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譽(yù)皇族此輩的兒女恰似都被魔鬼詛咒過一般,愛而不得,茫茫無望;得而不愛,明月空照;無愛無得,心生仇怨,總歸到目前為止未有一個是得了圓滿。
若還是豆蔻年華,最是無憂無慮的時候,留在薩踏這自由自在的國土上,聽到的永遠(yuǎn)只有凝徽天真爛漫的笑聲。
而突然入了桃李年華的心境,又早已受了情為何物的困擾,憂愁便如同薩踏草原上的野花,星星點(diǎn)點(diǎn)——永遠(yuǎn)采摘不完。
老國王見自家孫女雖是如愿卻并不如意,許是一時間還斷不了對大譽(yù)的思念,再者也是有言在先,也只好先放了林華景,陪著凝徽暫回大譽(yù),處理他們這倆老爹的事情。
薩踏老國王站在關(guān)口,看著凝徽二人漸漸消失的車痕,雖是不舍,但也是欣慰,不禁轉(zhuǎn)身看著歷良鋒感嘆道:“真是歲月不饒人??!不知不覺中孫女都已有了好歸宿。若是徽兒的娘親能親眼看到我替徽兒找了你這么個好女婿,定然也會心滿意足?!?p> 真假女婿的事雖是還被蒙在鼓里,但這話說得也沒錯,好歸宿用在林華景身上總比歷良鋒更合適,林華景可以給凝徽的,在歷良鋒這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得到。
薩踏老國王拍著歷良鋒的肩膀,指著眼前廣闊的草原,堆滿笑意不住地推銷道:“看看我們薩踏的草原,薩踏的牛羊,薩踏的兵將,薩踏的子民,最重要的是薩踏我這個國王,哪個是那譽(yù)國能相比的,安心留在這里,只看他們自己斗個死活不是更好,何必去蹚這渾水?”
草原的遼闊雖是美好,但他要的并不是一個人孤獨(dú)終老,望著遠(yuǎn)方,眼神中充滿盡是渴望道:“我不過和您一樣,都只是為了自己的目的,您是為了有生之年消了這仇怨,我只不過是想讓這天下從此再干凈些。”
老國王笑道:“記得幾十年前也有個少年說過同樣的話,他做的一切只不過是還這天下個干干凈凈,太平盛世,眼下的殺戮也只是為了清洗這天下的骯臟,但季節(jié)總在變,葉子總會枯黃,這天下又怎會干凈,不過是這掃落葉的掃帚又握到了另外一個人手中?!?p> 說著又拍了拍歷良鋒的肩膀道:“你們年輕人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我們這些老人也該搬個板凳去曬夕陽了,這把劍原是我和你爺爺結(jié)拜之時鑄造的,和你手中的那把本就是一對,既然他那把傳給了你,另外這把也不沒留在我這的必要了,替我在你那凈土上給他找個新主人吧!”
說著轉(zhuǎn)身而去,擺擺手道:“帶幾個武功高強(qiáng)又可靠的人在身邊,最好能平平安安回來,我們薩踏的女子可沒有替丈夫守寡的習(xí)俗。”
歷良鋒望著老國王一騎紅塵遠(yuǎn)去,背影漸漸消失成這草原的一點(diǎn),想著爺爺在世時,他不過還是個孩子,此刻既是懷念爺爺?shù)膼?,也是懷念那短暫無知的童年。
凝徽公主和林華景一路上雖不用再風(fēng)餐露宿,也不用僅靠著雙腳費(fèi)力前行,但也同時沒了相互扶持,彼此嫌棄,一路打鬧的快樂。
熱鬧的酒樓里,凝徽只是小口小口地吃著飯菜,林華景也只是一杯一杯將酒吞入腹中,彼此動作重復(fù),安安靜靜,無話可聊,場面十分不美好。
連帶著這夜無星無月也十分不美好,“姐姐明知鋒心里已經(jīng)有了別人,他不喜歡你,你為何偏偏還是對他死心塌地,明明我才是心里有你的那個人,為什么現(xiàn)在連與我說話都覺得是一種折磨?!绷秩A景說著突然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從口中噴出,直吐得苦水一地,腹中空空。
