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叫魂
耿姥姥坐在小板凳上靠著樹打盹,她的皺紋跟姥姥那種深溝似的不一樣,每條都淺淺細(xì)細(xì)的,有點(diǎn)像過年糊燈籠的皺紋紙。
我躡手躡腳走到她跟前,悄聲叫她:“劉義,劉義!”
她驀地睜開眼,呆呆地看著我。
我伸手在她眼前晃:“耿姥姥,你睡迷糊啦!”
“你剛才叫我啥?”知道不能叫大人的名字,我辯解道:“在外面睡覺會丟魂,叫名字就把魂叫回來了?!?p> “你這孩子真是個機(jī)靈鬼兒?!彼崎_大襟從里面的口袋里摸出兩塊糖來,黑黢黢的糖紙很特別。
“我兒子維信出差帶回來的,話梅糖。”
剝開一粒塞進(jìn)我嘴里,拉我坐在旁邊的矮板凳上。就半天沒見,像隔了好久似的。
“我那個名字都沒人叫過?!彼挠牡卣f。
“那你要是嚇著了怎么辦?”
“我們小時候到處是野地,樹林子草甸子隨便跑,人都膽子大,啥也不害怕。”
“要是有人在你身后突然喊一聲呢?”
“在外面一馬平川來個人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了,在家里不管進(jìn)哪個屋都要先給個動靜兒,不興悄么聲跟做賊似的。”
“怎么給動靜?”
“腳步重點(diǎn)或者輕輕咳嗽一聲?!?p> “那你不會叫魂吧?”
她笑道:“還真不會,怎么叫?”
“就是,就是——”我兩手比劃著不知從何說起,“這樣,我給你叫。”
我學(xué)著姥姥的樣子兩只手輕輕捏住她的耳垂,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我叫你你就答應(yīng)?!?p> 她點(diǎn)點(diǎn)頭,離得近看她的眼睛真亮。
“劉義啊回來吧!回來跟姥姥撞撞腦門來?!边€沒說完,我就知道不對,我怎么能是耿姥姥的姥姥呢!
趴在她肩膀上笑個不停。她用手摩挲著我的后背,也笑得渾身亂顫。
“重來。我說回來吧,你得答應(yīng)回來啦!”
我重又?jǐn)[好姿勢:“劉義啊,回來吧!回來跟小鈴兒撞撞腦門來?!?p> “回來啦!”
“就是這樣,每次嚇著叫三聲就好了?!?p> 她摸摸我的頭,說:“活了這么大年紀(jì),還第一次有人給叫魂?!?p> 我壓低聲音跟她說:“我媽回來啦?!?p> “多好,有媽的孩子是塊寶?!?p> “還寶呢,我媽說我是累贅,她根本不想要孩子?!?p> “哪有當(dāng)媽的不想要孩子的,她就那么說說。大人的事有時候不像看起來那樣,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她整天不停嘴地嘮叨?!拔覈@了口氣。
她掏出梳子幫我梳頭發(fā)。
“我媽,我們那時候叫娘,跟你媽正相反,她輕易不說話,但凡她說話,誰也不敢不聽。我小時候愛生病,那時候不興打針,都是喝湯藥,喝一陣不見好,我媽就帶我去草甸子上,找一棵馬蘭草讓我認(rèn)干媽。低微的東西老天爺不注意,容易順利長大。說也奇怪,認(rèn)了干媽我就好了。我娘得過一場大病,都不行了,衣服也做了,正張羅打棺材,她做了個夢。夢到一個女人趕了十一只小雞,說還有一只在她嘴里,她聽說一陣惡心就吐了,果然吐出了一只小雞,第二天病輕了,過一陣就徹底好了。找人解夢,說是觀音菩薩來點(diǎn)化她。她以后就信佛了,常在小板凳上磕頭,有時候磕到出血。當(dāng)時不懂,多少年后才明白,她也是為了我們,為了家??上靼椎锰砹?。我爹死時,她哭得眼睛壞了,她死時孫男娣女走死逃亡分散各處,近旁的兩個都不敢哭,草草埋了?!?p> 她深深嘆氣,悠長的嘆息長得沒有盡頭似的。
我媽扯開嗓子喊我,叫兩聲小鈴兒,后面就跟著一串諸如這孩子死哪兒去了之類誰都聽得見的自言自語。
我飛跑回去,她一見我就大驚小怪問誰給梳的辮子,聽說我這些天都跟著耿姥姥,她一邊罵著黃建國會偷懶,一邊在菜園里匆匆忙忙摘了些黃瓜西紅柿,拉著我去送給耿姥姥。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跟耿姥姥說話,自始至終輕言細(xì)語,簡直像換了個人,我即使盯著她看,也不能把那柔和甜蜜的聲音跟她聯(lián)系起來。
后來耿姥姥說:“你媽刀子嘴豆腐心,挺好個人兒,她說啥你就聽著,別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