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世間本沒有路
“怎么沒有?”一個穿著灰色長衫,老態(tài)龍鐘的修士,氣息有些浮動,姍姍來遲,“如此人才!我文修院要了!”
“仲白,哪陣風把您吹來了?”駱長河打趣道,“院長令都敢不遵守?剛剛不是號令四品以上修士都注入靈氣嗎?”
仲白冷著臉,還在努力平復著氣息。
剛才短時間內(nèi)急速趕路,對他來說是不小的消耗。
駱長河放聲大笑,“總不會有人,蹉跎了無盡歲月,還是三品吧?!?p> 仲白充耳不聞,“昔日你我爭鋒,三品之前,我可曾輸過你一場?”
“可現(xiàn)在,你還不如我戰(zhàn)爭學院的一個高年級弟子?!瘪橀L河絲毫不在意之前的黑歷史,“武道,從來都不是看誰走得快,而是看誰走得遠?!?p> 仲白上前,含情脈脈,雙手托住文添的胳膊,“如不嫌棄,可愿加入我文修院?”
文添看著仲白渾濁眸子里迸發(fā)出的精光,沒有直接回應,只問了一句話,“在你眼里,文學是什么?”
仲白愣了,陳尚武愣了,駱長河愣了,蘇輕羅愣了,諸位長老愣了。
數(shù)百名新生,愣了。
這是在......面試師尊嗎?
有點意思哈。
文添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單論文學素養(yǎng),他可以算得上武極大陸的祖宗。
仲白這些年受過多少屈辱和冷嘲熱諷,對于長幼尊卑早不似之前那么看重?!拔膶W是什么?”
這個問題乍聽有些莽撞,可越深入思考,便越發(fā)覺得深奧。
他開始認真思考起這個問題。
十八歲啟靈,仲白的靈是一枚筆,道藏山顯靈,是最晦暗的文道。
孑然一身,執(zhí)筆書寫數(shù)十年,無一篇佳作傳世,無一幸事可稱道。
一晃大限將至,未曾讀過圣賢書,是他生平最大的遺憾。
仲白遲遲沒有給出答復。
后悔過嗎?埋怨過嗎?想過放棄嗎?可曾墮怠嗎?
不曾!
“兩個文道的廢物,擱哪兒墨跡啥呢?還惺惺相惜起來了?!瘪橀L河覺得無趣,催促道,“吳彪,怎么主持的流程,剩下的數(shù)十弟子,今日不啟圣了?”
吳彪被當眾指責,也是有些慍怒,但礙于實力差距,對于這院長以下第一人,也不好發(fā)作,“文添,仲白,無論去留,三息內(nèi)做出決定?!?p> 仲白不再糾結(jié),對著這個有些離經(jīng)叛道的未來弟子,回答道:“文學之于我,無異于生命?!?p> 文添揉了揉太陽穴,勉為其難地說:“我愿意加入文修院。”
果然,哪怕是武極大陸走文道一脈的,指望他說出“朝聞道,夕死可矣”,也是癡心妄想了。
罷了,如果把仲白看成小學五年級的學生,說出這段話,還勉強算得上深刻,可以獎勵他一朵小紅花。
“那就回文修院吧?!敝侔讟返孟膊蛔詣伲斑@可撿到寶了,和這些莽夫,無須多言!”
文添點點頭,臨行前,輕描淡寫,留下一句話。
“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p> 仲白睜大了眼睛,老淚縱橫,“對!本沒有路,只是走的人多了!我們正在走的,不也是一條無人踏過的路?!?p> 突然,仲白心有所感,那條連通他筆靈的文道,壯大了一分。
雖然幅度微不可微,哪怕是文道修士,不細心留意,都不會察覺。
可確實是真真切切的存在,仲白固化許久的瓶頸,甚至都隱隱有些松動。
“隨口一言,可壯大文道?而后反饋同道中人!是圣人轉(zhuǎn)世,還是天賦奇才?”仲白的眼眶有些發(fā)紅。
“不必聲張,無須大驚小怪?!蔽奶砜觳诫x開。
這老頭一把年紀了,還像個孩子一般,哭哭啼啼,像什么樣子!
“文兄,文師,等等我!”仲白悲喜交加,追在身后。
達者為師的道理,仲白還是懂的。
雖然那句“這世界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通俗得像是大白話,可細細研讀下來,高,實在是高!