凝徽清理著林華景身上的污垢,用溫水蘸濕毛巾,輕輕擦拭著林華景苦裂的嘴唇,一路上她不敢多語,只因林華景的痛苦是因她而起。
情感真是稀奇古怪的存在,僅僅一次備受關(guān)愛的感動,她便默默將心許下,而無數(shù)次陪伴她在孤單中度過的林華景卻只當(dāng)是個知心弟弟般的存在。
凝徽將林華景抱在懷中,用手心緩緩搓平林華景因?yàn)榱揖谱菩亩纯嗖豢暗哪橆a,一陣酸楚涌進(jìn)眼眶,模糊了面前的人,恍惚間道:“她總拉著你奔著歡笑和陽光,而我的光早已隨著娘親的喪船遠(yuǎn)去;她能裝得下你的心,而我的心卻不能給你留一點(diǎn)余地。總以為我所處的黑暗能配得上鋒的冰冷,沒想到這世間萬物都需要陽光的照耀。你心心念念的是我,而我又何曾不是她,只希望你今生都能與陽光常伴,忘了我這只能蜷縮于角落的陰暗?!?p> 林華景只覺一陣溫暖的水滴浸潤干裂的嘴唇,身體也跟著舒緩開來,正是沉浸美夢不愿醒來,只覺噠噠一陣陣踏破地板的聲響鉆入耳朵,用勁雙手堵住雙耳,卻又一股強(qiáng)光刺進(jìn)雙眼。
林華景費(fèi)力地將眼睛扒開,只見露天席地,毫無遮攔,自己竟光溜溜地躺在大街上,行人穿梭而過,一枚銅錢落地,道一聲“可憐”,又多瞄了幾眼,便又惋惜地離開。
宿醉而醒,根本不知這一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自己怎落得個如此地步。正羞得呼哧幾片樹葉包身,卻啥也包不住,還是路過的阿婆好心,看了半晌也是于心不忍,丟了塊圍裙便嘖著嘴唇離開。
林華景下身裹著圍裙,臉上貼滿樹葉,喝著冷風(fēng),光著雙腳,急急巴巴,穿過萬眾矚目的街道,直沖昨晚落腳的客棧。
正是沒臉沒臊沖到樓梯半腰,只見凝徽竟獨(dú)自一人坐在樓下,悠然自得一口一口地啃著豬蹄,瞥眼見半身赤裸定在那里的林華景,不禁噗嗤一聲,豬蹄飛出,直噴地滿屋子的人都朝這邊看來。
林華景也顧不上滿臉已落凈的葉子和圍裙也兜不住的下身,捂著臉就往房間跑去。
踢門、穿衣、梳頭、下樓、罵人,一氣呵成毫不拖沓?!鞍缀Φ梦覔?dān)心你沒了我就會遇到壞人,沒成想你倒是自在,不管不顧我的死活,一大早就吃這么油膩的東西,也不怕變成肥豬。”林華景說著也靠著凝徽公主坐下,抓起盤子里的豬蹄也跟著啃食起來。
凝徽公主將連了點(diǎn)肉的骨頭丟給路過的大黃狗,捋了捋順滑的狗毛,然后擦了擦油乎乎的小嘴,理了理她這公主的衣冠,一掌排山倒海拍在林華景毫無準(zhǔn)備的身上。
不由分說指著鼻子道:“要說遇到最壞的人也是你,一身酒氣竟敢光著屁股躺在我的床上,嗓子都喊干了,你就是雷打不動地呼嚕哈啦,沒把你拖到豬窩喂狗,只扔在大街上算是便宜你了?!?p> 對于昨晚的事,林華景已經(jīng)完全斷片,以為是自個兒喝多了,耍酒瘋耍到街上去了,只想借個油頭,治她個不管不顧之罪,誰成想眼前這個竟是害得自己丟盡顏面,被白白看光光的罪魁禍?zhǔn)住?p> “是可忍孰不可忍?!敝灰娏秩A景搓了搓雙手,哈了一口大氣,一個腦瓜崩彈得凝徽公主腦袋嗡嗡大叫起來,追著林華景自然是不會放過。
一個宿醉之人完全忘了昨日之事,另一個宿醉之人卻只是想到巷口排解一下多余的酒精,正待開閘放水之時,生生被垃圾堆里的那一蠕動給嚇得硬憋了回去,用盡那半迷糊半清醒的嗓音滿街喊道:“死人了,死人了?!?p> 頓時起了個大早的路人都圍了上來,有個膽大的上前推了推,感覺還是軟的溫著呢,便大著膽子道:“還活著呢,活著呢!膽小鬼,大白天凈自己嚇唬自己?!?p> 其他路人也都改了面色道:“雖說沒死,我看要是就這么放任不管,不死也難。這姑娘看著眉清目秀的,你們誰行行好帶回去做個媳婦也不錯?!?p> 又有路人道:“你自己不就是光棍嗎?白撿媳婦的事情我看最適合你。”
