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眾們望著屏幕上的棋局頁面逐一消失,就連細碎的討論聲也不見了蹤影。
偌大的比賽場地之中,只能聽見棋盤掀起,棋子四散最后落地的聲音。
人們不再盯著眼前的顯示屏,而是屏息凝神地朝比賽區(qū)投去視線,那黑影掀起一座又一座棋盤,棋手們的面具都低垂著,不敢再與他對視。
今夜前來觀賽的觀眾們怎么也想不到,這僅僅存在于流傳中的場景,竟然會在自己的眼前上映。
并且重復上映了八次。
倘若這不是作秀的話,那么今晚的比賽必將是載入史冊的級別。
他們就這樣直愣愣地看著京極哲也把最后一位棋手的棋盤掀翻,高舉著的棋盤在燈光下閃影爍爍。
直到廣播傳來結(jié)果的宣判后,他們才從那夢似的場景中醒來。
他贏了。
一對八的對局。
不知是哪里先響起的掌聲,就像是石塊墜入無波的湖面,漣漪不斷地擴散開來,掌聲也隨之逐漸布滿整個觀賽區(qū)。
今天的觀眾數(shù)量并不是最多的,可這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卻是龍炎棋臺開賽以來,最為炙烈,最為持久的。
如狂風驟雨般久久不得消散。
京極哲也重新站回棋桌包圍圈的正中心,耳邊全是喝彩聲和掌聲。
他透過玻璃面罩環(huán)顧起四周,這八位棋手各自癱坐在椅子上,手臂像是被折斷般懸空而垂,看上去就像被抽離了靈魂。
“真慘啊……”他不禁為這些棋手感到一陣唏噓。
沒多久,廣播這才重新介紹起京極哲也的棋手信息,觀眾席又一次恢復了寂靜。
被擊潰的棋手們也因此恢復了些許精力,豎起耳朵聽著關(guān)于京極哲也的介紹詞。
當廣播宣告著京極哲也的棋名時,棋手們把這個名字狠狠地刻在了心底。
他們并沒有任何復仇的信心,記住這個名字這是為了日后遇到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而觀眾們也將這個名字銘記于心,他們知道,這個名字注定要響徹全日本的地下棋臺,甚至在地下棋臺的歷史上留下屬于他的濃墨重彩。
“死騎!死騎!死騎!”
不約而同地,他們高呼著這個名字,今后遇到別人也能說自己是他出道戰(zhàn)的見證者,還能說自己是第一批在賽場上高呼其名的觀眾。
廣播隨后又宣布棋手們可以回到休息室了,京極哲也沒有多留,從包圍群那道縫隙中走出。
人們目送著他離開,可“死騎”這個名號卻越喊越響。
棋手們聽到鐵門拉開時發(fā)出的響聲,猶如心靈受到了沉重的擊打,敲得他們心神不寧。
他們用最后的力氣望著他離開,水蒸氣又一次形成霧層,在那背影周身縈繞而浮。
這八位棋手看著他從霧影中來,又看著他從霧影中去。
只在他們的心底留下了“死騎”的名字,以及令人畏懼的、絕對的棋技壓制。
哐當——
勝者離席的金色鐵門徹底關(guān)上,接著是由黑鐵鑄成的敗者離席門打開。
無論是誰,都想趕快逃離這里。
望著黑寂的出口,棋手們失神地朝著那邊走去。
在高呼著死騎之名的聲浪狂潮中離席。
——
“老實說,地下棋臺還挺有意思的?!?p> 休息室里,京極哲也將黑色的頭盔取下,輕輕地搖晃著腦袋,柔順的發(fā)梢隨著擺動。
而坐在沙發(fā)上的菅原武之則半張著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他看著京極哲也那一臉輕松的神情,不知該怎么開口,即使開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怎么了?這不是贏了嘛?!?p> 京極哲也瞥了他一眼,同時走到全身鏡前,解開黑色長袍的紐扣。
比賽區(qū)里的氣溫很低,這身長袍正好能為他抵御寒冷的侵襲,可離開賽區(qū)后,厚實的袍衣則悶得他很熱。
褪下黑色長袍,他對著全身鏡整理起自己的外套衣領(lǐng)。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菅原武之到這時才開始問話。
“你是指贏下比賽嗎?”
“是的,總感覺、感覺贏得很不真實……”
“為什么這樣說?”