“得,又瘋了一個?!瘪橀L河都稍稍有些慚愧,怎么說仲白也是同一輩的修行伙伴,自己的措辭,是否也太過分了些?!白屇銇硎胀?,沒讓你來交友,更沒讓你拜師啊?!?p> 同屬文道的二人提前離開人群,像是文道與武道,背道而馳。
“仲白師兄?”文添思前想后,還是喊不出那句師尊。
“文兄請講!”仲白倒也灑脫,已經(jīng)和文添同輩相交。
“你是不是應該,走在前面?”文添一整個大無語。
“不不不,文兄,達者為師,你走在前面?!敝侔椎难劬σ呀?jīng)開始放光芒。
“我也想,可我也得知道文修院在哪兒??!”文添翻了個天大的白眼。
這老頭子怕不是書讀的太多,腦子銹掉了。
“對對對,你看我這腦子?!敝侔宗s忙上前帶路,七拐八拐,引著文添進了一片竹林。
竹林的竹子都有些瘦削,枝葉也都有些稀疏,但都十分挺拔,顏色也是振奮人心的鮮綠,地上鋪滿了黃黃的落葉,走起來沙沙作響。
倒是有些應景,文道,也正如這般青黃不接。
竹林深處,有一個小小的別院,白墻黑檐,青磚墨瓦,還未走近,就聞到一股淡淡的墨香,混著不知名的煙草味,沁人心脾,而又振奮心神。
一個有些年頭的木牌,懸掛在門庭之上,
“文修院?!?p> “仲白師兄,文修院里,你最大嗎?”文添還是十分滿意的,在華夏,擁有這么一套清新別致的雅苑,少說也得奮斗個大半輩子。
“哪里的話,我啊,最小?!敝侔缀俸傩Φ孟駛€孩子,推開文修院吱呀作響的門,大聲喊到,“墨染師叔,韓非師祖,我們回來了!”
頗有些上一世,邊緣大學忽悠到一個優(yōu)質(zhì)生源的那種狂喜。
一個精瘦的小老頭,正躺在院里的藤條長椅上曬太陽,一手拿著旱煙,砸吧幾口后,慢慢回應到,“今兒吃啥啊?又到哪里浪去了?”
“韓師祖,我們文修院,來新人了!”仲白激動地來了一嗓子。
“哦,文修院建院以來,第四個倒霉蛋。”韓非頭都沒抬,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小白,一把年紀了,怎么還是這么不穩(wěn)重。”一個胖乎乎男修士,留著滿臉的絡腮胡,嗔怒道,手里還端著一盆剛洗過的綠葉蔬菜,“新師弟?。繒鲲埐??”
“可以學可以學?!蔽奶眇堄信d致地打量著眼前這三位,這就是文修院的全部人馬了吧,還挺不錯。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蔽奶砩钗艘豢谶^分清新的空氣,心有所感,無意間,一句詩詞吐露。
“這下馬威,可太大了。”仲白內(nèi)心掀起驚濤駭浪。
“咔嚓”一聲,韓非師祖把旱煙斗在那口老豁牙里咬成了幾節(jié),顧不得吐在一旁,便連忙起身,將那洗的發(fā)白青衫之上的褶皺,一一撫平,對著文添行了一禮。
如聽仙樂耳暫明!
雖然個別用字還不甚明晰,但結(jié)合此情此境,再恰當不過!
墨染師叔愣在原地,簸箕摔在地上,滾出一個半圓后倒扣在地上,剛洗好的菜撒了一地。
仲白師兄早就有心理預期,他是文修院唯一還說得出話的,哆哆嗦嗦一直在重復,“我就說我就說我就說!”
這哪是收了個弟子,這是給文修院請了尊真神回來。
張口就是名篇!
余音繞梁,三日不絕!
“能否請這位同道,把這兩句詩寫下來。”韓非師祖一招手,書房的桌子憑空出現(xiàn)在文添面前。
文房四寶,一應俱全。
“好?!?p> 文添見盛情難卻,一手挽起袖子,一手揮筆蘸墨。
略一思忖,選擇了宋徽宗趙佶所創(chuàng)的瘦金體。
上一世在傳統(tǒng)文化浸淫良久的他,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不在話下。
運筆靈動快捷,筆跡瘦勁,至瘦而不失其肉。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p> 文添感覺識海里的竹簡之靈也在激動地發(fā)顫,若不是自己反復壓制,早就迫不及待地透體而出。
“乖,低調(diào),還沒到一鳴驚人的時候?!?p> 竹簡真靈躁動逐漸平息。
那股灰不溜秋的弱小文道,居然又壯大了一分。
泥馬,別人都是借用大道之力,我呢,天天培育大道?
