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琵琶聲停
駐馬。
江畔,棚下,船前,琵琶聲未止。
“蒲葉?”
“……我在想,就算能上船,骙瞿怎么渡過去呢?”
船并不大。江水流去,它被拴在岸邊,起起伏伏。
“這個我會!”品棠說,“走‘日’字就好了?!?p> 蒲葉思忖一陣。
“嗯……說的是棋嗎?”
“你好不風趣哦。”
琵琶聲停了。
一抹女子的倩影從窗花里隱約浮現(xiàn)。那船船舷是褪去的紅色,幾道劃痕排列其上。船艙口垂著珠簾。它的貴氣雖與周遭草野格格不入,卻已然隨斑駁年月而黯淡。
沒有船夫。
“二位從何處來?上船坐。”
“打擾,我們從北方來,想要渡江。”’
“沒關系,上船吧。”
兩人小心踏上舟船,女子掀了珠簾,招引她們進來。
船艙內安放著櫥柜,柜身已有淺淺磨痕。妝鏡默然擱在柜頂上。鏡本身光潔干凈,鏡框卻陳舊。
“我這船,是不開的唷。”
女子伸手取妝鏡自照。
兩人一愣,慢慢道:
“意思是……
“!”
金屬與瓷的碰撞聲響起,瓷器破碎。聲音在船艙內久久回蕩。
女子手中是一把短匕——方才,她從妝鏡中迅速地抽出它來,徑直刺向更靠近她的蒲葉。蒲葉未帶兵器,船艙狹小,避無可避,只得順手取了一旁的瓷瓶作格擋。
汗從兩位來人臉頰上滴落。
女子卻不動聲色,不緊不慢地將匕首收入妝鏡中。
“見笑了?!?p> 地上瓷瓶的殘片,在頃刻間化作粉塵散去,未留下一點痕跡。
“我的名姓是連衣,在這里等一個人。遠遠就見到二位乘馬來,心生歡喜,所以想讓你們留下來陪我?!?p> 二人聽罷女子的話,感到震驚。
“我要等的人呀,名字叫……”
趁連衣正說著,品棠回頭瞥向船艙外,骙瞿靜靜守在棚子下。
“易平真。”
聽到這名字,她猛然回頭。
“這是我?guī)煾?!?p> “嗯?……你們,也認識他?”
“嗯!你知道他現(xiàn)在在……”
品棠問著便忙站起來,話至一半,卻聽見連衣道:
“可知道他還活著沒有?聽說是打仗去了吧?”
“……”
品棠意欲站起的身子停住了。
“他那樣的人呀,功夫是有的。但我聽人說……他逃掉了吧?是逃掉了?!?p> 她又摸向那柄妝鏡,兩人都緊張起來。然而她并沒有抽刀,只是輕輕撫著鏡子。
“逃掉了,也不回來。要讓我等到多久呢……”
“你同他是……”品棠恍然一般問道。
“沒錯。我們都是城里長大的,卻沒能成親,偷開了這船到荒郊來。然后,朝代碎了,仗不斷地打起來。終于到天下共討僭主的時候,他走了。僭主倒下,可世道還亂,說不清是誰的地盤了。現(xiàn)在勉強消?!伤€沒回來?!?p> “……”
連衣對鏡撫著自己的臉。
“是死了吧?!?p> “怎么這樣說!”品棠跳起來,隨后自覺失態(tài),“……”
“但我冥冥中有一種預感,他到蜀地去了?!?p> “!”
“‘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我們這里,誰都沒有去過的地方……或許是神話般的地方吧?”
“等等,”品棠說,“既然如此,為什么我從來……沒有見過你,聽說過你?……師父說他沒有情緣,‘欲接納命數(shù),必先斬斷希冀’。……雖然我也不太認同就是?!?p> “時間過得是很快的,”連衣只答非所問,“我一直在這船上,而他時常找我。他走時,還來見過我呢。”
“……”
“這是他的手信。不過,只剩下一角——因為太過想他,所以我把信撕掉扔到江里了?!?p> 她遞出一角皺紙。紙上寫著,“……亂象萌生之跡,此去勿念。”
品棠確認再三,的確是師父的字跡。
蒲葉仔細端詳那行字。易平真一定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她想,也許他離開,不是沖著打仗去的。
“我可以聽聽關于蜀地的事嗎?”她忽然問。
“你要去那里?”
“嗯?!?p> “我說啦,沒什么人知道。我猜是光怪陸離的地方?!?p> 她暗自想,仿佛一切都在指向那個地方。天子與惡契,太陽神鳥與離去的卜士,未免都有些光怪陸離的成分。
非去不可了。
“坐一會吧,坐一會。東西隨便用?!边B衣說著,忽而朝向品棠,“陪我去外面透風如何?”
