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那個年代的母親
記得那是我上小學的時候，每次放學回家，總看到母親在補衣服。而且?guī)缀醵荚谕粋€位置。母親用一條長板凳，橫跨在土磚屋的門坎上，廋小的身體靠在門框上，腳邊放著一個篾制的小團箕，里面放著線和各色碎布片，膝蓋上堆放著要補的衣褲。
那時的母親才四十幾歲，頭發(fā)就已經(jīng)花白了，黝黑干枯的臉上爬滿了皺紋，眼睛總像爭不開一樣，耷拉著，這是?？薜脑?。每次母親補衣服，總是臉頰留著淚痕。母親生了九個兒女。兒多母苦。兒女多，這個的衣服剛補好，那個的衣服又破了，母親要出工爭工分又要做家務。補衣服只能在中午和晚上。母親從沒休息過，稍有時間就拿衣褲來補，好像補衣褲成了母親的業(yè)余愛好?？赡赣H總是手里拿著針線，眼唅著淚，一邊輕輕哭訴著什么。那時我年小，聽不懂母親說的什么，只知道母親在哭。。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母親總是那個樣子，一條長板凳，橫跨在土磚屋的門坎上，廋小的身體靠在門框上，一邊補衣服，一邊流眼淚。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個大年三十晚上，母親給我補褲子的情境。
那是我更小的時候，大概還沒上學吧，在那個臘月二十九，母親要去大山那邊探望年邁的外婆，不懂事的我哭鬧著要跟母親去外婆家。那天下了一場雨。我隨母親回家時，身上穿的新褲子沾滿了黃泥巴。為了讓我過新年穿干凈的褲子，母親幫我把褲子洗了?？商旃蛔髅?，三十又下了一場雨。到了三十晚上，我的新褲子還是濕漉漉的。這是我唯一的沒有打補丁的褲子，母親做給我準備過年穿的。家里的布料，是母親把買來的白官布放在鐵鍋里加些染料染成藍色的，雖然布料不貴，但能有一條新褲過年，在那個年月，已是不錯的事了，于是，母親再忙也沒忘記把我那條未干的新褲放在炭火上的篾罩子上去烘。三十的晚上母親最忙。忙著忙著母親就忘記了我在炭火上烘的褲子了。等母親記起，我的新褲子的屁股上已烘爛一大塊。這個時候，新褲爛了，唯一最快的辦法是把新褲補好，因為要另做一條，不僅來不及也沒布料。于是，母親把其它一切緊要的事做好之后，含著眼淚，連夜就著昏暗的煤油燈，用同樣藍色的官布，在我那條新褲的屁股上補一個大大的圓補丁。為了在第二天的大年初一，不讓我的小伙伴們譏笑我穿補丁褲，母親補的針子很短很短，短得幾乎看不出?？墒?，有誰知道，這個圓圓的大補丁，融進了母親多少淚？
父親在世的時候，常常給我們這些兒女講母親削薯蒂子的故事。
那時國家處在最困難的時候，對于一個勞動力不足的家庭來說，更是雪上加霜。那時姐姐們也還小，聽說她們每次剛吃過飯就說肚子餓了。家里一貧如洗，母親拿不出任何食物給年幼的姐姐們充饑。一天晚上，趁著天黑，母親悄悄地提著昏暗的馬燈，走了出去。直到夜深人靜時仍不見母親的身影。此時，父女們亂作一團，兵分幾路去尋找母親.。父親和姐姐們把自家所有的空房子都找遍了，也沒發(fā)現(xiàn)母親的蹤影。然后，又去了村前的兩口井和池塘邊尋找，也沒有。然后，父親就說，是不是到更遠的地方去尋短見了？后來，父親領著姐姐們不知怎么找到了村后的一間破屋里，這間破土屋沒有門，是生產(chǎn)隊專倒爛紅薯的地方。父親和姐姐們看到破屋里顯著微弱的亮光，就走了進去。只看見，爛紅薯堆里蹲著一個人，馬燈放在爛紅薯堆上面，左腳邊，放著一個小竹藍，母親就著昏暗的馬燈光，用菜刀在那丟棄的爛紅薯上，削取那點僅有棗大的那個尚未爛掉的薯蒂子。看到此情此境，姐姐們一齊跑過去喊：“媽媽——”母親低著頭削爛紅薯，不說話，默默的掉眼淚。
如今，母親已八十多歲了.母親，終于過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那吃紅薯蒂子的年代一去不復反了。
12 怎能忘記
那是許多年的事了。
一個冬日，天下著大雪，地上蓋了厚厚的棉被。這樣的夜晚，父親身著草綠色軍大衣，頭戴英雄帽，腳踏翻皮毛鞋，柱著雕花拐仗，要去村外看電視。
