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五年六月二十五,時年七歲的太子郭宗訓(xùn)登基,為大周第三帝,繼后符氏為太后,與范質(zhì)、李重進、趙匡胤一道輔政監(jiān)國。
二皇子郭宗讓避諱為郭熙讓,冊為梁王,另同封幼弟郭熙謹、郭熙誨為紀王、蘄王。
世人口中相傳的世宗功績、震天威名與一統(tǒng)河山的遐想,已于波詭云譎的命運之手,化為裊裊追憶,湮散在蒼茫的歷史長河里,空留后人悲嘆長息——壯志未酬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至此,紀元悲中新始,時光被迫前行。
暗夜中正沉浸睡夢的侍衛(wèi)親軍都指揮使府邸,突現(xiàn)一陣急促的叩門聲。
狂風之下,不速之人身罩薄篷,向衛(wèi)侍亮出內(nèi)廷令牌,“我要求見重進將軍。”
“次翼,你怎么來了?”李重進見她漏夜前來,心知不好。
聽他疑問,次翼便知,她沒在這里。
“娘娘不見了,奴婢再去別處尋。”她說著便要告辭。
“符府找了么?”
“城內(nèi)可能去過的地方,奴婢和繼恩都遣人悄悄問過,沒有半點下落。”次翼眼窩深陷,無助地搖頭,“自先帝崩逝,符將軍便一病不起,奴婢不敢驚擾,這便打算到城外去尋?!?p> 騅兒已經(jīng)穿戴完畢,焦急地從內(nèi)室走出,“我也跟你去找姐姐?!?p> “你們守在這等候消息,千萬不能走漏半點風聲?!敝剡M抓起挎刀奪門而出,斬釘截鐵地說道,“我知道她去了哪兒?!?p> 在夜風不休中策馬奔騰,直至大地之下橙光乍現(xiàn),映在刻著“慶陵”二字的肅穆牌坊之上。
李重進擦拭額頭覆著的晨露與汗水,教守靈官戍領(lǐng)他前往先帝陵冢找尋。
借著晨光,守靈人驚訝地發(fā)覺先帝陵寢石碑旁,隱藏著一位女人的清晰背影。
“安歌!安歌!”李重進急忙跑過去,探聽她的鼻息。
“子期……你怎么來了?”安歌緩緩睜開朦朧的雙眼,過了許久,才看清眼前故友的面容,又朝他身后的守陵官觀望半晌,略顯失望。
“你把我們嚇死了,知道嗎?”他撥弄著安歌被風吹的雜亂無章的發(fā)髻,既氣憤又心疼。
“我沒事兒?!彼逍堰^來,下意識地更加貼緊身側(cè)的冰涼石碑,“在宮里一閉眼,我就覺得他躺在我身邊,張開眼睛,一切又都是空,我真的受不了了,索性跑到這來。這樣也好,他就在這兒。只有他陪著我,我才能睡著?!?p> “李將軍,門外來了一隊百姓遙祭,末將先過去看看。”守陵官不敢再探聽皇家私隱,乖覺地默默退下。
見安歌閉目重新倚在陵前,面色雖然蒼白枯槁,但為已經(jīng)久不現(xiàn)的沉靜安詳,重進亦不忍心打擾,脫下外衣輕披身前,以保護她完成多日來少得可憐的片刻淺眠。
“這些天,我真的太累了?!眳s不想,她又緩緩開口,“現(xiàn)在,我無論去到哪兒,都會不自覺地在人群里找尋他的面孔,新帝登基那一日,我站在高高的臺子上,看著臺下密密麻麻的人,總覺得他會在茫茫人海中突然閃現(xiàn),然后對我好看地笑?!币蚧孟攵傻碾y得笑意,漸漸泯然枯萎,“可是我找啊,找啊……四處都找不到他。那天,我忽然了悟,原來,滿目青山,天闊河川,縱有世人三千萬,卻再也找不回那一個他了?!?p> “安歌,你和先帝的感情,是我從頭到尾一路見證的。就連我們這樣的臣子都沒有辦法接受現(xiàn)實,更何況是與他心心相映的你,所以我懂你,也知沒有任何辦法安慰你?!鼻謇淙缰剡M,聞其悲音,眼淚不禁簌簌落下,“但是我還要說,我們活著,不能只為自己活著。符將軍重病倒下,無法領(lǐng)兵,為爾憂心,難以自持。陛下如今年歲尚小,你離去的三年,都不知曉他是怎樣撐過來的。每逢家宴,我看著他那樣小小的孩子,蜷縮著身子,專心致志地吃著碗里的東西,或是低頭沉思,從不四處好奇張望,我便問他為何這樣,他說,因為怕見到弟弟與母妃談笑相歡,他沒了母親,便也再怕看到這樣的情狀。安歌,他是先帝傾注一生心血培育的孩子,如今先帝走了,你不能再離他而去。宮廷多風雨,他還這樣小,若你也不在,他何嘗能有安穩(wěn)一生呢!”
