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童
永業(yè)大陸上的人們口耳相傳:“如果一個人因為欲望著了魔,他就會被剝奪一切感覺?!?p> 新任斥候隊長陸沉心不這么認為。他每次聽到這坊間傳聞,都會皺起眉頭,有時也會來一句“放屁!”但事實上,他也沒法證偽。
今年是白崖國和帝國正式開戰(zhàn)的第二年,上周發(fā)來的軍隊委任書中韓長官這么評價他:
“西坊鎮(zhèn)人陸沉心。膽識過人,以一敵百。于軍帳可運籌帷幄,于敵陣見堅韌不拔。每有戰(zhàn)事,常聞敵千里之外,索敵百里之內(nèi),殺敵無形之中。因?qū)㈩I(lǐng)死于前戰(zhàn),望提拔。然思慮大局,需配其精甲良駒,授先鋒單行必要之物,任個性迥異之兵共同執(zhí)命。”
“思慮大局?!彼詡€苦笑起來?!罢嫠麐尩南胨馈!?p> 八年前,他的敏銳感官讓他被當?shù)厝朔Q為鷹童。一位將軍路過此地聽聞,便招他在當?shù)赜柧?,一年后入伍,軍餉不僅對父親的生活條件有很大改善,還承諾如果立功就給他和父親一處田產(chǎn)。父親對沉念的離世悲傷了好些年,但他又同時對自己的小兒子感到很驕傲。
驕傲沒有持續(xù)太久。聽聞戰(zhàn)事苗頭初起,沉心決定趕往前線報道。然而僅隔半周,一伙帝國強盜就繞過白崖關(guān),偷襲了陸姓父親所在的西坊鎮(zhèn)。這也是白崖國與帝國第一次大戰(zhàn)的導火索。
青年還記得自己得到消息時,剛剛領(lǐng)到白崖關(guān)的裝備。他當時十分滿意自己的白銀槍和那套裝備的統(tǒng)一感。
“你就是做什么決定都會害死人的那個陸沉心?”一個沙啞的聲音把他從回憶中拉出?!拔沂鞘牭娜?,之前在第一次雙龍關(guān)之戰(zhàn)里殺紅了眼沒保持隊形,被罰來斥候隊報道。裝備?你說那幾桿又沉又鈍的破槍?我早扔了。我有次奪了帝國人的刀。挺好用,又輕又鋒利,就是容易斷。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明白不?我說,你真的隨身帶著烏龜嗎?它幫你做決定?”
沉心不回答,靠著旗幟撓撓頭,緊接著俯下身繼續(xù)撓。時值四月,但他頭里的雪花讓軍營下起了雪。
持刀壯漢閉上嘴,揉著鼻子竊笑。
周圍跑圈的士兵們故意無視他們,直到沉心直起腰從胸口掏出烏龜吹了口氣:“有什么問題嗎?!彼Z氣十分不耐煩?!安粨Q裝備就快去等任務(wù)。天工茶館?!?p> “有毛病?!贝鬂h朝軍帳走了十幾米后用僅能自己聽得見的聲音罵道。
“換隊還來得及。”沉心壓著嗓門朝大漢低吼。
大漢冒出一絲冷汗,頭也不回,手扶著刀趕往茶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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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里了無生氣,但顯眼的是穿著各有特色的士兵圍坐在中間的方桌邊。大漢眉頭舒展開,卸下刀放在桌子上,大大咧咧地跨進長凳坐下。
其余三人皺起眉頭,毫不掩飾因飯桌空間忽然減少而表現(xiàn)出的煩躁。
“掌柜的,來一盤腌牛肉,醬餅還有蜜酒?!彼戳丝达堊郎现皇5鬃拥娜胫嗾f,“本人潘富,看大伙這清湯寡水的,我這原槍兵隊的給大家加個餐?;镉嫞賮砣萑?!”