年近古稀的老人，興奮得像一個小孩，站在屋中間朝正在看書的我，大聲喊道：看電池去。
我告訴他是“電視”，不是“電池”，天這么冷，不去。
他走到大門外又高聲喊起來：哪個看電池？走嘍！
然而，沒有人理他。他只好一個人冒著紛紛揚揚的雪，沿著馬路朝大隊部咯支咯支走了，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大腳印。
那時，剛剛田土責任到戶，只有大隊部的商店里有一臺黑白電視機，鄉(xiāng)村里的小孩子見那黑匣子里能唱歌跳舞，新奇得很，每天不到天黑就把電視機圍住了。等父親去，自然擠不進去了，只能在窗外“聽電視”。
后來，我們姐弟打工掙了錢，為家里買了一臺黑白電視機。
幾年后，黑白電視機換成了彩電。
父親就天天守著彩電看老戲，每天都要看到“再見”。
母親很少看，一字不知的母親對電視沒有興趣，晚上做完家務后就去睡覺了。每天去睡的時侯，總要重復那句同樣的話：早點睡，要電！
嘿！如今幾個電費怕啥？父親總是這樣嘻皮笑臉的回母親。
再后來，父親連彩電也不想看了。他要自己來搞。一天夏日的中午，大家都在廳屋里乘涼，他把米缸里量米的升子（竹筒）拿出來當漁鼓放在膝蓋上，用手掌拍打著升子口——“梆梆梆”。
鄰居們聽到“梆梆”聲，以為是外村那個打漁鼓的人來了，都趕忙來聽漁鼓。
這時的父親打得更起勁了——“梆！梆梆梆！”父親面帶笑容一邊打一邊唱了起來：
漁鼓一打響城城，
大家都來聽分明，
如今的世道真正好來——-
搭幫有個好領導。
籮筐大的字不識幾個的父親，自編的歌詞逗得鄰居們笑彎了腰，笑夠之后，都說：你老人家打得好！實在是好！母親抿嘴笑過后，罵：死老鬼！高叫花子興！要是以前沒吃沒穿，看你還打不打？
不打！不打！父親又“梆梆”用力打兩下。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父親是一個言語不多的人，更不要說打漁鼓了。.那時，總是吃了上頓愁下頓。人多勞少，憑工分吃飯。父親總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有時收工時，看到幾歲的兒女在哭鬧，農(nóng)具一放，水也顧不上喝一口，就去背起或抱起。兒女哭鬧，無零食哄，父親只好用自己的懷抱來哄哄小孩子。父親從不發(fā)脾氣，從未動手打過兒女，連罵都極少罵過，似乎父親是個天生的不會說話的人。
我記得到了夏天，每天晚飯前，父親就在屋門前的禾場上，在苦楝樹下，用長板凳架上門板，讓我們這些不知事的小把戲乘涼。我們姊妹多，一副門板睡不下，父親總是架兩副門板。晚飯后，小把戲們倒一個順一個地躺在門板上，看天上的星星，聽父親講古。父親不停得地用蒲扇給我們扇風打蚊子。聽著聽著，我們?nèi)妓X了。這時，父親不會喊醒我們，怕蚊子咬著我們，怕露水落到我們身上。父親默默地抱了這個抱那個，這門板上的抱完了又抱那門板上的。夏日除了下雨天，天天如此，父親從未發(fā)過脾氣，也從沒打過我們的屁股。直到我們再長大一點，才不要父親抱到床上睡。
有一年正月初一，村里的小孩都起來在外面的曬谷場上玩了，在比誰的新衣服新鞋子好看了，我還沒有起床。
父親起得早，父親起來打開財門后沒有出去，只在屋中間走來走去，我跟父親睡在一個房的，父親看到我醒了，就輕輕走到我的床前，疼我一樣叫我：欒崽。
可我沒搭父親，在生氣，沒有新衣服新布鞋不起床，一想到過新年我還是穿昨天晚上母親含著眼淚趕著給我補的那條藍官布褲子。我就想哭，但在大年初一，我什么也不敢。
父親見我不理他，猜到我在賭氣，也就沒再說什么，只是低著頭又在屋中間慢慢地走來走去，兩手放在胸前相互搓著，很為難的樣子。
如今想來，那時的我真是太無知了，怎能不理父親呢？如今，父親已不在人世，可那走來走去的身影，和那“梆梆梆”的漁鼓聲，我怎么也忘不了。
13 深深地祝福遠方的兒女
記得2007年的中秋節(jié)，我是在廣東的一個小廠度過的。那天，開中餐的時候，廠里每人除了平常的幾個菜外，還多加了一個雞腿。我吃完飯就往五樓的宿舍蹬。我要到宿舍看書去。今天放中秋假，我得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安安靜靜地看一天書。我太喜歡看書了，平時晚上都加班到十點半，我只能利用飯后的一點休息時間看幾頁書。