“那天傍晚,我站在翔鳳閣,吹著晚風,望著紅霞,忽發(fā)念想,都說‘莊周夢蝶’,我亦分不清夢境和現(xiàn)實,若是從那兒跳下去,或許眼前的噩夢就會醒來,又或許我真的死了,就能跟他團聚了,兩邊都本是好去處。”安歌眼中漸漸充斥著憐愛微笑,“可是,身后忽然傳來宗訓(xùn)喚我‘母后’的聲音,只見他穿著帝王袞服,似乎那么威嚴,又那么稚嫩,小心翼翼地試探,‘母后,你不會像父皇那樣離開吧?’從那以后,我便下定決心,決不能撇下他一個人。所以子期,你們放心,我不會再做傻事了……只是,當我極度思念他時,還請諒解我的支離破碎和自私任性。”
重進張開臂彎,將眼前這個生無可戀卻只能苦苦支撐的摯友緊擁在懷,即使微不足道,仍希望能夠給予她來自于己的半分力量和依靠。
“新主登基,你也便要啟程回去了吧?”
“今日午時出發(fā),我還想著,若一日尋不到你,便一日不會安心回去?!?p> “你要替榮哥哥,好好地守衛(wèi)江都,守衛(wèi)淮南諸國。”
“你放心,我絕不后退一步,江都在,則我在……”
安歌忙捂住他的嘴,眉頭微皺,“生死之事,不可亂說?!?p> “好。那你若想散心,便來江都與我們同住?;蛘撸易岒K兒在汴梁陪你,有她解悶,想必你能好些?!?p> “人生百年,不過瞬間。我與榮哥哥荒廢太多時日,我總想著,若是過往三年能和他在一塊兒,如今或許也沒有這般悔恨痛苦。所以,你和騅兒要好好地守在一起,即使她有時會惹你暴跳如雷,你也要記得,她是那個連命都可以不要,孤身北上,誓與你囚禁敵國一生的人。”
“我曉得,你放心。”子期站立起身,朝她伸出手掌,“我更會守護好大周和陛下。不僅因為我是先帝親封的馬步軍都指揮使,更因你是我的知己莫逆,是我鐘子期這一生,與眾不同的唯一!”
安歌被他滾燙的手掌拉住,借著他的力量,迅疾起身。
唇角莞笑間,彼此接受著對方傳遞而來的必勝信念,以及雖痛徹心扉,卻逆風而行的堅守向陽,那是鐫刻在他們?nèi)松茄?,不可磨滅的信念與閃亮。
人生為戰(zhàn)場,孤舟擎天浪。若有一知己,縱以風塵忘。
晨陽拂在寶頂之上,吹撒一夜的嘯風忽止,頂上黃沙亦不再焦炙飛舞,終得顆顆降落,歸于安穩(wěn)。
不到半月,遼國與北漢又一次迫不及待地卷土重來,如太祖崩時,再度趁虛而入,挑戰(zhàn)著幼帝把控之下立足未穩(wěn)的大周,與得來不易北方領(lǐng)土的保全和尊嚴。
可是如今,再沒有于群臣中力挽狂瀾,一舉震樹國威、誓將胡寇打回草原的悠悠長君了。
安歌手握鎮(zhèn)、定二州送來的緊急軍情,已陷半日忖度。
彼時來報,一位符家參將前來覲見。
“參見太后娘娘?!?p> “怎樣?那邊有何動向?”