“不必。”脖子上有疤的瘦子停下磨匕首的動作,“請潘爹自己吃了吧?!?p> “富有的富!我可生不出你這么瘦的兒子。這位如何。?!迸烁豢涌油萃莸哪樕蠌淖詽M的笑容變?yōu)楸淮驍嗟牟豢臁?p> “最好別順他的桿爬?!痹谑葑雍鸵粋€不像士兵的娃娃臉之間,脖子上系著白巾的弩兵說道?!币粫耗憔妥兂伤麅鹤恿?。我怎么知道的?別問?!?p> 潘富把二郎腿翹了起來,“看你。。。兄弟貴姓?。靠茨氵@身,大名鼎鼎的弩兵隊都舍得退?”
“免貴姓梁。梁千里。除了軍餉高以外,”他停頓幾秒,“弩兵隊就只有這身行頭還可以,還有平易近人的女將軍?!?p> “由美女將軍統(tǒng)領(lǐng),人手一把勁弩和寶劍,劍還能接上短槍。誰不羨慕白崖弩兵?”
“可我們是在殺人。”梁千里苦笑道。“張將軍常說,‘只要是殺人,就是在作惡?!瘧?zhàn)爭結(jié)束后,我們都是一樣的。沒什么好羨慕的?!?p> “我有個提議,”潘富眼神友善且閃爍,“斥候在戰(zhàn)爭打響后沒什么出場機會,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占一處帝國地盤,雇一個管家打理養(yǎng)點東西什么的。聽說白崖關(guān)西邊的牛擠出來的奶都是甜的?!?p> 娃娃臉輕輕嗤笑。千里皺起眉頭,看了看潘富,又把視線轉(zhuǎn)向門外。
“你是覺得我沒錢雇人還是覺得我搞不來地?”潘富把筷子放下,用不引起周圍人注意的音量質(zhì)問。
娃娃臉吐詞清晰道:“皆非,此戰(zhàn)必敗是也?!?p> 那張臉張開嘴的樣子,像是一百年前精致雕刻的石像活過來。
“利籠軍心,你我皆是;軍由將掌,所行王道。吾聞關(guān)外四幫劫道,王道無人愿劫。當今王權(quán)架空,四幫分立。然無幫結(jié)伙于王道,一夫當關(guān)不久矣。此戰(zhàn)若勝,閣下便實為孫兄潘父也?!?p> 還沒等槍兵張口,瘦子摸著脖子上的刀疤笑了?!斑@傻子自稱小沈,說話就像個天機閣的書呆子。能幫你占山為王的是本大爺孫道海。”
潘富疑惑地看了看瘦子。
“小的學過帝國古語,還當過軍需官?!睂O瘦子眼睛從潘富刀鞘挪開?!跋襁@帝國大刀,同咱們特產(chǎn)的泉鐵一起融了,再打幾錘,打出來的新刀連這小白臉的頭發(fā)絲放上去都能斷?!?p> “孫兄這樣的人才怎么在前線當兵?這年頭壓根沒幾個讀過書的人,更別提還懂古語的人了。我要是你我就去混個外交官當?!?p> 三盤腌肉上桌,此時獨孫道海一人動筷。
“別不信,我在軍團長張淮森手底下破譯過帝國的文書。”他俯下頭壓低聲,“這文書里還有一點咱們新隊長的故事?!?p> 娃娃臉笑臉凝固,弩兵手抻了抻白巾,壯漢停下筷子。
他用大家聽不懂的帝國語嘰里咕嚕地說起來:“白崖國有私藏我國要犯之嫌,其被一賊童謀殺,并搶走了此人身上所攜我國重要科技裝備,為防止優(yōu)勢流失,我們將派軍隊取回物件?!?p> 三人搖了搖頭。
“想聽什么意思?先叫我聲爹?!?p> 大家都嘆了口氣。大漢繼續(xù)開始叭唧叭唧地吃起肉。
沉默了幾秒后,弩兵給孫道海使了個眼色,朝茶館里側(cè)一桌撅了撅嘴。
眾人的目光投去角落,身著灰色披風的一個背影站起身來。此人身材偏瘦,臉上罩著閉著眼睛的銀色人面甲,黑色的左肩甲上紋著一個張著嘴的虎頭。
“幾位想法很多啊,莫不是斥候隊新來的?在下姓高,它是剃刀。”她的聲音清脆而可愛,用手指示茶桌的一側(cè)。
“汪!”潘富被嚇得朝不知道什么時候趴在自己長凳一邊的大狗吼道。
黑毛大狗身長三尺,頭頂有兩點暗紅色斑點,它看自己嚇到大漢,合上了大張的下顎,用友善的眼神掃過坐在桌邊的三個人,停在了孫道海身上。
“我就不拐彎抹角了,孫兄能不能詳細說明剛才您提到的文書?”
