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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生一夢

第五十七章 守藝

符生一夢 迦藍颯 6856 2022-11-22 18:34:15

  柳花飛入正行舟,臥引菱花信碧流。

  聞道風光滿揚子,天晴共上望鄉(xiāng)樓。

  說來也是奇特,柴榮三人隨離青小師父渡船踏上泗水對岸興隆寺地界的一刻,眼前熱鬧非凡的場景,竟與共敘半日時光的粉定村好似兩個動靜懸殊、截然不同的世界,本以為一副出世寥落模樣的佛家寺院門前,反倒比起族人集聚的偏壤村落更添撲面而來的入世氣息。

  各色老少僧侶來來往往、或匆或緩,放眼望去,分布在北岸街頭,除了些許發(fā)絲齊全的俗人外,多是剃度燒戒的人頭攢動,其中也不乏穿著棕衣、腳踏草鞋的女尼。

  忽然,一陣喧囂的哄鬧聲起,眾人隨聲望去,原是三兩小僧正將一位略有姿色的尼姑團團圍住,幾個人拿著她的僧帽來回投擲,嘴里嬉笑怒罵著“母禿驢、母禿驢”,那女尼也是個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蠻橫主兒,一把便抓起對面那人衣領(lǐng),將他按在地上,胡亂廝打起來,另幾個僧侶自顧拍手跳腳地駐足圍觀,言行舉止甚是不雅,直教安歌一眾目瞪口呆。

  離青面露尬色,“公子夫人,這邊是寺院正門,請吧?!?p>  柴榮與安歌若有所思地對了眼色,便趕忙回正視聽,默然跟隨離青跨進院門。

  “呦,離青弟弟!你不是說今天不回來住么?”

  還未走兩步,幾個粗壯大漢一般的僧人便堵住他們的去路。

  “怎么又回來了?”話音未落,其中一個領(lǐng)頭似的人物抬手抓住離青的下巴,后者一個趔趄,徑直撞到那人胸膛之間,橫絲淫笑道,“莫不是想念哥哥了?今天要讓你再嘗嘗哥哥們的厲害!”

  瘦弱體格的離青哪里是這些人的對手,哼哼卿卿差點哭出聲來,安歌一個箭步上去劈掉惡僧緊攥的手腕,瞬即將離青拽回身后,那人痛得哇哇亂叫,“你這個多管閑事的家伙,活膩歪了么!”

  王不留行見狀,一把抽出腰間輕別的銅鑄哨棒,三下五除二間,棒頭已直指惡僧喉結(jié),“膽敢冒犯我家主人,且吃我一棒!”

  一眾人等見眼前三人并非好惹,便趕忙拉著惡僧逃也似的罵罵咧咧離開。離青這邊顯然是受了驚嚇,面色恍惚,唇間也止不住地發(fā)顫,柴榮趕忙將他匡扶立穩(wěn)。

  安歌忿忿不平,“這些人明擺著就是街頭混混,哪里有半分出家人的樣貌舉止,竟沒有人管一管么!”

  “這些人都是為了躲避兵役,被家里貢到寺院的……”離青愁緒滿溢,沒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喜悅。

  “‘貢’到寺院?”

  “這寺院里有許多地紳豪門出身,家里為了讓他們出家以逃避征兵,便用土地、房宅、銀兩供給寺院作為‘入門費’,寺院收了這些錢財,哪里還會再約束他們是否安順行事呢?”說罷,離青連忙向左右兩邊瞥視,見四下無人,終令自己定下神來,方才強努起一絲笑意,“這些話離青本不該說,還請公子夫人不要放在心上。二位可在此稍等,離青去后院向蘭公子先行稟告。”

  看著離青步履蹣跚的背影,安歌心中升騰起一陣憐憫憂懼,悄悄挽起柴榮臂膀,“榮哥哥,離青不會被那些人怎樣吧?”