“末將悄悄數(shù)過,自新帝登基,‘元府’來往官員較從前每日多出百余人等。許多外地參將前來覲見,多先拜于‘元府’,再拜帝與太后?!?p> “于本宮之亂言可有平息?”
“太后息怒,亂言一波未平,一波復(fù)起?!眳⒚媛峨y色地搖頭,“如今,世人還盛傳,圣上非先帝親子,血統(tǒng)存疑。”
“可惡至極!”安歌憤怒拍案,世人皆知,先帝亦非太祖親子,若以血統(tǒng)論斷,不過是別有用心之人給予自己這位太后的下馬威罷了。
“退下罷,繼續(xù)盯著‘元府’動向。”
安歌思索片刻,宰相范質(zhì)與殿前都點檢趙匡胤已入室覲見。
“兩位大人,如今遼和北漢于我周北境虎視眈眈,當派一員大將統(tǒng)領(lǐng)北上抗敵,不知二位有何見解?”安歌率先發(fā)問。
“微臣以為,侍衛(wèi)親軍副都指揮使韓通將軍為主將,鎮(zhèn)寧節(jié)度使張永德將軍做監(jiān)軍為好。由此,得勝與安撫之措,可一舉兩得?!狈顿|(zhì)直截了當?shù)亟o出他的誠懇建議。
“趙大人以為呢?”
“微臣不知其他,只知若需微臣之力,一切當聽從太后調(diào)遣。”
“極好!”安歌欣然拊掌,“有匡胤將軍這句話,本宮與皇帝甚是安慰,在此替大周萬民感恩于你。”
當即,符太后以周帝之令,加封趙匡胤為宋州節(jié)度使,不日領(lǐng)銜殿前禁軍出征御敵。
“太后,微臣還有一事相問?!壁w匡胤用余光瞥過身側(cè)的范質(zhì)。
“范大人,還請偏殿飲茶稍候,本宮有要事與您商議?!卑哺钁?yīng)答。
“出征前,微臣想要了解一事,希望太后給予一個答案?!?p> “請說。”
“太后之妹,是否寄身后蜀宮中?”
“元朗兄,你不必再掛念她,她已不再是原來的符君欣,更不再有點滴思念于你。如今,她在那里過得很好,花冠蜀地,蕊譽名門,你應(yīng)該懂得我的意思?!?p> 兩人相顧無言,沉默良久。
明明白日艷陽,安歌卻于此時再看不清面前之人的神色與表情,模糊一團,似乎從容如初,不辨笑與悲。
“果真這般。多謝太后助我解了這個積攢多年的疑竇。”
自趙匡胤退下,范質(zhì)才躬身而出,略顯忐忑。
“娘娘,趙將軍此時不宜離開汴梁?!?p> “范大人,本宮知曉您的擔憂。他是先帝一手提拔的親兵勢力,從前又與本宮有恩,在本宮心里,愿意選擇相信他?!卑哺枨逦鷧s不點破彼此對于危險的預(yù)感與觸覺,“更何況,他若果真有私心,留他在身邊,恐怕更為不利。待其領(lǐng)兵而出,仍有半數(shù)殿前軍拱衛(wèi)汴梁,由韓通將軍代為統(tǒng)領(lǐng),各個分化,便是為那個最不利結(jié)局提前做的準備,本宮希望,這個‘準備’永遠都用不上。若他能夠榮耀歸來,本宮對他,從此不再有疑?!?p> “娘娘此言有理,可是……”
