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晚御劍飛行,原路返回都城家鄉(xiāng),不消片刻便到了城外五里處,她收回仙劍,一路上慢慢地走著,回想起尋仙訪道的艱險阻礙,碧沉仙山中的百日時光,以及前世恩怨,頃刻猶如煙云盡散。
正所謂: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
城內華燈初上,熠熠若天宮星市,云晚漫步十里長街,但見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欲尋爹娘蹤跡,豈料離家八九載,大豐國都物是人非,曾經的二畝住宅地被推翻重修,擴至數倍,已屬他人產物。
思索間,一個身著華麗衣飾的婦人突然撞上了云晚。云晚下意識地伸出雙手護住小腹,接著便抬眼看向婦人:約摸四十上下,許是大戶人家,容顏養(yǎng)護的極好,只是發(fā)飾凌散,眼神慌亂,心智似有異常。
此時婦人正驚恐地盯著云晚,嘴中碎碎念道:“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求求你放過我,我沒有害她,沒有害她!”
“求求你,相信我!相信我!求求你……”婦人非但沒有歉意,反而緊緊抓住云晚的胳膊,一邊苦苦的哀求著,一邊頻頻回頭巡視,幾近絕望。
云晚見狀,正欲拿開婦人沾滿鮮血的雙手,不做糾纏,然而僅剎那間,她的眼中浮現出這個婦人的一生光影:她就要死了,被她的丈夫親手殺死。她是個善良的人,但是她死于她最愛的人手中。她為丈夫生兒育女,但是她的丈夫卻想要她永遠的消失。
當無意間知曉這個美麗婦人的結局時,云晚呆愣原地,腦中一片灰白茫茫,猶如瘴氣席卷全身,雙腿微微發(fā)軟,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著,壓抑著她喘不過氣來。
思緒模糊間,云晚雙拳緊握,將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企圖恢復神智,直到“??!”的一聲,云晚方被驚醒,眼前逐漸明朗起來。
婦人尖叫著躲在云晚的身后,痛哭流涕,惶恐不安。
此時一名中年男子的聲音傳來:“來人吶!快把她們圍住,通通圍??!”
云晚環(huán)顧四周,最后定定地看向中年男子,錦緞華服,容貌上佳,唯獨眼神陰鷙狠戾,白白糟蹋了一副好相貌。男子滿臉皆是不屑與厭棄,對結發(fā)妻子毫無留戀之情。
“不是她做的?!痹仆淼恼f道,卻是擲地有聲。
其實當說出口的那一刻,云晚便后悔了,她說了又能如何?依然無法改變一個人想殺另一個人的心思。
中年男子看了眼云晚的打扮,見她模樣清秀,年紀輕輕,穿著一套不合身的男子衣衫,料定是偷蒙拐騙之人,于是呵道:“此事與你無關,莫要多管閑事,快把大夫人交出來!”
“呵!”云晚一聲冷笑,她本就無意管這閑事,只嘴角微抿,暗嘆世間薄涼至此。
碧沉仙山上沒有女子的衣裳,因與蒙鶴身型相仿,云晚便借來一穿。她低頭看了看衣衫上的血跡,心道:不知能否清洗干凈。
中年男子的手下愈發(fā)逼近,婦人哆哆嗦嗦的癱軟倒地。
終是沒能忍住,云晚又道:“二夫人的腹部是自己刺傷的,與大夫人無關。孰是孰非,你可自行判斷!”
中年男子不耐煩道:“小姑娘,難不成你竟也在現場?親眼見到二夫人誣陷了大夫人?”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云晚此刻只想快速脫身,但見其手下眾多,恐無法全身而退,于是緩和語氣,胡謅道:“大老爺,吾乃鏡花山,水月洞修行之人,今日有緣,便為您卜上一卦?!?p> 說著就地打坐,閉上眼睛,煞有其事般抬起右手掐算一番,隨后拿出隨身攜帶的龜甲、蓍草焚燒。
一盞茶的功夫,云晚念念有詞道:“大老爺貴姓阮,名亦帆。家住城南揚名街,寒窗苦讀十余載,于乾和十二年考取功名,同年迎娶富商之女陶青鸞。一時風光無兩,羨煞旁人……妙,妙,妙!”
接著看向焚燒后的龜甲裂痕與蓍草灰燼,話鋒一轉,憂心忡忡道:“大老爺若是殺了大夫人,不日便會死于非命,繼而家族破敗,后人代代為奴為娼,五世后斷子絕孫。言盡于此,信不信由你!”云晚的聲音清脆且有力量,唬得一眾安安靜靜的看向婦人。
說罷,云晚左右瞥了兩眼,拂袖而去。眾人且紛紛讓路。
“咕咕、咕咕?!?p> 云晚尚未學會辟谷之術,加上此時不宜挨餓。
待尋到一間偏遠處的餛飩鋪子,云晚點了一大碗餛飩,美滋滋地吃了起來。
“阿婆,餛飩多少錢?”