“高女俠是肖虎幫的人吧,怎么,陸隊長的故事有這么多聽眾啊。來,這里有酒肉飯菜,不妨坐下來慢慢聊?!?p> 潘大漢識趣地把裝著牛肉的盤碟移動到他身邊最后一個空位前。
“吃的就免了,弟兄們?!彼翢o起伏地走到座位上坐下,和剃刀一樣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在白崖國,走路無聲者,或武藝高強、或裝備精良,梁千里再次打量起了她肩上的虎頭,而小沈的娃娃臉上笑容一瞬間消失。
“眾所周知,陸沉心——曾經(jīng)西坊鎮(zhèn)的鷹童,人們說他和普通人不太一樣,想必各位也都體會到了。
此外,他兜里的那烏龜也有一些傳言,大致是說,自從他來到軍隊,每當他做決定時,就一定會導致某人要么不幸死去,要么幸免于難。而聽他之前的戰(zhàn)友說,他做決定前,會對著那小東西吹口氣,然后他似乎就明白該怎么做了?!?p> “這小子就不能不做任何決定么?”潘富自來熟地插嘴。
“不清楚,但請注意——”肖虎幫的黑衣女俠戴著的銀色面甲微微轉(zhuǎn)向潘富,又轉(zhuǎn)向?qū)O道海,“不做決定其本身也是一個決定。好了,我已經(jīng)說完我所知道的了,勞煩請這位孫兄翻譯一下剛才的那段古語。”
瘦子眼神不再飄忽不定,“好吧,今個大家捧場,也是我加入斥候隊的第一天,破例給大家說道說道——”
“咱們國家西北那個要塞,叫什么來著?對,達博瑞文城堡,也就是三年前我國的雙龍關(guān),還沒被攻破。在那里,所有軍需官每個月初需要集合給軍團長做軍備報告。四月初我報告后,看到軍團長桌上有個山羊皮寫著帝國古語,趁其他人報告時我就一直瞄著翻譯了一段,好像提到,陸沉心本來是帝國人,被一個帝國犯人帶到了距這百里的西坊鎮(zhèn),躲在山上與世隔絕,讓把陸沉心交出來?!?p> “今后也許還有一些虎幫可以做到的事,請你誠實?!焙诩着右蛔忠痪湔f道。
“咱說的句句屬實!”
“那現(xiàn)在蔣軍團長不但不把陸沉心交出來,反而讓他擔任斥候隊長去帝國眼皮底下晃悠?”
“這我可不知道為什么,我只知道——”
“你只知道,這么多人想打聽你們隊長的事情,這意味著你的這個情報非常重要且有價值。而我的一些傳聞眾所周知,和你的消息比起來不值一提。是這樣吧?”
剃刀把前爪撐到了桌子上,俯視著孫瘦子。
“女俠,話可別亂說啊,我們現(xiàn)在都要跟著陸隊混飯吃的,說這些也都是我所知道的了?!?p> “算你們走運。”她起身給剃刀打了一個手勢?!斑€好我不是真的在乎這些??傊?,把這個轉(zhuǎn)交給你們隊長,告訴他如果發(fā)生任何有趣或棘手的事,比如被帝國軍隊抓起來或者被你們誰背刺,就朝北吹這個哨子?!彼岩恢煌庥^普通的竹哨丟在桌上,“還有——別忘了吹之前準備好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