“百姓苦遼久矣,不論怎樣,當務(wù)之急,必先一致抗遼,保護百姓安危,其他暫且擱置后論?!卑哺璐蚱品顿|(zhì)疑慮,“當前之局若想破,唯靠時間,用時間分化一切,用時間證明一切?!?p> 旋即,悲愴重上心頭,她只得默默吞下,不敢言說,“榮哥哥,你走得這樣急,令當前棋局陷入被動,如若他反,此題恐怕甚是難解?!?p> 圣旨傳至殿前都點檢府邸時,王審琦與石守信等一眾心腹將領(lǐng)早已得到消息,見兄長此時尚未歸府,因新帝寬宥而回到大梁的趙匡義,便一心擁著他們圍坐在一起,閉門落鎖,分析起當前的局勢來。
趙匡義朝眾人深深一拜,率先開口,“匡義為幼弟,自小受各位異性兄長照拂,趙氏能有今日,皆仰仗兄長們勠力同心加以護佑。如今新帝上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殿前軍前路艱險,是咱們每個人都看得著的。兄長們還請好自為之,日后漸少與趙氏來往。若由此受到牽連,長兄與我,縱死亦不能眠。”
“義弟說得這是什么話!”眾人嘆息間,連忙將他扶起,“大哥是我等最為敬重之人,我們是在關(guān)帝面前發(fā)過誓的,怎有一拍兩散的道理!”
王審琦冷哼一聲,“如今,明眼可見,太后親近馬步軍勝過咱們,義弟之憂,并非全無道理?。 彼谮w匡胤面前早就有過此番顧慮,如今趁趙匡義之語,在諸兄弟面前重申,更得眾人默許稱是。
“當今太后主政,雷厲風行,頗有幾分先帝風范,咱們又為‘大周’,怕不是又要成就一位開天辟地的武周女主了?”趙普開口,以此借古諷今。
“牝雞司晨,從來沒什么好結(jié)果?!笔匦琶碱^緊鎖,手指不住敲擊桌面,“八尺男兒,怎容得在石榴裙下為政,我絕不干這樣的事!更何況,她的身份,別人不知,離先帝近身的咱們還不知么,虛與委蛇,破身于他國,怎可做我大周母儀,更莫提什么亂七八糟的‘女主武皇’了!”
“紅顏禍水,先帝被她所惑,咱們怎可再被她迷惑!”在眾人的激烈言語中,趙匡義決定再為他們的憤慨增添一把柴火。
“咱們殿前軍是先帝所設(shè)親軍,從高平伊始,到征伐南唐,北奪幽南,五年來,幾乎每時每刻都戰(zhàn)斗在對敵一線。我們大勝過漢遼聯(lián)軍,在淮南重鎮(zhèn)反復(fù)拉鋸,更親自將大周水軍威名立徹天下。戰(zhàn)功赫赫的諸位兄長,不應(yīng)因?qū)m廷黨爭而埋沒于世,更不能像韓信那般,落個飛鳥盡、良弓藏的結(jié)果!”說道痛處,趙匡義無奈扶額,用力擺手推搡示意,“不日,長兄便要北上抗遼,有誰知道,這是否又是一場后漢隱帝時滅門般的巨大風波呢!長兄與我想極力保全各位,還請諸兄聽從小弟一勸,彼此緣分,就此了結(jié),隨風而去罷?!?p> “絕無可能!”都押衙李處耘拍案而起,“咱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天下,怎能拱手相讓,先帝在時,我們都以他為尊,如今皇帝年幼,咱們死命作戰(zhàn),力破強敵,他個小兒又何曾知曉!義弟不要再說大難來時各自飛的話,若想存活,咱們兄弟必須團結(jié)一心,便沒有誰能算計了我們!”