品棠答應了。
蒲葉見抽屜里有紙硯,意欲整理思緒。她從先前聽到的真天子的話語中,取出只言片語作指代:
“現(xiàn)在知曉:
敵人——萬荊,杜茗;
災難——‘嚙影之契’,已知妄國全境人皆染,稱為‘附惡’;
其第一種形態(tài):增強人的惡念,剝奪人的心智,令人變成不死的怪物……”
她頓筆,隨后為那怪物賦名:“活?!?。
她繼續(xù)寫道:
“第二種形態(tài):在強者身上無負面影響,增強力量,賦予不死能力;擁有指揮‘活?!哪芰Γ?p> 其它的形態(tài):未知。尚不知‘嚙影‘為何意。
我的盟友——真天子與九天神鳥,分別為,為刀附上祓除‘活?!牧α浚土畹队谰貌粩?,并能斬出火焰,前者我已失去;
同行者——品棠,極其少見的未附惡之人;
不明——連衣,易平真;
要去的地方——蜀地。
要做的事——變強,報仇。……”
她又稍作思忖。
“……幫品棠找到她想找的人;”
回頭看了兩眼,她最后寫道:
“現(xiàn)在要做的事——渡江,想到逆江流入蜀的辦法?!?p> 她寫罷,收起這一方紙。
船身忽然猛烈顛簸起來,風雨從窗外猛攻進來。
她扶著器物出了船艙,卻見品棠呆呆立在艙外,連衣執(zhí)槳站在船頭。
傾盆之中,長袖棹舟,仿佛天仙。
“怎么回事……”蒲葉正問,忽見拴船的麻繩已斷,船正向江對岸駛去。
品棠驚訝道:“我也不知道!她突然就變了一把船槳出來,那槳鋒利到能把麻繩切斷。“
“不是變的哦,本來就在船舷邊擱著?!?p> 連衣突然說話。
“好危險的女子……等等,骙瞿!”品棠向船尾的方向望去。
沒想到骙瞿竟然向她們奔來,踏浪而走,如履平地。
“!”
異象接二連三地來了。在江流之中,有一片黑的東西忽沉忽起。
那烏泱泱的東西們撲來了——竟是人形。
“淹死的啊……”連衣“呼”一揮槳,陰沉的怪物們便被成片擊飛落入水中。她繼續(xù)劃著,但怪物緊追她們不放。
骙瞿追到船的側弦,蒲葉伸手從鞍上取刀。她將像是正被鍛造的發(fā)紅的刀身高高舉起,隨后向江面一劈,一道火墻撒出去,與浪潮交織在一起,截住了那些怪物。
那些,也是“活冢”么……?
有奔馬伴隨的小舟繼續(xù)朝江對岸行進,撞開無數(shù)飄來的雨。
雨勢漸漸小了,她們終于到岸。
下船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
“二位,要繼續(xù)前行了么?”連衣問。
“……”
“若平真還活著,要讓他來見我,”她笑,“這是我渡你們到這岸的原因,真想見他啊?!?p> 從渡河開始一言不發(fā)的品棠忽然響了:“一定?!?p> “往南邊走是渠都城,”連衣說,“自從出來,我就再也沒回去過了。我記得城東有個厲害的船匠,跟我很熟??上q月變遷,誰知斯人是否還在呢。”
蒲葉默默記下她的話。
骙瞿也上岸,它毛發(fā)竟然未濕。
連衣站在船頭,手里不知什么時候又拿上琵琶。
“相逢不必相識,當為二位奏送別曲?!?p> 樂聲跟在二人背后。
走了幾步,她們忽而回頭,那船不見了。云也不再如墨一般黑,點點朝陽的新輝灑在江面上。
江上是一座浮橋——用老舊戰(zhàn)船搭的。
品棠停下腳步,問:
“她,是不是已經(jīng)……”
“嗯。她抽刀刺來被我擋下的時候,我就覺察了,”蒲葉說,“她早就不再活著了?!?p> 兩人沉默。
“這些異象……”
“是‘嚙影之契’,就如村里的事情一樣。啊,我記漏了……那種災禍還能播撒異象。”
“我關心的不是這個。如果她早死了,師父怎么能‘時常找她’呢?!?p> “……”
“那船還有那信,還有找她道別的師父,都是假象吧?是她留在世上的假想?!?p> “……嗯?!?p> “我想起來了。師父好像說過他的曾經(jīng)。他說從前有一個人……”品棠的話頓了一會,“我想幫她把心意傳達到。”
“明白了。”
她們望向那浮橋,搭成那橋的船,其中有一艘十分眼熟——紅色的窗框已經(jīng)落滿了灰,簾上珠已掉光,只有伶仃的幾條繩子在風中蕩。
太陽已完全出來了。
“等等,九天神鳥的啟示——”品棠說,“我們要去……渠都城——那是舊朝天子后裔現(xiàn)今統(tǒng)管的地方。就在南邊?!?p> 同連衣說的一樣,蒲葉想。
在鞍上系住劍,她們上馬,一路奔行。
“這算是……才開始吧?”品棠問。
“我們已經(jīng)上路了。”蒲葉答。
她們進入青山,遠遠望見矗立的城關。它被初升的朝陽照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