  柴榮緘默地搖了搖頭,只是拉起安歌朝眼前云霧繚繞的大雄寶殿佛塔走去。

  方跨殿門,三人滿目滿心皆映現(xiàn)著從當前平臺高聳貫穿到十余層塔頂尖的精美佛像——壯觀與震撼,恢弘與渺小,對應(yīng)著無上高大的佛身與在其腳底祈盼仰望的眾生蕓蕓,佛塔每層樓閣成扇打開的通透木窗,映瀉著碩日流流金光,照射烘托在本已是銅制鍍金的佛身四方,既成萬丈明堂。

  陽出入云,或明或暗,仿若佛目睫動、佛身靈通,凝視著大地萬千、喜樂愁苦,感化著當自端心、正念求度。

  柴榮輕跪在龕前薄墊之上,眉微皺,手緊合,目沉閉,滿目肅容地向眼前這尊至高無上的燦若神明,傳遞著內(nèi)心的重巒神思。安歌見狀,也隨即一同跪在一旁,嗅著木質(zhì)古殿特有的歷史與柱香纏繞之氣,安心靜易,鄭意禱告。

  只是兩人尚未祈愿完畢,便聽離青在院中連聲呼喚,原是那蘭公子正要忙著回府處理公事,柴榮與安歌匆忙之下才得以與這粉定村口中的“蘭大善人”打了照面。

  那人劍眉鑲嵌于鷹目之上,自承一貫風流朗逸之相,絕對是大多數(shù)女子向往的擲果潘安、傅粉何郎的模樣,但此人雖然年紀與柴榮相仿,舉止做派之中更多了些難以掩飾的趾高氣昂和商賈風姿。

  見他匆匆撫平袖口褶皺,臉上略有不耐,柴榮連忙自報家門并呈報到訪之由。

  “蘭府雖說是兗州第一大府,將養(yǎng)著寺院內(nèi)外許多人等,卻也不是隨隨便便招攬人來做工的?!闭f罷,蘭公子才抬眼打量他們,平日里見慣了市井粗民或鄉(xiāng)野農(nóng)夫,今日得見這幾人身上不凡氣質(zhì),心中一驚,暗地發(fā)誓要打壓下這不知哪里冒來的落魄貴族地紳家的少爺,“你們?nèi)齻€,到底是誰來招工的?”

  “蘭公子,是在下?!辈駱s將對方表面而疏離的笑意盡收眼底,卻依舊不疾不徐,“柴榮曾經(jīng)在北方販過茶葉,對建盞燒瓷也有淺顯了解,不知是否可以有幸跟隨蘭公子打理一二茶莊事宜?”

  “看你體格壯碩,會些拳腳功夫么?”

  “是,我曾……”

  “好了,我還有事?!碧m公子傲慢地抬起下顎,仰視天空,當即打斷了柴榮的回話,“既會拳腳,看在舒族長的面子上,便先來茶莊做護院領(lǐng)事吧,明日一早,直接找掌柜的報道?!?p>  說罷,便踏風一般背手轉(zhuǎn)身離去,臨走時還不忘催促離青,讓村里人快速趕制盂蘭盆節(jié)的瓷器供品。

  返程路上,三人各懷心事,安歌難以忍耐蘭公子對柴榮言語上的侮辱蔑視,想要勸說柴榮再尋其他差事,柴榮因念著舒族長在其中牽線推薦,若貿(mào)然拒絕恐違了舒家的一片好意,甚或令其在蘭氏面前不利,反而撫慰起安歌暴躁難耐的小脾氣來。

  因那句“成大事者,即使身處窮境困地,當不忘胸懷寬廣、兼懷天下,故需能擎柱頂天,又腳踏實地”,終令眼前嬌妻更加崇拜敬重起這位不同凡響、能屈能伸、心境超然的心愛夫君來。

  “公子夫人,末將還有一事請求。今日見到舒家村內(nèi)老少身殘志堅,作為醫(yī)者,愿施以薄力,為他們尋找可能的康復(fù)之方?!?p>  言語既出,令兩位主上瞠目啞然,“你是醫(yī)者?”