那路人道:“凈說的好聽,這么好的事情哪能輪到我?穿著得體卻在這吹著冷風(fēng),多半是誰家不得寵的小妾,偷了主人家的東西逃出來的,我看報(bào)官算了。”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語,只是動口,卻沒一人有所行動,地上之人只聽著上面吵吵嚷嚷,慢慢睜開眼睛從地上爬起來,雙手捂著肚子,顫顫巍巍站了起來。
陸水心果然是將這命硬進(jìn)行到了底,也虧得她的孝心,為了防止自己爹爹的心血在她這里遺失,所以將那本親爹畢生所研的醫(yī)書綁在身前,六公主那狠狠的一簪未見血,卻也是被鉻得不輕。
徘徊在人群中,嗅著還未被太陽暖熱的冷空氣,滿身濕漉漉地,不免暈暈乎乎,接連打了幾個噴嚏,驚得途徑而過的馬車亂了陣腳,一個收緊韁繩,飛起的馬差點(diǎn)將陸水心踢碎,陸水心應(yīng)聲倒在路中央。
馬車停穩(wěn)后,從簾子內(nèi)探出一張臉女人的臉,素面朝天,臉色蒼白,不見血色,眼神倦怠,看了看地上的陸水心,掩面咳了幾聲,對著身邊人道:“瞧瞧人傷得如何,帶回去讓大夫瞧瞧。”
陸水心醒來,見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被換了一遍,而破洞的書卻仍捆在腹前,這陌生的環(huán)境,讓陸水心本能地警惕起來,見一個婆婆端著個碗走了進(jìn)來,只是將地上的板凳舉了起來。
婆婆笑道:“這次這大夫倒是并未拿瞎話騙人,果然身體沒什么毛病,睡了一覺就精神多了。”說著將碗放在桌上。
見陸水心就要一板凳拍死自己的架勢,趕緊解釋道:“姑娘別怕,這是在王府,虧得你運(yùn)氣好,碰到咱們這個心善的主子,否則你就是餓死街頭也沒人可憐?!?p> 陸水心見著四方的擺設(shè)和布局,卻不像是個賊窩或是青樓,又聽是王府,也趕緊放下板凳陪笑道:“婆婆見諒,只是這世道歹人太多,差點(diǎn)誤傷了您這個好人?!?p> 那婆婆道:“無妨,在咱們王府就放寬心好了,跟著咱們王妃這么個謙誠之人,即便是個歹人也得給他度善了,只可惜這上天卻不善待她,哎!”說著不免是嘆息。
但見話已說得過頭了,竟忘了正事,于是趕緊招呼陸水心坐下來把粥喝了,然后去謝過主人家的救命之恩。
陸水心隨婆婆走著,這庭院確實(shí)不是普通人家的建筑,氣派宏偉,亭臺樓閣,草木茂盛,就連那丫頭婆婆的穿著都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樣。
陸水心正想花點(diǎn)心思,猜猜此為何處,突見對面長廊處一人朝這邊走來,陸水心趕緊往婆婆后面縮身,虧得幾步外那人在拐角轉(zhuǎn)了個彎,迎面算是沒有碰上,否則陸水心這顆心都要蹦出。
“王妃,您救的那丫頭已經(jīng)醒了,身體見著也精神多了,眼下帶回來拜謝您的恩情,就放出府讓她回家去?!逼牌抛岅懰墓碜又x過王妃。
陸水心聞著滿屋的艾香,隔著幾道屏風(fēng),只看一個模糊的身影半躺著,氣力不足,說句話也像是提不起氣道:“不用謝我,我不過是為了我的孩兒行善積福,遇見便是緣份,不過是你成全了他們的善意罷了?!?p> 輕輕一陣連發(fā)絲都吹不起來的小風(fēng)打門口路過,那榻上之人又是咳嗽又是喘息,見此婆婆趕緊將陸水心拉出,將門關(guān)牢便退了出來。
陸水心雖是受了恩,但以自己眼下的身份處境,若是久留,非但自身難保,怕也會給這府上惹了麻煩。
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至理名言占據(jù)上風(fēng)時,歷良鋒所堅(jiān)守的義便又?jǐn)_得她不得安寧,眼下歷良鋒不在譽(yù)京城,而他的義也只能由她暫為完成,最終還是在將要出府時拉著婆婆問道:“王妃何時臨盆?”
婆婆聽此一臉驚奇道:“隔了幾道屏風(fēng),又離得這么老遠(yuǎn),你是如何知道我們王妃有孕在身?”