京極哲也對著鏡子整理好衣物和有些凌亂的劉海后,重新看向菅原武之。
“你知道你今天晚上做了什么嗎?”菅原武之直勾勾地望著他。
“只是簡單地下了個棋。”京極哲也聳聳肩,看上去沒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簡單地下了個棋?你這個棋下得可真‘簡單’啊?!?p> “怎么了?龍炎棋臺的人懷疑我在作弊嗎?”京極哲也輕松地在沙發(fā)邊坐下,問道。
“確實有這個懷疑,但是你進場和離場都進行過檢查,沒有問題?!陛言渲c點頭。
“既然我是按照正規(guī)的流程參加的比賽,那就不用擔心。”
“話雖如此……”菅原武之說到一半,接著再次直視起京極哲也,“可能過不了多久,棋研院的人就會找上門來。”
“找誰?我還是你?”京極哲也站起身來,自顧自地走到冰箱前。
“我是你的經(jīng)紀人,他們一開始肯定是要聯(lián)系我,然后再讓我把他們的意向轉(zhuǎn)告給你?!?p> “他們一般會有什么意向?想讓我上岸嗎?”京極哲也說著,拉開冰箱的門,從里面取出一瓶純凈水。
“上岸?那是什么意思?”菅原武之不太理解這個詞的含義。
“沒什么意思,我是說,棋研院的家伙來這里找棋手,是不是都想把他們培養(yǎng)成正規(guī)聯(lián)賽的棋手?”京極哲也關(guān)上冰箱門,又走回沙發(fā)邊重新坐下。
“是的,以你今天的表現(xiàn),他們肯定會想找你的?!?p> “那你就直接拒絕?!本O哲也扭著瓶蓋,隨意地說了一句。
“你不想回到正規(guī)聯(lián)賽嗎?”菅原武之試探地問道。
而他把純凈水喝下半瓶,贊嘆地呼了口氣,才緩緩回答起來:
“正規(guī)聯(lián)賽沒什么意思,而且作為家族棋社的棋手,有著太多的束縛,在我看來,反而是地下棋手更加自由。”
“更何況,地下棋手的獎金也不比職業(yè)棋手少?!彼哑可w旋上,又補充了一句。
菅原武之沉默了一會兒,又繼續(xù)問道:“你就不想重新回歸棋壇,證明自己的實力,再奪回自己的名譽嗎?”
菅原武之這番話并沒有問題,每個職業(yè)棋手并不是單純的為了金錢而戰(zhàn),更多的是為了棋手的地位和聲譽而戰(zhàn)。
作為受人敬仰的職業(yè)棋手,名譽往往要比金錢更來得重要,而職業(yè)棋手的影響力也遠遠不是地下棋手所能及的。
“不是很想。”京極哲也的語氣很平淡,簡短的回答似乎表明他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浪費時間。
而在菅原武之還處于語塞時,他已經(jīng)重新戴上口罩和帽子,一副準備離開的樣子。
“你這就要走嗎?”
“菅原先生打算送我回去嗎?”京極哲也的手放在把門手上,另一只手拿著那瓶被他喝了一半純凈水。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菅原武之說著,就要從沙發(fā)上站起來。
“不用了,現(xiàn)在觀眾們正好離席,我跟著他們走就行了?!本O哲也笑著謝絕,菅原武之起身的動作停在半空。
接著,休息室的門被關(guān)上,只留下菅原武之還尷尬地滯在原地。
良久,菅原武之不禁感嘆了一句:“真是,做夢一樣?!?p> 京極哲也走出休息室后,混入觀眾們離席的人潮當中,然后離開了地下棋臺的場館。
原本冷清的街道,一時間隨著觀賽者們的離去,變得熱鬧起來。
京極哲也在人群中低著頭,接著拐進別處的巷口里去了。
這個地方離他的出租屋只有三公里的距離,這也是他選擇到這個棋臺的原因之一。
走在夜路的巷口里,他取出手機,發(fā)現(xiàn)有一條新的信息。
是菅原武之發(fā)給他的,他們之前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不過京極哲也給的電話號碼是他前段時間注冊的虛擬手機號。
“獎金要到周日的時候才會統(tǒng)一結(jié)算,如果你現(xiàn)在需要的話,我可以先支付給你,除去稅額一共143.39萬円?!?p> “不用了?!本O哲也隨手回復了信息,接著加快著回家的步伐。
盡管他已經(jīng)盡力縮短比賽所耗費的時間,可等到離場時,依舊到了十二點半。
不過好在從明天早上開始,他就不用每天再去公文教育工作了。
算著日期,還有兩天他就要開學了。
按照他和公文教育簽署的特殊合同,在他進行學期的時間里,只需要周末去上課。
回到出租屋里,京極哲也簡單地洗過澡,然后站在鏡子前用吹風機吹干著頭發(fā)。
現(xiàn)在的他不同于兩個月前,窄小的出租屋已經(jīng)堆上了不少電器。
等他吹干頭發(fā)后,從微波爐里取出剛熱好的牛奶,躺在客廳上的電動按摩椅上,緩解著一天的疲憊。
京極哲也閉著眼,回想著菅原武之今晚上問自己的話。
“你就不想重新回歸棋壇,證明自己的實力,再奪回自己的名譽嗎?”