  不留行當即握著哨棒行禮,“在下王允中,師從秦隱先生六年,此次受符將軍重托,以護衛(wèi)兼醫(yī)者之身,北上前來跟隨保護少主?!?p>  “原來你便是秦先生的高徒!”安歌立刻免了不留行的恭禮,對著眼前這位樣貌本不出挑的武人嘖嘖稱贊,“雖然這幾年我沒有回去,但早就聽說秦先生門下出落了一位聰慧絕頂?shù)馁F徒,竟然是你!”

  “夫人言重。允中原本盡好自身職責便罷,卻被柴公子那句‘兼懷天下’動容萬千,今日見舒氏姐弟年紀輕輕、胸懷志向,卻被殘軀困陷,實在不忍,故希望公子夫人能準了允中這份職責外的請求?!?p>  柴榮感同身受,目光贊許不已,“‘允中’這個名字取得極好!允執(zhí)厥中、公正之道。醫(yī)者能有這份心系天下、平等萬民之心,當屬醫(yī)者之榮、病者之幸。”

  “那我們不如先從蘇麻姑娘治起,她看起來尚處病初,若你能研制良方妙藥,我們再向全村老少廣而推之。只是,我們貿(mào)然前往舒家村過于顯眼……”安歌思索半刻,心生一策,“不如我明日一早便去親請?zhí)K麻來丘,丘上有我和次翼陪伴,于禮法而言,再無不妥?!?p>  仲夏晨間,灼熱未起。

  柴榮早早起身收拾當差的行囊,原本睡著的安歌囫圇爬下床,從背后展臂牢牢環(huán)住夫君精瘦的腰間,戀戀慨語,“榮哥哥,你若覺得不舒服,就不要去做了,我們再去找其他門路?!?p>  柴榮用溫熱的手掌包裹摩挲著香軟柔荑,言語和善卻堅毅無比,“這幾日,走了很多路,見了很多事,生了許多感觸,你我雖一路走南闖北,殊不知軍營之外的天下是何等的天下,官本之下的民眾是何等的生計。我雖然不再是大周的將軍,卻仍是大周的子民,就有責任為圣上、為重進他們看看這個真實而殘酷的世界。”

  “雖多歧路,雄心仍在。你我皆如此,不是么?”他轉(zhuǎn)過身來,將赤腳的安歌橫抱上床榻,額頂吻連,“幸而紅袖知己在側(cè),讓我更覺,動力滿滿,香氣冉冉?!?p>  安歌伸長手臂努力取下案頭放置的胭脂板輕抿于口,倏忽歡快的扒開柴榮領(lǐng)口,在他鎖骨之上落下一枚鮮紅欲滴的唇印,鼓著雙靨調(diào)笑,“那愿這枚印章伴你,一日順意無虞?!?p>  過早后,安歌尚未下丘,老遠便聽見粉定村方向響起好一陣清脆不停歇的破碎聲,那種一罐罐瓷器大抵與地面交鋒的撓人聲響,直令人聽去心驚肉跳,擔憂有賊人前往村里打砸劫搶,便踏云踩霧一般飛馳下山。

  “夫人,你來啦!”

  看著蘇麻坐在村口舉著小錘、露著皓齒對自己煢煢妍笑,安歌滿臉狐疑地彎腰抵膝,任憑香汗浮起細密鉛粉,都沒了半分心思擦拭。

  蘇麻瞧瞧她空無一人的身后,“咦?王公子沒跟夫人一起么?”

  “我今日過來,便是代他請你到丘上去醫(yī)治腿疾的。他是軍中圣手,有望把你的腿治好?!卑哺杩粗_下滿地碎片鋪灑狼藉,旁邊還有一堆各式大小的精美雕琢成器,正排隊等待接受著被蘇麻手中的小錘幻化成粉碎。

  “我的天,你這是在干嘛?”

  “這是做瓷的一道工序,叫做‘萬里挑一’!這些都是有問題的次品,不能讓他們流出去?!碧K麻嘻嘻一笑,話音未落卻手起錘落,又一個安歌看來的天工之作就此“尸骨無存”。

  “??!”