“三枚銅板?!卑⑵藕呛切Φ馈?p> 拿出口袋里僅有的三枚銅錢后,云晚就著月色,漫無目的地走著,不消一刻,忽感身體疲憊,便在青石橋下歇歇腳。
云晚將外衫脫下清洗一番后,靠著橋邊沉沉睡去,做起了那似幻似真的夢境:
熙和二年,都城初定不久,豐衍大赦天下,以此祈福大豐國國泰民安,子民安居樂業(yè)。
元夕佳節(jié)那日,排場空前盛大。
街市花燈如晝,人群笑語盈盈,處處鳳簫聲動。
那時云昭正牽著云晚的手過橋,去看河對岸的花燈。
人流如織,可偏偏,他們的肩膀碰到了一起。
云晚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眼疾手快的云昭一把扶住云晚,緊接著回頭找向那人,喊道:“喂!前面那個,撞到人了,你沒看見嗎?”
那人聞聲轉過身來,恰好云晚也回過頭,不甚在意道:“昭兒,算...了?!?p> 兩人眼神對視剎那,云晚的心驀的一痛,頓失了言語。
那人瞧著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看著姐妹二人并未多言,只向她二人施禮致歉,旋即轉身離去。
云昭小聲道:“這人好生奇怪,竟是個啞巴嗎?”
云晚卻是愣住了,久久沒有答話,心緒不寧的她忽然轉身,逆著人流疾速追去,心底有個聲音一直在回蕩:“是他,是他,是他......”
云昭心急去看花燈,一時竟沒發(fā)現姐姐早已不見蹤跡。
燈火闌珊,星落欲燃,人間富貴迷人眼。
云晚還是沒有尋到那人,欲放棄之際,驀地回首,那人正在一處小攤挑選花燈,她心下大喜,幾步奔到那人身前,忽地牢牢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喊道:“公子!我……我……”
‘心悅你’三字差點脫口而出。
待反應過來不妥之處,云晚的臉噌的通紅通紅。
蕭神鳳雖面色如常,心中早已期待萬分,只見眼前的姑娘明媚嬌俏,氣息微喘,小小的臉蛋在燈火的映照下如醉意煙霞,又見她語無倫次,于是溫柔出聲道:“姑娘與我相識?”
云晚聽見蕭神鳳低沉的聲音傳來,似是被勾了魂一般,不由自主地回道:“公子看著面善,似曾在哪里見過?!?p> 忽一定神,云晚甚覺失態(tài),不待蕭神鳳回應,連忙否認道:“不不不!是我認錯了人!我與公子并不相識!”
蕭神鳳不以為意,而是饒有興趣的逗她:“姑娘便是用這種方式與其他男子搭訕嗎?”
云晚萬沒有料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一向沉穩(wěn)平淡的她,此刻卻是心亂如麻,意識恍惚,紅到耳根的俏臉,燦若玫瑰。
涼風浮動,只見云晚蹙起秀眉,嘴角微抿,淚眼朦朧地看著蕭神鳳,薄薄的雙唇一張一合,否認道:“不是……不是……”
簌簌淚珠無數,蕭神鳳身子一僵,瞬間慌亂不已,滿臉無措地看向云晚。
眼前的美人梨花帶雨般,蕭神鳳似是心中一痛,忽地手臂加重力道,一把將云晚攬入懷里。
此時云晚依靠在蕭神鳳的胸膛,聽著他怦怦的心跳聲只快不慢,雖還在抽噎中,紊亂的心逐漸安穩(wěn)下來,似是身體里某個空缺的位置突然間被填滿,變得溫暖踏實。
蕭神鳳臉頰微微一燙,他牢牢地將云晚環(huán)抱著,這并非出自他本意,而是下意識的動作,很自然,似是重復了上千遍,上萬遍的動作。
不知情的路人,竟真以為這是一對熱戀中的小夫妻:模樣俊秀的君郎,不知怎地惹惱了自家的小娘子,小娘子氣不過,竟兀自委屈起來,埋入郎君懷中暗自哭泣。
良久,不知何時環(huán)上蕭神鳳腰間的雙手松開了,云晚掙開懷抱,一抬頭,對上蕭神鳳溫柔含情的雙眼。
云晚不敢再看,那眼神太過深情寵溺,直叫她心神蕩漾,滿臉羞紅,她承受不住。
低了低眼眸,云晚聲細細道:“公子勿怪,小女子失禮了?!?p> 此時云晚心中懊惱不已,暗自道:為何見到他,會莫名的心痛?