我在異世孵育大道?
“吾道不孤,吾道不孤??!”韓非顫顫巍巍起身,捧起那散發(fā)著墨香的紙張,那一刻,容光煥發(fā),“好漂亮的字!”
墨染在不斷琢磨著那句詩的韻味,“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怔在原地半宿,默默進屋,把自己剛作的“春雨貴如油,下得滿街流?!庇渺`氣震成了沫沫。
“這位道友,如何稱呼?”韓非往外吐了幾口燒焦的煙草,振奮起來。
“文添?!蔽奶聿槐安豢海瑢χn非作了一個長揖。
“以后我倆平輩相交?!表n非拉著文添坐在了那磨得有些包漿的躺椅上,“墨染,麻溜做飯,把后院的雞殺了,仲白,去問煉丹學院賒一瓶上等的醉仙釀,好好為你文師祖接風洗塵?!?p> “得嘞?!蹦镜纳矸菡{(diào)整極快,一溜小跑去殺雞。
“得,身份一降再降?!敝侔卓嘈?,“文添兄這個下馬威,未免也太強了?!?p> 還不到半天,他就從師尊變?yōu)榱藥熜?,現(xiàn)在又成了師弟。
偏偏還生不出一點難過的感覺。
文添咂咂嘴,力士脫靴,貴妃磨墨的待遇,感覺也不錯。
仲白和墨染動作極快,一看就是廚房小能手,也就約莫半柱香的功夫,一盆熱氣四溢的一品爆炒雞,一盤清炒時蔬,一份涼拌仙葫蘆,一瓶醉仙釀,就已經(jīng)整整齊齊地擺在了桌面上。
所謂一品爆炒雞,指的不是一品風味,而是指這道菜的食材,是泥胎境的走地雞。
而這醉仙釀,也算是煉丹與鑄器學院的一大珍品。
要不是韓非也算蘇輕羅半個長輩,沾親帶故的,也不好要錢,否則以文修院三人的俸祿,怕是只能喝西北風了。
“文道友,是何方人士?”韓非夾了一筷子爆炒雞,裝作隨意地問道。
“平陽域生人。”文添食指大動,一一品嘗。
“祖上可有文道一脈的修士?”韓非雖覺得詩詞驚艷,世間罕有,卻并不相信是眼前這位只有十八歲的年輕人所作。
仲白和墨染端著碗,一個勁兒扒拉著白飯。
兩位大佬對話,他也插不上嘴,聽著就好。
“并無。父母都是鄉(xiāng)野散修,并無人涉及文道?!蔽奶硇θ萦?,有問必答。
“可有師門,或是奇遇?”韓非用手從嘴里掏出兩根奇形怪狀的雞骨頭。
“并無?!蔽奶硇πΓ霃奈疫@里套話,還是省省吧。
“那奇怪了?!表n非撂下筷子,有些油膩的右手在青衫下擺反復擦干凈,移步到一旁的書桌上,拿起剛才文添寫罷的詩詞,細細品味,愈發(fā)覺得不凡。
這詩絕無可能是套作!如此應景,如此恰如其分,這文添前腳才剛剛邁進文修院,便作出如此佳作,難道真是萬古詩才,天生的文圣胚子!
“文兄,這詩詞可是你親自所作?”韓非猶豫良久,還是問出了心中所惑。
“不錯。”
文添略一思忖,點頭答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p> 同時心里默默給陶淵明道了聲歉。
“好一個妙手偶得之!”韓非激動得直跺腳,“文脈當興!文脈當興??!文兄,今晚我們秉燭夜游,促膝長談可好?!?p> 文添撫額,怎么這韓非和個追星族一樣,還想和自己月下暢談,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
以后要多多注意,慎言,慎言啊!
他思前想后,還是不放心地叮囑道,“希望諸位師兄,不要透露此事為好?!?p>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自己做為武極大陸唯一的文化人,很容易遭到野蠻人的敵對的好不。
韓非笑道,“我文修院在光武學院,是透明中的透明。平日里也沒什么訪客,學院里的大小事宜呢,也會選擇性地忽略我們。就安穩(wěn)地讀書,寫字,修煉,進階,終此一生?!?p> “就算我想說,也不會有人聽的?!表n非苦笑,將杯中醉仙釀,一飲而盡。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說與人無一二,倒也是真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