  安歌見狀,心差點隨著這枚公雞碗一同篩成粉末,連忙上前蹲下身來隨手抱起一只精美絕倫的醬紅色美人肩插瓶,上下左右地觀賞個遍,怎么也瞧不出有何殘次不說,瞬即便愛不釋手起來,還未等自己張口開問,蘇麻便頑固奪下她手中物拾,敏捷有速地朝著“美人腰間”便是稀碎一錘。

  “不!”

  見安歌定格在張牙舞爪、滿臉悲辛又瞠目結(jié)舌的樣子,教蘇麻差點笑翻在木凳之上。沒成想昨日得見舉止得當、形容有度的女神般的大家夫人,今日竟也不過是與自己無差的活潑少女模樣,對她崇拜向往之余,便更添了幾分親近信任起來。

  “夫人,你今天來當真對極了!”蘇麻挽起安歌的手,“今天是我們俸給興隆寺盂蘭盆節(jié)貢器出窯的日子,這尊大器燒了三天三夜,成敗與否正在此時了!”

  當兩人來到冒著滾滾黑煙的兩層泥瓦小樓門前,已是密密麻麻站滿了村里的男女老幼,離窯門還有五六丈距離,便已覺高溫火焰撲面而來,在這本已熱氣蒸騰的夏日里更覺難耐,但卻絲毫不減舒氏全族等待貢器出窯的渴盼與期許。

  蘇麻可心地為安歌釋解,“瓷器入窯之前制得再巧、畫得再妙,都必經(jīng)最后一道工序——熱火試煉,經(jīng)窯爐千度燒制三天三夜之后,才能知曉它的命運,終將留存于世或被碾碎成渣?!?p>  她更加透徹,方才握于蘇麻手中的那柄小錘,是完美至上的一柄戒尺,丈度著內(nèi)心的一絲不茍,敬畏著天意的因緣際會。

  安歌念著嘆著,踮起腳尖朝內(nèi)好奇張望,正好對上碩大窯爐之上兩只眼睛一般的洞口轟隆隆地噴冒著火舌,令人望而生畏。

  蘇麻介紹道,那是把窯師傅便于觀察窯內(nèi)溫度的洞口,遂被他們形象地稱作“火眼金睛”。

  “愿佛祖、風神保佑!此窯得良辰吉日,成材成器!”

  肩負把窯師父的舒族長袒胸露背,已是大汗淋漓,只聞其高聲一喝,全族人擺下拐杖,腿腳艱難又無比虔誠地朝窯爐跪拜叩首。

  約莫一炷香有余,待燃口終于將息,伴著樓內(nèi)幾位花白老者的齊聲“開窯”之喚,關(guān)閉了三天三夜的窯門終得緩緩開啟,眾人皆凝神屏息,生怕一絲重氣吹壞了等待吐露真容的陶鑄圣器。

  當窯內(nèi)珍品被四個拄著拐杖的年輕人吃力拉入人群之際,周圍爆發(fā)的團團掌聲呼喚雷鳴高企,物拾映入眼簾之初相見,便讓從小見識過各式貴族玩物的安歌再不舍將目光移向別處,再相見,便已情不自禁地隨周圍人灼熱了雙眼。

  那份感動不摻一絲憐憫感傷,只滿盈仰慕尊敬,像極了她所熟悉的鏖戰(zhàn)過后“誓掃匈奴不顧身”的德勝千里,像極了孤注一擲過后“吹盡狂沙始到金”的開懷無忌。

  這座一人多高的圓形“興隆金球千佛尊”,紅底白雕,內(nèi)外兩層,鏤空鑲嵌,層紋凸起,祥云彌漫,拂去火筑塵沙,飄見佛尊飛仙,蕩漾憑風,踏彩云飛,普灑庇佑,極樂翩躚。

  安歌悟然,自己的震撼來自于千佛之尊,更來自于純潔執(zhí)著的粉定村。這里有一群人,和自己、和柴榮、和子期他們一樣,洞徹幸福遠非吃飽喝足、揮錢如土。

  最美不過心香一瓣,在持之以恒、不懼艱難中用心雕夢、暮禮晨參。

  最是一年得意處,絕勝金銀珠滿斛。

  觀完開窯之禮,安歌便帶著蘇麻登至丘上,允中因得了主上應(yīng)允,用了整夜端摩書籍、研習藥方,清晨又從市集用自己的私錢背回眾多草藥,此刻,正在精神抖擻地燙著針灸器材,見蘇麻登門,不禁喜笑顏開。

