳,聽到她的一番話,忙一把扯住她的袖子,驚恐望了望四周道:“此等話娘子不可亂說,被居心不良的人聽到了就糟了!”
翠心的一席話如冷水般潑醒了腦熱的柳朝,她頓時冷靜下來。
是她沖動了,想來是最近自己太燥了,火藥桶似的,說爆就爆。
也不知怎么回事,心中尤為不安,總覺得什么事要發(fā)生了……
果不其然,螢夕殿竣工前夕,前線來報,寧世崔與外夷勾結(jié),竄通周邊幾個藩鎮(zhèn)起兵造反。
皇帝起初不信,直到幾處城池陷落,寧世崔稱帝,叛軍來勢洶洶,才幡然醒悟,龍顏大怒。
可皇帝對寧貴妃的寵愛非假,確認(rèn)寧節(jié)度使造反的消息無誤后,愛恨交加,卻又因年歲尚輕,優(yōu)柔寡斷,受人慫恿,偏聽寧世崔假意求和,有意要沈暮等人前去議和,群臣嘩然。
本朝一向重邊關(guān)城守,京城空虛,兵力不過幾萬,而叛軍十幾萬大軍兵臨洛城,朝都城逼近,北方受到制約無法抽身,且大多節(jié)度使靜觀局勢,按兵不動。
皇帝只好派柳氏父子去南方召集援軍,如今只是時間問題。
柳朝因嘉蘭長公主的召見,不得不在此危急關(guān)頭進宮。
現(xiàn)如今只為勸慰清頤郡主惶恐不安的心,自從御宴遇刺之后,清頤郡主對柳朝可謂是信任不已,更是親近如手足,把她當(dāng)做知心姐姐一般看待。
“郡主,寧貴妃召見?!?p> 宮女進來通傳,清頤郡主肉眼可見地瑟縮了一下,握緊柳朝的手,目光寫滿求助二字。
柳朝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語調(diào)柔和,“去吧,沒事的,貴妃或許只是想你了?!?p> 她不是不知道清頤郡主在害怕什么,寧貴妃是她義母,而她的義母如今可是叛臣之妹,是重點監(jiān)視對象。
現(xiàn)今皇帝對寧貴妃的態(tài)度不明,但翻臉是遲早的事。她知道清頤郡主不想趟這趟渾水。
可一聯(lián)想到楊貴妃的下場,她便不禁對這寧貴妃同情了一番,畢竟這女子曾讓她一度驚艷并好奇過。
寧貴妃面對如此情境,卻無絲毫動靜,她有點想去見識一下這位絕代美人。
柳朝同清頤郡主一并去了螢夕殿,偌大華貴的螢夕殿如今成了另一番風(fēng)景,殿外重兵把守,殿內(nèi)清冷非常。
凄涼的光景令柳朝心里著實一酸,不知為何,她覺得寧貴妃也是個可憐人。
寧貴妃獨身靠在桌前,氣質(zhì)出塵,宛若皎月般清貴動人,又宛若牡丹般雍容美艷,兩種極差美結(jié)合在她身上竟不覺妖異。
她慵懶淡然的模樣在見到清頤郡主后消失不見,此時此刻有的只是那溫柔繾綣的笑,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美,真真切切的美。
柳朝想,或許寧貴妃是真心疼愛清頤郡主的。
“寧義母,”清頤郡主笑得牽強,略有遲疑地走到她身旁坐下,又介紹道,“這是沈小夫人,我曾與你說過的,她在御宴救過我。”
柳朝行了禮,粗略地自我介紹了一番。
寧貴妃笑道:“我見過你,在廟會那日?!?p> 柳朝聽后一驚:原來她早發(fā)現(xiàn)了?卻不在意?
見柳朝欲言又止,寧貴妃啟唇一笑,面上毫無不郁,與清頤郡主說了些話,坦然開口道:“你若想問什么,但問無妨。佳兒,你去外屋候一會兒,我想跟沈小夫人說幾句話。”
后面幾句顯然是在支開清頤郡主。
清頤郡主正猶豫不決,見柳朝對她頷首,便乖乖出去了。
待清頤郡主走后,柳朝開口道:“你可是借機來見我?”
“是也不是?!辟F妃淡然一笑。
“寧貴妃,我不懂……你明知寧節(jié)度使會如此,那日你為何不答應(yīng)安道遠帶你離開?”柳朝將自己的猜想說了出來。
“沈小夫人你很聰明,但你為何會認(rèn)為我一定要離開?”
“若你不走,注定會成為政治犧牲品的,如今的寧世崔不會管你死活,安道遠已自身難保,而皇帝若要贏回民心,也必定會犧牲你成全他的江山!”柳朝一口氣說完,心里只覺悶得慌。
“我愿意啊?!睂庂F妃說得輕松,仿佛生死本就不是什么難以抉擇的事。
柳朝愣住了,有些不可置信。
“在旁人看來,我禍國殃民,我的感情便是笑話?!睂庂F妃笑著,原來清淡的眸子閃過幾抹凄涼,“可在我看來,我愛他勝過自己。我只是在用盡所有的力氣去愛一個人罷了,結(jié)果怎么樣對我來說并不重要。”
“可是……”
可是這樣的愛是慘痛的。
“很可笑吧?”