在這兩個月的時間里,京極哲也每天都會用空閑的時間鉆研棋技,甚至在短時間內(nèi)達到了七段棋手的實力。
至于重歸棋壇證明自己這件事,他并非沒有考慮過。
只是在了解到自己的處境后,他打算先把這件事放一放。
京極哲也目前雖然已經(jīng)退役,但仍舊是隸屬于京極家的極冕棋社的棋手,如果他選擇復出,便要繼續(xù)為京極家而戰(zhàn)。
可暫且不論他是否愿意重新回到那個唾棄他的棋社,京極家里的大部分人都極度不待見他,重新在極冕棋社復出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如果自己作為四大家的棋手,轉(zhuǎn)到其他家族的棋社里去,也會遭人議論背信棄義,而且正常情況下,也沒有那個家族的棋社敢收自己。
哪個家族敢收自己做棋手,就肯定要承受四大家?guī)淼膲毫Α?p> 京極哲也倒不想牽連別人。
不過,他還了解到正規(guī)聯(lián)賽里,除了隸屬于家族棋社的棋手外,還有一種為自己而戰(zhàn)的自由棋手,他則正是盯準了自由棋手這個身份。
倘若日后要復出,自己以自由棋手的身份出戰(zhàn),倒也不會被人說什么。
而且到了那個時候,藤原家和綾小路家想要自己幫忙,就必須按照棋壇里的規(guī)矩來雇傭自己。
但是,日本陰陽棋聯(lián)賽協(xié)會有規(guī)定,隸屬于棋社的棋手想要成為自由棋手,除非棋社主動與其解約,否則只能在四十個月及以上的休賽期后,才能以自由棋手的身份重新回歸聯(lián)賽。
主動找到自己家族的極冕棋社談解約的話,自然顯得有些不厚道,所以京極哲也打算等完這四十個月的休賽期。
算著時間,也就還剩兩個半月。
就連京極哲也自己也想不到,本來不想攪合棋壇的他,在使用阿爾法練棋的這段時間里,自己竟然慢慢喜歡上了陰陽棋。
不僅如此,偶爾想到自己這些年受盡譏諷的處境,他也有時會想要重新證明回到棋臺證明自己。
有著阿爾法作為分析師和陪練,再加上原主腦海里的棋譜和定式,他覺得等到能復出的日子,也許自己本身的實力都能達到九段棋手了。
等到按摩椅停止工作,他把余下的牛奶喝完,清洗干凈杯子后,悠然地躺回新床墊上。
【阿爾法陰陽棋人工智能已啟動】
【用戶:不死的黑騎】
京極哲也調(diào)出今天晚上的對局錄像和分析,在研究中逐漸入睡。
——
黑暗的房間里,橘色的暖光燈在桌臺上亮著,映著全機械的膠片相機,泛起隱隱亮麗的色澤。
歌代御花握著手里的筆,稿紙上寫滿了各種計算式和作圖分析。
試卷上娟秀的字跡,是她努力的作答結(jié)果。
她的成績在東京都立青云高中并不算差,甚至還能排在全年級的前5%,可即便如此,歌代御花的大學夏入試也失敗了。
原因也很簡單,她報考的學校,和京極哲也是同一所。
東京大學,作為全國最頂尖的學府,落榜是很常見的事。
“終于……寫完了?!?p> 把最后一個計算結(jié)果寫在試卷上,歌代御花疲憊地把筆放下。
她從椅子上站起,緩緩走到房間的陽臺,眺望著東京凌晨的夜空。
“京極同學……”
秋夜的風拂過,吹動著她身上的白碎花睡衣。
“能夠再見到你真的好開心,但是……”
晚間的黑云遮住星星,夜空也不再如剛才那般明亮。
“你在想什么呢,御花?!鄙倥牧伺淖约旱哪橆a,像是要讓自己振作起來似的,“打起精神,努力考進他的學校?!?p> 秋風又一次吹過,黑云的影子朝著另一邊移去。
“然后,再重新開始……”
“也沒關(guān)系!”
星星再次露出頭來。
倒映在少女的美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