  次翼抱著熟睡的宗訓(xùn),或嗔或怪地悄聲說道,“你們?nèi)粼俨粊?,王先生便要將水燒上第四遍了?!?p>  王允中從腰間抽出一塊白帕,覆于口鼻之上,“當日聽聞舒姑娘所言,甚是感觸,允中希望憑借自己的力量,助你如愿?!彼p目澄定,躬身致禮,“今日在此之你我,無關(guān)男女之別,唯有醫(yī)患之念,更有夫人及次翼姐姐于此作保,望姑娘正耳視聽,摒棄顧慮,信任我們?!?p>  “蘇麻若不信爾等貴人,自當不必前來?!边@女子雖出身農(nóng)戶,骨子里卻是自成一脈大雅之風,不拗不羞,坦然相待,連一向不茍言笑的次翼都忙不迭向安歌附耳稱贊。

  躺在床榻之上的蘇麻,若說被一個認識幾天有余的男子觸摸著赤裸腿腳,多少還是有些不自在,但凝視著他聚精會神的眉目,全神貫注之中沒有半分私隱雜念,心中也就愈發(fā)從容安定下來。

  “這里會痛么?”

  “唔……沒有?!?p>  “這里呢?”

  “啊……疼!”

  允中將手持的一枚銀針從火尖掠過之后,迅疾輸入其小腿之上,嘴里還念念有詞,“阿是穴隨病變而走,當你覺得這處疼痛難忍,‘啊’了‘是’了,這便是你的‘阿是穴’。以痛為輸,燔針劫刺,為漫漫長路的第一步。”

  之后,他又循著蘇麻兩側(cè)腿間的承扶、委中、太溪、殷門一脈依次施針,一番下來,兩人已是滿頭大汗。

  安歌分別將帕子遞予兩人,與允中那副面孔對視的剎那間,不知怎么,竟回閃起許久許久之前,好似也有這樣一位玉樹臨風的蒙紗先生,拼盡全身醫(yī)術(shù)心術(shù),竭力拯救著榻上那名奄奄一息的傷重女子。

  那四天,是讓自己心境攀騰入蜜的四天,更是埋藏在心底最深處,護著裹著不讓命運翻云覆雨蹂躪的追憶殘片。那時的自己,不知如今的命運走勢,那時的自己,不知此生竟與公子再相見無緣。

  猛然想起,恍如隔世,猛然想起,卻發(fā)覺從來都沒有忘記。

  唯有心境不復(fù)從前,鏡花水月、泡影痕去,終將濃烈著永恒,淡然著消散成煙。

  “好了!”允中一一除去穴間針灸,盥手摘取拂面,“舒姑娘感覺如何?”

  蘇麻雙腳觸地,雖然腿間刺針余痛仍存,竟覺髖間較來時輕盈許多,抵足走步,小腿處的如虎吞噬的痛感也和緩許多,正要開頭道謝,允中那邊又開始叨念起來,“這個骨蝕之癥確實疑難,幸好你年紀輕、抗力較強,虛邪之氣侵入較少,通過外敷針灸、內(nèi)服草藥,可嘗試著減弱病痛,但你們長居寒濕之地,或是導(dǎo)致經(jīng)脈瘀阻、寒勝其熱的一大癥結(jié),若要根除,藥石之外,還需遷移才可?!?p>  說罷,允中朝蘇麻手中塞入一包掌心大小的鼓囊黃袋,“這里是我專門配來的桃紅四物湯與二陳湯,你回家兼水服用,一日兩次?!逼饺找娫手辛攘炔徽Z、默默做事,一回歸自己的本職,論誰也不能搶了他的話,“回頭請你弟弟有空也得來丘上,我看他的腿疾比你嚴重些,想必還需要費一番功夫。”

  談及離青的腿,蘇麻面露難色、欲言又止,“離青就……不必了……”

  “舒姑娘不要有負擔,我不會收你們錢物的?!痹手械皖^淺笑著溫潤言語,“我這人只是不愿見到病患受痛折磨,在自己能力范圍之內(nèi),若能幫,盡力都幫,否則,心里便不舒坦?!?p>  “昭華……昭華,跟哪兒呢?我和絳珠買了好多吃的回來!”