上午，把剛買的《江門文藝》一口氣看完；下午，我想繼續(xù)在宿舍看書或?qū)扅c什么。我一邊蹬樓梯，一邊剔留在牙縫里的雞腿肉。突然，想起了三個孩子，特別是兩個兒子，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此話當真。三個孩子各居一方，女兒打工同在一城市卻不在一個廠，11歲的小兒子留給了八十多歲的外婆照管，上高三的大兒子在省城學美術專業(yè)。此時，他們都吃飯了嗎？都有雞腿吃嗎？想著想著，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妹妹曾來電話說，你兒子放在媽那里不聽話，不肯做事，總愛看書，媽的腳風濕痛得厲害。媽好難??！我說，我知道，可也沒辦法，不放媽那里放哪里呢？妹說，是也是，你一個人，要賺錢，管不了這么多。我說，是啊，我不賺錢，他兩兄弟更上不成學了。妹無話可說。
我也只有這樣，為了孩子，我的母親跟著我受苦了。
母親一生勞碌，母親兩歲那年就來父親家做童養(yǎng)媳，沒進過學校門，不識一個字。一生任勞任怨把九個兒女哺養(yǎng)成人，而且讓我還念完了高中。念了高中的我，不僅沒絲毫減輕母親的負擔，還一次又一次給母親增加負擔。第一次丈夫病逝，母親跟著我流了不少眼淚；第二次丈夫遭不幸，母親又陪著我流了不少眼淚。面對三個未成年的外甥，母親含淚對我說，女啊，沒辦法，這是命，你的命苦，我的命也苦。從那時，年邁的母親日夜最牽掛的就是我。每到逢年過節(jié)，其他姐妹們送這送那孝敬父母，我不但沒什么孝敬父母，在我回家的時候，母親總要拿一大包東西塞給我，我不要也不行。母親說，你過好了，我也好過了。母親不可能不管兒女啊！
如今，我也像我的母親一樣，日夜牽掛著兒女。
那時，我最操心的是大兒子。大兒過年后要參加高考了，考不考得上是另一回事，眼前能否撐到高考是我最擔心的事，從那時起，大兒那個藝術班已停止上文化課，讓他們?nèi)ナ〕巧蠈I(yè)課了。學美術專業(yè)的學費一月是一仟八，食宿還要另外加。開學那天，大兒來電話說，媽，我還是不讀書了，我想，你拿得出每月的生活費，還有一些錢你拿不出，從現(xiàn)在到明年高考，要一萬多，我曉得你借不到這么多錢。我對兒說，兒啊，不要急，慢慢想辦法，只要不是一次交，一月一月交就能想得出辦法。你只管放心，媽總會想出辦法的。幾天后，我又從親戚那里借了兩仟塊給大兒寄去，在之后的日子里，每次給大兒寄完錢后，又開始準備下月要的學費及食宿費。一次，我跟打工的女兒說，現(xiàn)在我有點害怕接你弟弟的電話了，他來電話就知道是要寄錢了，那時我和女兒一月的工資，還不夠大兒一月用。有人提醒我，說你家這個情況上面有特殊照顧。其實，我們也試過，那是先年開學的時候，大兒交了一份申請書，希望學校在學費上減少一點。結果，不僅沒減少學費，還說了一大堆難聽的話。大兒回來跟我說時，委屈得哭了。學校一個領導跟大兒說，學校不是慈善機構。我安慰兒說，兒啊，他們不給你減，我們也不想了，以后再不說這個事了，還是靠自己，我們?nèi)ソ?，我相信我們以后有能力還得起，我們不是要施舍，今后，你只管努力讀書，自然會有辦法，車到山前必有路。
從那次，我決定，無論如何要去廣東打工了。
終于，大兒熬到了高考。更可喜的是，還考上了一個不錯的大學。
今年的中秋節(jié)又到了，作為母親我，深深地祝福遠方的兒女，節(jié)日快樂！
14 寫給 女兒
我親愛的女兒，你雖然長得一般，但我覺得你很美麗；你學歷不高，但我覺得你很有學問。你雖然生在一個貧困的家庭，很小失去了父愛，但你不像一個缺少教養(yǎng)的孩子。你聰明，懂禮貌，有愛心，勤學好問，克苦耐勞，樸素大方，是一個少見的好孩子。別人都夸我有一個這么好的女兒！真的，我為有你這么一個乖女兒而感到自豪！
可是，媽媽時常想起你就感到很內(nèi)疚。