“說得好!”趙普拍著李處耘肩膀,轉(zhuǎn)而論策,“距離北上只剩一日,太后企圖將我們分而殲之,不如咱們順勢而為,以此內(nèi)外連動,當為反敗為勝的制動關(guān)竅?!?p> “那李重進與韓通怎么辦?還有符家?”王審琦迅疾拋出心中最大隱憂。
“李重進身處遠地,鞭長莫及,若能再派一隊混淆視聽,估計能打他個措手不及,擒賊先擒王,制敵不是問題。而符將軍年老,拖著為數(shù)不多的符家軍在汴梁養(yǎng)病,不足為懼?!壁w普目光如炬,神色一凜,“唯有韓通,當為我等重點攻防審慎,審琦、守信,你們倆留在大梁,切記看住他,才是最為緊要之事。”
“諸位兄弟,”趙普思慮為眾人之上,他的一言蔽之,足以令在場所有人期待可能到來之于他們?nèi)松凶顬榻k爛的一筆,“太祖之于后漢稱帝,與今時情狀如出一轍,校榜就在不久之前,我等當下能做之事,只要恒心堅定,便可志在必得!”
“是!”屋內(nèi)眾人合手擊掌,縱成鐵血聯(lián)盟。
不經(jīng)意間,趙匡義余光瞥得屋外角落閃現(xiàn)一抹熟悉高影,見那人側(cè)耳傾聽半晌,默然離去,不置可否,得勝之心即刻當成更盛。
風云之會,不稽天氣。
萬鈞肇開,寔暗人謀。
自殿前都點檢、宋州節(jié)度使趙匡胤領(lǐng)兵一萬,啟程北上抗遼,不出兩日,從前方傳回的,竟是遼漢聯(lián)軍已強渡滹沱河,直逼汴梁城下的驚悚訊息。
“不對!這事不對!”安歌目光如炬地盯著傳訊官,面色狠厲,“抬起頭來,再對本宮說一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遼軍……是遼軍,就要攻過來了……”傳訊官垂著頭,支支吾吾。
“來人!把反賊拖下去問斬!”安歌毫不留情,繼而走到韓通面前叮囑,“速將王審琦、石守信關(guān)押拷問,不能與外界傳遞任何信息,罪名便是,殿前都點檢抗敵不力,連坐同罪?!?p> “難道娘娘是說,來的不是遼軍?而是那……”范質(zhì)大驚失色,再不敢多言半字。
“馬步軍拱衛(wèi)北疆各處,遼軍怎可如入無人之境?他們又怎能輕而易舉打敗殿前軍萬人?是趙匡胤!他們果然反了!”韓通思路清晰,直接點破,但已后悔未早日聽從長子韓微先前對趙氏一伍的預(yù)判察覺,不由捶胸頓足,悔恨交加。
“城內(nèi)軍隊多少?”安歌屏息而問。
“殿前軍八千,馬步軍五千,另有符將軍所統(tǒng)軍士三千?!表n通決心已定,“即使殿前軍全反,不過就是以一敵一,末將有必勝把握!”
“王審琦與石守信一旦被抓,城內(nèi)殿前軍當即便會群龍無首,只要緊閉城門,再令四方馬步軍速速勤王,趙匡胤便沒了勝算!”范質(zhì)當即諫言。
“當務(wù)之急,便是守護好皇上與太后?!表n通心里像是著了火,說著已推搡著范質(zhì)向滋德殿外跑走,“末將這便集結(jié)能集結(jié)的人頭,誓死抗賊!”