  彼時,湊巧院內(nèi)傳來夏虞侯粗獷的嗓音,一下驚醒了次翼懷中午睡的小肉球,宗訓(xùn)一邊沒有意識地打著哈欠,一邊扒開裹身的小被子執(zhí)拗地指向門外,安歌怕他著涼,想要緩緩再讓他出去,這小爺便不依不饒地哇哇大哭。

  安歌只得抱著他出門,沒成想一見到院中的兩位,圓滾滾的臉上便喜笑顏開。

  “看來和我這娘親還不如與你倆親?!卑哺杵仓欤闹邢破鹨魂囀洹?p>  “才不是呢……”次翼對此了如指掌,“小少爺是尋味而來呢。”

  原來這幾日,絳珠害口害得厲害,夏虞侯下丘給她買了各色水果吃食,因那日次翼小心翼翼地給宗訓(xùn)吮了一口葡萄,自此以后,一聽見這夫妻倆的聲音,宗訓(xùn)便揮舞著肉手,小眼巴巴地望著琳瑯美食,嘴下已是垂涎一片。

  今日,兩人又帶了許多特色飯食湯米前來,知道宗訓(xùn)喜食甜物,特意挑了頭尖的馬奶葡萄,左邊絳珠鼓著肚子就著煎餅興味盎然地吃著燒肉,中間夏虞侯仔細調(diào)勻著尋摸很久的胡辣湯,右邊安歌逗弄著宗訓(xùn)吸著薁汁,一拿開便做可憐模樣、淚眼迷蒙,一入口便是瞇笑眼縫、回味無窮。

  她輕點著宗訓(xùn)的一雙厚耳,愛不釋手,“小頑娃!以后當個炊廚罷!”

  再一回頭,不見了蘇麻的身影,次翼來告,原是蘇麻見他們其樂融融、各自忙碌的樣子,不忍打擾,便先行下丘去了。

  “噯,允中呢?”

  次翼一副“此中有深意、欲辨已忘言”的表情,“我讓他送舒姑娘下丘了?!?p>  “你莫熱心別人的事,先多想想自己?!卑哺枰魂嚁D眉弄眼地訕笑,“我瞧,你這發(fā)間的簪子著實不錯!”

  “少夫人,別說這事了?!贝我頍o奈地撇著嘴,“我去給小少爺做些面糊來?!?p>  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

  莫不過是眼前這番被夕陽絕美光暈籠罩著的幸福忙碌的模樣。

  月上梢頭,蟬鳴不休,橘紅色的燭火撲閃,柴榮幫緊貼懷中的安歌不厭其煩地扇著蒲扇,兩人靜靜地享受著沒有陽春白雪與政事軍務(wù)的真實繁忙生活中,得來不易的閑適舒暢。

  睡前,安歌端著茶壺,像位說書先生樣眉飛色舞地講著尊瓷出窯和允中施診的軼事見聞,此時念及,仍陣陣襲來無與倫比的心靈震撼。

  “手藝,守藝也?!辈駱s倚在自己張開的手臂之上,若有所思地幻想著安歌口中的場景,欣慰不已,笑意逐現(xiàn),“他們守的是求知若渴的孤單寂寥,更是厚積薄發(fā)的執(zhí)著心血。有這樣的風骨標格、幻化凝聚,想來他們勢必能守住自己的幸福綿長,還有大周的錦繡興旺?!?p>  安歌遙望點點星云爍光,捫心默念,鳳凰涅槃、嘔心瀝血的最美景致,值得一生鐫刻與時時鞭策。

  飲啄蓬山最上頭,和煙飛下禁城秋。

  曾將弄玉歸云去,金翿斜開十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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