陸水心只將自己聞著氣味,聽著氣息和著猜想而得的結(jié)論說于婆婆,婆婆一臉呆住,連連稱奇,故接著前話將王妃的苦楚聲聲道來。
“咱們王妃本就身體弱,姑娘家的時候就體弱多病,南方養(yǎng)了幾年也不過稍有起色,便領(lǐng)了圣恩與咱們王爺完婚。要說咱們王爺王妃也是相敬如賓,夫妻和睦,但奈何因著王妃的身子,一直沒得好消息?!?p> 說到這婆婆不免淚眼汪汪和悔恨:“后來一個游方郎中獻(xiàn)了個偏方,雨水煎服,不但面色紅潤了不說,還懷了一對雙生胎。王府上下同慶,那郎中自然也得了不少好處。但月份越大,身子越沉,這王妃的氣色就越差,頭幾個月那郎中還給開了幾副保胎的藥,但后面就不見了人影,王爺找了譽(yù)京城的名醫(yī),卻都只是搖頭?!?p> 聽到此陸水心也已心知肚明,在夜泉城陳家藥鋪時,她和爹爹每年怕也總會遇到幾回類似的情況,庸醫(yī)以黃湯催孕,再提母體全部精氣孕育胎兒,雖是解了眼前無子之憂,而這胎本就根基不牢,瓜未熟而蒂已落,到頭來精氣用盡,只落得個母子難保。
想著那從母體中脫離出來的嬰兒,未及叫上一聲娘親便與親娘生死相隔,有的更是帶著親娘同又成了那天上最亮的星星。
輾轉(zhuǎn)猶豫,瞻前顧后,終是一事無成,倒不如拼上一把,終歸奇跡能在夜泉城發(fā)生也定然能在這譽(yù)京城重現(xiàn)。
陸水心將命壓在婆婆手里,務(wù)必讓她替王妃診脈,婆婆一方面想著將醫(yī)書如命一般裹身,又只聽聲便能猜出有孕,理應(yīng)也是不會瞧壞人。
最重要的還是為了王妃平日的善和求神拜佛保子的誠心,她也只得攥著陸水心的命和搭上自己的前途,又將陸水心引回王妃身邊。
陸水心觸著王妃的脈象,看著王妃那已孕六月卻只是微微隆起的肚子,不愿面對的現(xiàn)實(shí)仍舊還需面對:“若現(xiàn)在將早脫的胎兒引出,或許弟弟還尚有一線生機(jī),若王妃執(zhí)意保他們到足月,只怕不但王妃的身體已無法支撐到順利生產(chǎn)之時,就連那一線生機(jī)也就此沒了?!?p> 王妃聽后,臉色更加蒼白憔悴,緩緩抽回手道:“出去吧,念你也是無心之語,出去后多做些善事只當(dāng)?shù)窒憬袢湛诔龅淖锬??!?p> 陸水心能說服自己回頭,卻無能為力去說服一個母親主動放棄自己腹中的孩子。夜泉城的時候她總是埋怨爹爹為何不在無可救藥之時挽回,至少還能留得母親的命,而今卻深知治病救人的道理,又豈是簡單地將醫(yī)書上的知識照搬到患者身上便能藥到病除的。
丫頭攙扶著王妃往里間更衣,這已不知是今天的第幾次。婆婆也跟了上去,并示意露水心趕緊離開。
爐中的碳火得很旺,四面屏風(fēng)圍繞非常溫馨溫暖,向陽的一側(cè)并排放置著一對嬰兒床,粉嫩幽蘭,齊齊整整一排衣衫被褥,地面一層厚厚的軟墊上擺滿各式各樣的玩具,風(fēng)鈴暫無風(fēng)而未響,陸水心感慨于作為母親為了兒女的良苦用心。
而身為父親能為孩子做的也只有盡力留住他們的母親。
也許襄王早已在拐角前便認(rèn)出了陸水心,只是有心躲便躲;也許就只是在此刻才認(rèn)出,但卻并不驚訝。
襄王徑直走向他的王妃,沒有似水的柔情,只有鐵錚錚的真情:“你我已結(jié)發(fā)為夫妻,任何事情都是要彼此分擔(dān),孩子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既然你要以命換孩子,那兩個孩子的命也應(yīng)由我們夫妻共同承擔(dān)?!?p> 凈土之上:自然饋贈陽光雨露,萬物得以繁衍生息,小草總在不經(jīng)意間破土而出,那奇跡也總會在期盼中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