“次翼,請皇上與夏虞侯一家過來?!弊在w匡胤領(lǐng)兵出城伊始,安歌便借故將宗訓(xùn)的一眾貼身近衛(wèi)換成符家精銳,以做好最壞打算,誰成想,如今竟然全部應(yīng)驗。
待宗訓(xùn)一行人前來,安歌已身換鎧甲,手持郭榮所留青云長劍,戎馬倥傯之氣,足以令人側(cè)目。
“母后,是要打仗了么?”幼帝面龐被一團愁云籠罩。
“宗訓(xùn)別怕,”安歌蹲下身,將孩兒攏入懷中,“娘和諸位將軍會保護你?!?p> 隨即,她望向立于身側(cè)的夏家三口,“夏叔、姑姑,如果宮內(nèi)發(fā)生不測,皇上就交給你們,立刻從角門出城,一刻也不能耽擱?!?p> “太后……”絳珠不知情勢竟危急如此,頓時淚如雨下,“您與我們一起走吧?”
安歌微笑搖頭,“夏叔懂得,這是將士的職責。我符安歌,生而為將,必至死替先帝守衛(wèi)大周,守衛(wèi)萬民?!?p> “格老子的趙匡胤,先帝待他不薄,如今竟敢反叛,無論如何,我拼出這條老命,也要和他打個你死我活!”夏尚直怒火中燒,一拳搗在中柱上,指縫之間鮮血直流,帶著懵懂的允予害怕地大哭起來。
安歌將紅了眼圈的宗訓(xùn)和允予一左一右擁在懷里,“還記得故知丘上,咱們戲言,宗訓(xùn)是要做夏家小婿的。如今看來,果然成真……”她朝夏氏夫婦恭敬跪拜行禮,“如有不測,接下來的日子,還請照顧好我的孩子。我已沒了夫君,唯有宗訓(xùn),是我最放心不下。一切便拜托二位了!”
“娘娘千萬不要這樣說,”夏尚直與絳珠一同跪倒,聲嘶力竭,“夏家縱拼死,當必不辱命!”
“娘娘!”繼恩推門而入,成十萬火急之勢,“派人打探清楚了,殿前都點檢的隊伍今晨自陳橋驛折返,就要兵臨城下了!還有那王審琦與石守信被捕時,亂言陛下與太后要將殿前軍一網(wǎng)打盡,倒戈之人已為數(shù)過半,韓符兩位將軍,正率兵與之交鋒,許多民眾忿忿不平,即成行伍與叛賊拼殺起來了?!?p> 安歌握住冰冷的青云劍鞘,當即明白,決戰(zhàn)時刻,便在眼前。
“走吧!快走!”安歌大吼著,將宗訓(xùn)和允予推到夏尚直跟前,“換上百姓衣服,現(xiàn)在就走!等娘平息禍亂,你們再回來?!?p> “朕不走,朕要陪娘一起!”宗訓(xùn)復(fù)抓住她的衣角,將眼淚生生吞下。
“宗訓(xùn),”縱然萬般不舍,安歌只得狠下心,肅目以告,“你不再是孩子,而是大周皇帝!只有你活著,大周的血脈和榮耀才能延續(xù)。你是大周的希望,更是父皇母后此生的希望,你必須安然無恙,好好的活下去,明不明白!”
宗訓(xùn)緊緊得攥著拳頭,幾乎掐得安歌生疼。
而后,他終放開手,朝安歌跪地三拜,“娘親的話,孩兒會永遠記住。娘親保重!”
夏尚直擁著他們正式離開,最后,他回首望向龍椅旁孑然而立的安歌,那是彼時每一次征戰(zhàn)前,符家軍士之間傾注希望和祝福的鄭重凝視。
那一瞬,安歌便知,他已接受了今時使命,并將窮其余生的血肉與勇氣,瀝膽披肝,無所畏懼。
安歌身著明黃鎧甲,手提長劍,帶著次翼,一路策馬向西宮奔襲,宮內(nèi)如今已然無法分辨敵我的殿前軍,竟被她滔天氣勢所懼,不敢輕舉妄動,沿途有幾個企圖阻攔之人,皆被她干凈利落地揮殺于馬下。
“吁!”駿馬停在慈壽殿外,門前駐守的符家軍已打開殿門,見太后駕臨,內(nèi)院中,先帝側(cè)妃與三位王子已抱成一團,瑟瑟發(fā)抖。
“太后,這事與他人無關(guān),要殺要剮,沖奴婢一人便是?!蓖跎角_摟住郭熙讓,臉色近成白紙。
“殿前軍反叛,你可知曉?”安歌詰問。
“奴婢不知,王審琦當為大周千古罪人?!蓖跎角_與之坦然對視。
安歌側(cè)身叮囑符軍衛(wèi)侍長,“皇子們皆為先帝骨血,務(wù)必保護周全?!?p> “屬下遵命!”