我的女兒，那年你十四歲離開學校去打工，是媽媽一念之差造成了你終身的遺憾。媽媽現(xiàn)在想起這事，總覺得對不起你，‘有一種負罪感，當時，媽媽真是一時糊涂啊，由于你父親過早去世，兩個弟弟又小，家里急需用錢的地方太多，媽媽雖然讀了高中，可在農(nóng)村派不上用場，賺不到什么錢，供三過孩子讀書實在是太難了。于是勸你輟學幫媽媽一塊兒去打工，如果你爸爸不過早離開我們，媽媽也不會讓你這么早外出打工賺錢養(yǎng)家。但是，媽媽做出這樣的決定實屬無奈。其實，媽媽也和你爸爸一樣都是喜歡讀書的人，明白讀書對孩子是多么的重要！
你還記得嗎，第一次進玩具廠，是我?guī)闳サ?，我想你這么小有我和你一起你不會害怕。你本是學生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童工，在那時沒有身份證是不能進廠的，你未滿十八歲，沒有辦身份證，是借別人的身份證進去的，倘若知道你未滿十八歲，廠里還會不要的。那次與我們進廠的還有一個親戚，她與你一路從學校來到珠海，可她在廠里的食堂吃得下飯，而你吃不下，你不習慣吃珠海的菜。然而幾天后，她因為想繼續(xù)念書回去了，而你沒回。一年后他考上高中后又上了大學，她改變了自己的命運終于跳出農(nóng)門?？赡阕詈笫且粋€人孤伶伶的留在那個玩具廠直到年底。
本來我是想與你作伴一起做下去，可我去四姨家去看你小弟時，隔老遠就看到你小弟坐在地上哭著喊：“要媽媽！要媽媽！”幾個小老鄉(xiāng)去拉他，他也不起來，他說要去找媽媽。我當時就流了不少眼淚。于是我想，不能把他放在四姨家去進廠了，他們要做工管不了，這樣很危險的，要是他去找我走丟了那不得了。下午我回到玩具廠上班時再也坐不住了，人坐在電機旁眼前總出現(xiàn)你小弟坐在地上減媽媽的模樣，于是我跟你說，無論如何在這里做不下去了我不放心你弟弟，我要帶他回家。你無奈的同意了，可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走，我一走，就你一個人留在這廠里，人生地不熟。第二天，我終究是出廠了，你依依不舍的看著我離你遠去。我提著行禮袋，大聲地對你說，別怕，不要緊的。你轉(zhuǎn)過身就在用手擦眼淚。同樣我的眼睛也被淚水模糊了。我也不放心你?。〉谝淮瓮獬鲭x家這么遠，而且是這么小一個女孩子。我的心像刀割一樣，一邊是弟弟，一邊是你。想著你弟弟才五歲，也就顧不上你了！如今想起這事，我還止不住眼淚！
后來我還是不放心就寫了這樣的信：
女兒，你在廠里習慣嗎？加班行嗎？媽對不起你！14歲正式讀書的年齡，初中就差那么一年了。媽也想讓你多讀幾年書，可是沒有辦法啊！本來我是想讓你去學醫(yī)的，至從你爸得那個病去世后，我就有這個想法。誰知又會這樣呢？
你現(xiàn)在除了上班還做些什么？你不要老看電視，你的視力原來就不太好。你應該多找一些書報看看。看好書，我看你寫的信也不錯，你也可以練習寫點什么。不是不可以的，不要以為你讀書不多。你爸只讀了三年小學，他寫的文章你也看過。你這樣的話還可以充實你枯橾的打工生活。不求你成名成家，但希望你與眾不同。我不想看到你像有些人那樣成為行尸走肉。好了，不多說了。你媽。
你馬上回了信：
媽媽：
你放心，我不要緊的已習慣了，我這么大了你不要多操心。你的話我會記住，我知道自己生在一個怎樣的家庭。兩個弟弟要上學，你身體又不太好。我賺了錢不會拿去亂花。媽，你做事也不要太急了。我知道你總是那么辛苦。不要把身體累壞了，不然我會很傷心的。我們?nèi)⒚貌荒茉贈]有媽呀！好了，晚上還要加班。中午匆匆寫了幾句。祝媽媽身體健康！
女兒
2004年6月28。
女兒你知道嗎？我讀了你這封信后哭了幾天！
如今好了，你很不錯，也成為兩個孩子的媽媽了！感謝你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成了我們家里的頂梁柱！幫助兩個弟弟完成了學業(yè)！還讓我欣慰的是，雖然你讀書不多，但通過自己的努力，學了不少的知識，尤其是電腦，我這個上了高中的媽媽遠不如你。我所有的電腦知識都是你教的，你還是我的老師呢！
現(xiàn)在，但愿你我的女兒，身體健康，天天開心，家庭幸福！
2020·2·28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