此情此景,蕭神鳳亦是心中彷徨,暖玉在懷,倏而離去,倒叫他心中一番意亂神迷。
蕭神鳳本是溫潤如玉,謙謙有禮之人,他沒有怪罪身前突如其來的姑娘,只詢問道:“姑娘芳名,可否告知在下?”
遲疑片刻,輕啟朱唇:“云晚?!?p>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這是云晚與蕭神鳳的初次相逢,只一眼,萬年。
晨曦微白,幻夢消散,云晚悠悠醒來。她輕撫額頭,回憶著三月前突然闖入幻境中的人,唇齒微動,念叨著三個字:蕭神鳳。
神思恍然間,暗自嘲笑:上一世的她,怎地如此孟浪?這一世定要沉默寡言,踏實做人。
就著河邊梳洗后,身無分文的云晚在大街上晃晃悠悠,試圖尋個差事,以求果腹。
怎料尋遍大大小小的商鋪,竟無一家敢收留她。
問及原因,一個好心的老板與她說道:“姑娘啊,看你伶俐聰明的,我也不欺瞞于你,昨晚啊,你的一番言論可是把那阮府得罪了,若是收留了你,我們的生意可就做不成啦!”云晚謝辭,另尋他路。
城南外的紫霄道場,一眾訪仙云游的道士常聚集此地,給路過的貴人卜卦算命。
彼時朝野初定,局勢漸穩(wěn),一眾權貴掀起“求仙問道”之風。
云晚只稍作打扮,便混入其中,學人卜卦算命。
又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塊長形木板,板上用黑木炭寫著兩行字,字跡工整雋秀。
首行寫道:“鏡花山·水月洞·云半仙”。
末行寫道:“神機妙算,趨吉避兇,唯渡有緣之人。”
八九日過去,未曾開張。
畢竟那些看起來衣冠楚楚的正派道友,更加讓達官貴人們信服。
因天下大赦,道場設有粥棚,每日施粥兩碗。
近些日子,云晚按時按點盛粥,頓頓不少。
時有不學無術的小混混們游手好閑,三五成群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修仙道者,滿眼驚羨。
其中有個小混混很是特別,他的眼中沒有世人的諂媚奉承,亦無怯懦卑弱。
濃眉大眼的,模樣甚是清正秀氣,雖未成年,身材卻是勻稱頎長。
偶爾望向云晚幾眼,被云晚發(fā)現后,便裝作無事發(fā)生一般,看向別處去了。
云晚參悟不透《星術》,她日夜看著人來車往,算不出任何人的先機。
只偶爾對視一眼的小混混,倒有些殘影碎片閃過,就如同那日的美麗婦人。
思來想去,或許這便是李后仙所說的“天機”,云晚只得這樣作解。
某日盛粥之時,云晚故意走到小混混的身旁,明顯有意將他手中的陶碗撞飛出去,打亂了排隊秩序。
未待這個小混混發(fā)作,時常跟著他的小弟們卻是鬧嚷推搡起來。
自五月前霧溪山一夜,云晚便有了身孕,此時已初顯懷。
這小混混面上很是不解,卻出手阻攔小弟們,擋在了云晚身前。
小弟們無奈,七嘴八舌的向著云晚喊道:
“小娘子怎么回事啊,看我們塵哥不爽是不是?”
“既是打碎了我們的碗,賠給我們十個才肯罷休!”
“對啊,對啊?!毙〉軅兏胶椭?。
眾人圍觀亦有指指點點,場面一度混亂。
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咦,這個小娘子看著面熟???不就是之前給阮老爺一家算命的嘛!”
“好像是她?!北娙艘苫?。
又有人惋惜道:“看著年紀輕輕,沒想到已身懷六甲,還要出來拋頭露面,好不辛苦呦。”
吵吵嚷嚷了許久,忽聽遠處一陣轟隆巨響,片刻后歸于寂靜。
眾人驚恐的望向城門處,又驚又嚇,心中各自暗嘆道:百米外的高墻怎地突然坍塌,幸好湊了個熱鬧耽誤行程,才躲過一劫。
這時遠處有聲傳來,慌張急切,哭喊著:“塵哥!塵哥!救我救我!”
來人由遠及近,只見也是個年紀不大的混混,一瘸一拐的,極力奔走著:蓬頭垢面,衣衫破爛,一張臉灰塵仆仆,辯不出膚色,只眼睛大大的,很是明亮。
小混混的胳膊、右腿,汩汩流血,血跡混雜著臟破衣衫,黏連在傷口處。幸而沒有傷到頭部,想來是情急之下,雙臂護住了頭。
云晚則在一旁默默沉思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