她環(huán)視著王容華與其他妃妾,“孩子不能沒有娘,你們一起走罷。”
在一片跪地叩謝聲中,唯有王山莀既驚愕又悔恨。
“太后娘娘!”她自知時間不多,繼而將往事真相坦白以告,“那年淮水大營,奴婢受趙家杜夫人指示,喂了郡主摻著迷藥的湯喝下,杜氏與趙匡義共同設(shè)局,離間先帝與您,致爾分離數(shù)年,如今,他們又反叛大周與先帝,奴婢不能再助紂為虐,亦不能原諒自己過往所為,自此與王氏決裂,無論生死,永遠是大周的人?!?p> 她輕撫熙讓柔軟的發(fā)髻,只丟下一句,“孩子,娘對不住你和父皇,便去贖罪了?!?p> 話音未落,她推開幼子,朝衛(wèi)侍長的刀口猛然撞去,長頸之上,已成血流汩汩。
王山莀屏著最后一絲氣息,對安歌擠出三個字,“對不起?!?p> 見她睜目而逝,安歌旋即飛奔而走,唯留身后孩童撕心裂肺的嚎啕,于五味雜陳中,似又已經(jīng)釋然,萬般皆無從在乎了。
當安歌爬上內(nèi)宮高墻,見宮城外局勢已徹底陷入一片混亂。
廝殺呼嘯,狼煙四起,諸多民眾紛紛拿起武器,或以自身血肉之軀拼死相抗。
只見不遠處,一位瘦弱身姿揮舞著長鞭,將反賊打落下馬,后奪馬狂奔,沿途打傷敵人無數(shù)。
“學(xué)得宣懿皇后勇武,咱們女將也能守衛(wèi)家國!”那姑娘毫不畏懼,厲聲疾呼,惹得周遭百姓拍手稱快。
而此刻,一位老叟跪在已沒了氣息的兒子身側(cè),仰天長淚,“這才過了幾年好日子,為何又要自顧自地殺起來啊!”
“叛徒,你們不得好死!”他瘋了似的舉起長棍,就要朝反賊怒笞,卻被后者一刀斃命,父子倆就這樣,成了橫死在背叛忠誠與道德刀下的無辜亡魂。
墻下巷內(nèi),已有數(shù)不盡的人群倒下,他們或許曾幸存于野蠻無道的遼人,或許曾逃離于天災(zāi)、饑餓與疢疾,又或許曾揚言立志追隨大周一生,卻沒想到,最終帶著疑惑和不解,死在了他們曾經(jīng)感激與敬佩的“自己人”的手中。
那些凜冽的刀光火影似乎正一片片凌遲在身,安歌于兇猛來襲的頭暈?zāi)垦V?,唯感欲哭無淚。
她不知該如何守護郭榮留下的一切,更不知該如何阻止眼前一切恐怖人禍與災(zāi)殃的源泉。
“次翼,咱們到隆恩殿,我要去大周列祖列宗與先帝面前謝罪?!?p> 她最后一眼回望城下共同奮戰(zhàn)的守軍與百姓,感恩于他們心誠有光,卻愧疚于無力守護好他們原本的安樂未央。
“都說‘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安歌呢喃,語氣柔弱卻彰顯無比堅毅,“可是,有的危墻,只能堅守,不能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