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好聽點是調任,說得難聽點,其實就是給老賊擦屁股!”
已到任鉞縣縣守的蒯章在飯桌上邊吃邊忿忿不平地說道。
這么些年來,早已習慣了跟著父親四處奔波,習慣了看著父親不管遇著什么事,總是一副不以為然、怡然自得的模樣,這不,蒯鐲手里捧著炭烤土豆,正啃得津津有味呢,卻被這一句本不可能出現在眼前這張飯桌上的怒言給打斷了,一時都有點懵逼了,也不知道該不該接話,又該怎么接話,畢竟還沒有拿到過這種劇本呢!
“你們看看,好好的鉞縣都被霍霍成什么樣子了!”
在座的誰都可以感受得到,這經年累月埋藏在蒯章心里面的枝枝椏椏早已蛻變成一根根蘊含著巨大能量的木炭,哪里有需要,哪里就能燃起熊熊烈火。
“這種禍國殃民的敗類沒有被明正典刑也就罷了,竟然反而堂而皇之地改官彤縣了,真是豈有此理!”
蒯章猛喝了一盞酒,又怒氣沖沖地說道:
“不出兩年,彤縣必是下一個鉞縣!”
“好啦!好啦!好啦!”,
身旁的夫人鐲惜連連寬慰道,
“可別先把身子氣壞了!”
“干完這一任,不管后面是升職、調職、還是貶職,也不管那嬉皮笑臉的郡守如何挽留于我,反正我是不想再干了!”,
看來這次蒯章是真的下定決心告老還鄉(xiāng)了,擲地有聲地說道,
“還是回老家頤養(yǎng)天年去吧!”
蒯鐲在旁邊默默地吃著、看著、聽著、不由地想著:這個綸郡郡守可真是深不可測吶!再細細一琢磨,背后忽然升騰起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一陣一陣的,讓人不禁哆嗦起來。
“融兒,那邊一扇窗戶怎么看起來好像沒有關嚴實?。 ?p> 母親的第七感總是很有靈性的,鐲惜或許是察覺到了女兒那么一絲絲的冷意,所以才吩咐侍婢去門窗那邊好生檢查一下,畢竟這大冬天的,誰不怕冷呢!
如今鉞縣的糟糕局面,真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不單單是一句民生凋敝可以形容的,因為治下各色人等都已跑得差不多了,或流落他鄉(xiāng)乞食,或聚山為匪成患,哪還有多少民生可言;也不單單是一句田地荒蕪可以說明的,因為畝田制早已經名存實亡了,或為廟觀無端侵占,或為豪強蓄意兼并,哪還有百姓立足之地。若是田地也能跑路,那一定不會是現在這般原模原樣地躺著吧!
從城里到郊外,從商鋪到農田,即便都已經是這副奄奄一息的模樣了,那些敲骨吸髓的豪紳惡霸們,卻仍然一往如常地壓榨著在田溝地壟中茍延殘喘的老弱病殘,不肯松一點點口;更別說那些連綿不斷地從郡府里送來、催收賦稅的加急公文了!如此官僚透頂,有意義嗎?整個綸郡誰不知道,鉞縣在大白天都已見不著幾個正常人了,請問這苛捐雜稅找誰收去!
這些問題有多么得不可收拾,蒯章心里面的怒火就有多么得不可抑制。
“你說,這鉞縣還有救嗎?”
蒯章一個人在書房里踱來踱去,自言自語道。
“父親!”,
只見蒯鐲緩緩地走了進來,不慌不忙地說道,
“何不快刀斬亂麻,打擊豪強鄉(xiāng)霸,重新劃分治下所有糧田,以招流民乎?”
“城內富商大族盤根錯節(jié),頗有通天之力,如此大動干戈,恐郡守不允吶!”
蒯章無奈地搖頭嘆息道。
“照我來看,郡守定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父親全權處置的!”