柳朝搖頭。
“沈小夫人,其實我們都明白,即使我什么都沒做,這局面也不會容許我反抗,我依附的是什么,我心里清楚,而下場如何,我不怕,同樣更不會后悔。我不想離開的,始終只是他而已?!?p> 寧貴妃從發(fā)髻中取出半股金釵,輕輕摩挲著,眼淚不知不覺從她白皙的臉龐滑下,一滴一滴打在柳朝心上。
如何四紀(jì)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
從宮中得知,皇帝要派沈暮去議和時,柳朝便心急如焚地趕回了府。
沈暮還未回來,柳朝便在院中徘徊,怎么也不愿回屋。
天色漸暗,秋夜冷風(fēng)蕭瑟,似鞭子般狠狠抽打著院中的殘枝落葉。
柳朝站在院中,任寒風(fēng)鉆入衣內(nèi),侵入肌理,依舊巋然不動。
待那人夜歸之時,她要好好問他。
翠心見自家娘子鐵了心要立于庭院等人了,只能先叫小廝捎個信去告知沈暮一聲,隨后便與柳朝一起等。
沈暮處理好手頭的公務(wù)后,聽到消息,便匆匆趕了回來,一把推開院門,見那單薄的身影佇立在寒夜里,心疼不已,走近將她緊緊抱住,與她共同沉默在秋夜的冷風(fēng)中。
良久,沈暮握住柳朝已微有熱意的手,帶她回了屋。
相視許久,柳朝心底被壓的透不過氣,啟唇道:“夫君,你真的要去嗎?”
“身擔(dān)重任,在所不辭。”沈暮沒有猶豫,可看到柳朝悲傷的神色時,心便狠狠揪了起來。
“可你明知是圈套你為什么要往下跳?”柳朝當(dāng)即心頭一緊,悲憤地說道,“寧世崔是什么人,你心里比誰都清楚!明明知道這次議和是不可能成功的!”
一股莫名的怒火撕扯著她的心,心里真的好難受,像被火炙烤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況這關(guān)乎天下百姓。既已指名要我前去議和,我又怎能推辭?”沈暮說著,望著眼前的人兒,他無時無刻不在惦念的女子,他心里充斥著強烈的不舍,他真的想與她做一輩子的夫妻,甚至于下輩子,下下輩子。
可是如今國難當(dāng)頭,他無論如何也放不下這國家,更是放不下她……
可若國沒了,哪來的家啊,他終究不能置身事外。
“可你去了又有何用?白白賠上一條性命?最后呢?”柳朝腦子亂糟糟的,心態(tài)崩得一塌糊涂,“是……我是自私,我自私的只在乎自己!我甚至不在乎這國家興亡,這國家滅了又與我何干?。俊抑灰愫煤玫摹煤玫摹?p> 她哭得有些嘶聲力竭,嗚咽地埋進了沈暮的懷里,她終究只是個普通人,害怕失去,她不想讓他白白去送死,不想……
“阿朝,我知道你說的都是氣話,旁人不懂你,難道我還不懂嗎……你是個有心人,對于國家的安危,你從未將自己置之度外。關(guān)心則亂,我們都要冷靜下來……”
沈暮和緩低沉的語調(diào)在柳朝耳邊響起,安撫了她本惶惑不安的內(nèi)心。
他溫柔的眼眸中帶著一抹復(fù)雜,心里多了幾分沉重。
柳朝昂頭看他,壓抑住自己的哭腔,冷靜地問:“可是有對策了?”
“只能賭一把了,”沈暮笑了笑,卻不再云淡風(fēng)清,他眸色微沉,嗓音澀阻,“娘子,若我回不來……便不要等我了……”
不等他說完,柳朝當(dāng)即將唇覆了上去,把他想說的話都沒入這纏綿放肆的吻中。
一吻過后,勾唇一笑,“收了我一吻,你便休想逃開我了。我柳朝這輩子只認(rèn)定你沈暮一人,若你敢不回來,我就等,等到老,等到死,若等不住了,我便去找你,這輩子找不到了,下輩子我也要陰魂不散地纏著你!”
沈暮心尖灼燙,濃重的酸澀感涌上心頭,他撫上她的臉,輕輕勾畫她的眉眼,眸中浸滿晶瑩。
他無言俯下身,微涼柔軟的唇細細啄吻著她的淚痕,順著她雪白的臉頰一路親吻,吻至嘴角,更是虔誠,慢慢攫取她的溫存直到瘋狂。雙手緊緊抱著懷中的人兒,仿佛要將她融入骨髓。
瘋狂漸漸轉(zhuǎn)入溫柔,他貪戀她的氣息,每一分都難以割舍。
“你一定要回來?!?p> “好,我一定回來?!?p> 他一定會回來的,一定的,他答應(yīng)她了。
她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