看著女兒那副言之鑿鑿、又好似有些莫名悲哀的模樣,蒯章疑惑不解地問道:
“鐲兒如何這般篤定???”
蒯鐲心思沉沉地說道:
“我曾與白無瑕姐姐、云竇小娘子在鯉山書院,聽步且公子繪聲繪色地描述他在田豐村的一畝方塘中養(yǎng)魚的經歷,現在就說來給父親聽聽,看看是否是這個道理?!?p> 此時此刻,蒯鐲一邊深情地回憶往昔,一邊感傷地徐徐說道:
“每逢冬季,
趁河水還沒有結冰,
呼朋引伴著,
下到依然刺骨的池水之中,
排水車和大大小小的木桶,
紛紛上陣,
定要在天黑之前將池水排干。
你能想象嗎?
在不過膝的淺水里,
魚群密密麻麻,
抄斗一網緊接著一網,
不消一個時辰,
便可把池子里的魚兒,
舀得干干凈凈。
留下干涸的池塘,
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
直到凍得皮開肉綻,
熱氣騰騰的生石灰來了,
潑灑在整個池塘,
原有的一切都將逝去,
而這一畝方塘,
又將迎來勃勃生機,
等著下一輪冬季?!?p> 蒯章聽完,好長時間都沒有說一句話,不知不覺陷入了無底的沉思之中,難以自拔了。且不說自己只不過是一枚可用可棄的棋子,就說鉞縣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民,到底是放任不顧,任憑他們四處飄零,自生自滅,還是近悅遠來,促使他們返歸故土,一時有依?作為一縣之守,自然希望他們能在異國他鄉(xiāng)找到一條永不堵塞的活路,但那何嘗不是一種自欺欺人呢!畢竟,平和的日子終究會如白駒過隙一般一閃而過,混亂無序才是這個世界永恒不變的教條。況且,在他們之中,也一定不乏翹首以盼老有所依、魂歸故里的鄉(xiāng)土情結,這本不就是老百姓最最樸實無華的心愿嗎!
放眼中楚大地,哪一國不在安享這一時之安寧,哪一城不在貪圖這一刻之歡娛呢!各國以人治天下,不管口號如何千差萬別,規(guī)章如何不厭其詳,最終還不是全憑一人決斷?既如此,小到一縣,大到一國,必然是遇賢人而安,遇庸人而擾,遇昏人而亂,遇惡人而亡。所以才有鉞縣之災啊!敢問天下,哪有什么世外桃源??!
“老爺,白淵他們來了!”
蒯章正神游忘路不知返呢!倒被這一醍醐灌頂般的稟報聲給叫回來了。
“還不快去請進來!”
蒯章一掃愁眉不展之色,一邊說著,一邊大步往門口迎去。連身后緊跟著的若有所思的蒯鐲,也是一副喜氣洋洋的模樣了呢!
“諸葛絳怎么也跟著來了?”,
蒯鐲悄悄地和白無瑕談笑道,
“不會是粘上姐姐了吧!”
“才數月不見,小娘子怎么變得這么伶牙俐齒了!”
白無瑕倒一點都不計較,笑著說道。
“這豪華馬車還是我花錢雇的呢!怎么就不能跟著來了!”
諸葛絳冷不丁插話道。
“你這對耳朵可真好使,我們都已說得這么小聲了,竟然還能被你聽得??磥硪院螅液拓徼C小娘子說悄悄話的時候,得避開些你才行!”
白無瑕戲謔道。
“你的最佳拍檔呢?怎么沒一起跟來?”
蒯鐲有意無意地問道。
“他在外面小解呢!”
諸葛絳脫口而出道。
這粗言穢語一出,引得相互攙扶著的蒯鐲和白無瑕,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誰在提我呢!”
倆小娘子的笑意還沒有完全收回去呢,一回頭瞧見突然冒上前來的盧鰲,又止不住樂得花枝亂顫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