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人?萬物之靈也!
擅思索,用器物,結群而居,長幼有序、薪火相承,是為人!
知善惡、懂美丑,拓地而耕、馴獸為用,敬天法祖、克己復禮,是為人!
渾渾噩噩中,薛鍔眼前劃過一幕幕模糊不清的畫面,或有身披獸皮、手執(zhí)長矛的古人將一兇獸圍獵;或有麻衣老農率領萬千破衣爛衫的民眾掘堤泄洪;又或有風霜老者游走山林之間,掐起一株野草觀望之后陡然放入口中大嚼。
原來這是個‘人’字。
隨著薛鍔有了明悟,那兩條灰蛇從身前穿梭而出,游走一圈崩散開來,化作點點星光匯入其身。
薛鍔只覺身心說不出的舒暢,待剛反應過來這好似在夢中,那夢境便崩塌開來。
再下一刻,薛鍔睜開了眼睛,扭頭便見曉蝶蹙著眉頭枕在自己的肩膀。外間天色微明,有晨光透過窗紙照射進來。屋中略顯昏暗,炭盆里的炭火好似熄了,不見一點光亮。
想起夢中所見,薛鍔略一動彈,便發(fā)覺握在左手的那塊玉璧。莫非是此物在作祟?
他略略感知自身,好似沒什么變化,又好似有了些不同。最后才發(fā)現,好似腦子前所未有的清明。
薛鍔暗自苦笑,原以為是個寶貝,結果就只能提神醒腦?隨便來些清涼油也有這效果吧?
外間傳來一陣鼓聲,與昨夜的鼓聲截然不同。不過須臾,耳清目明的薛鍔便聽得周遭嘈雜起來,有道人誦讀道經,更有人呼喝聲中操練起來。
薛鍔有些眼熱,想起昨日師父隔著三尺打出一股勁氣,離得老遠揮揮衣袖便能將自己托扶起來,想來即便不是神仙手段,也是正宗的道門內家功夫吧?
倘若自己也能習得,便只得三分真?zhèn)鳎賹B(yǎng)好身子,來日縱劍江湖,快意恩仇,豈不快哉?
那話怎么說來著?“武當薛鍔,拜見老天師!”
嘖,想想就帶勁!
他想到高興處,身子微動,一旁的曉蝶頓時驚醒過來。這丫頭迷茫著雙眼看了眼天色,又探查了薛鍔一番,見其呼吸勻稱并未有礙,這才放下心來。
曉蝶起身窸窸窣窣穿戴整齊,當即給火盆續(xù)了炭火,隨即忙活著出去燒熱水。
待曉蝶拎著裝滿熱水的水桶回來,就見穿好衣裳的薛鍔正蹩腳的給自己束發(fā)。
“早啊?!毖﹀婋S意的打了一聲招呼。
曉蝶怔了下,隨即捂嘴輕笑:“二郎的頭發(fā)一向奴來打理,二郎哪會做這些事?還是奴來吧?!?p> 薛鍔實在不會擺弄這么長的頭發(fā),甚至恨不得剪個毛寸,日后也好打理。
他當即從善如流,任憑曉蝶給自己束發(fā)。
待洗漱過后,曉蝶端了水盆去倒水,臨行囑咐道:“二郎便在這房中稍候,奴去瞧瞧道宮之中可預備了吃食,若不可心,奴讓劉家大娘子給二郎做一些?!?p> “好?!?p> 薛鍔應下,待曉蝶出去不過須臾,他便忍不住了。來到此方世界不過三日,終日被仆役、婢女看護,便是如廁都要跟著人手,形似囚徒。
憋悶了三日,薛鍔哪里還忍得住?
當即披了厚重的大氅,戴好帷帽,又用帕子遮了口鼻,薛鍔推門便出了靜室。
此時天際泛白,道宮之中依舊漆黑,有道人掛了燈籠照明,倒不至于看不清路。
薛鍔適應了一番,慢慢放下遮住口鼻的帕子,頓時一口涼風灌,激得他咳嗽連連。待一口和著血絲的濃痰吐在帕子上,薛鍔頓時感覺身上一陣輕松。
武當山山高林密,植被茂盛,便是冬日里也有常青的青松翠柏,負氧離子自然不會匱乏?;蛟S正是因此,他呼吸了幾口涼氣,頓感精神頭好了不少。
薛鍔信步而行,一路見有道人借著燈火默默誦讀道經,也有道人習拳練劍、身形舒展,更有一道人踩著矮墻飛身而過,好似飛檐走壁。
那些道人見了薛鍔,只當是尋常寄居、上香的善信,或點頭致意,或口稱‘無上天尊’善意招呼,并無阻攔去路者。
薛鍔便信步而行,轉過西道宮,進到中庭紫霄殿前。此地道人更多,舞刀弄棒,看路數時快時慢,好似有太極的影子,奈何薛鍔對武術一竅不通,分不清道人們習練的是不是太極。
又往東行,進到院中,天色又亮了幾分。薛鍔打量布局,但見東宮與東道院似乎與自己居住的西道遠沒什么不同。這紫霄宮坐北朝南,好似中軸對稱。
又行了一陣,便見東道院往南有個小門?;叵肓艘环?,好像西道院并無這等所在,薛鍔便來了興趣,邁步就要入內。
便在此時,有人脆聲道:“你這人好生無禮,怎地硬闖坤道院?”
說話之人聲如黃鸝,聽聲音年歲不大。
薛鍔頓足,轉身便見一坤道端著木盆朝自己走來。借著晨曦微光,薛鍔依稀看出那女道人身量與自己相差仿佛,身著百衲衣,未曾戴冠,只用一根玉釵束發(fā),面目應是不差,可惜背光,看不甚清。
“額……”薛鍔思量著該如何開口。
那女道卻看清了薛鍔,突地笑道:“我還道是哪家的浮浪子弟,原來是個童子……你可是迷了路?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薛鍔卻不回答,反而拱手一禮道:“坤道院……內中可全都是女道人?”
“是啊?!?p> “稀奇,紫霄宮中怎會有坤道院?”
那女道人奇道:“這卻是奇了,紫霄宮中為何不能有坤道院?”
薛鍔訥訥不肯言語。
那女道人咯咯笑道:“你這童子,只怕把這紫霄宮當做了和尚廟吧?”
薛鍔含糊道:“或許全真派道場沒有坤道?我記差了?!?p> “胡說,全真也有坤道!”女道人提高聲音,旋即感嘆道:“我與你這童子計較甚么?”
說罷錯身而過,待進到月亮門里,突地停下轉身,道:“快快回去吧,坤道院中有貴人在此修行,勿要沖撞了惹上麻煩?!?p> 這回不再背光,薛鍔這才看清,這女道人年歲也不大,估計也就跟曉蝶相差仿佛。
待要再說什么,那女道人已然進了坤道院。
此時又是一陣鼓聲,周遭腳步聲嘈雜,道人們魚貫而出,朝著紫霄大殿匯集。薛鍔心中好奇,便跟在其后,進到中庭,看著道人們匯聚大殿。
不片刻,內中鼓樂齊鳴,道韻聲逸散而出。
想來這是道人們在作早課?
薛鍔分辨了半晌,依稀聽出幾句‘混元六天,傳法教主。修真悟道,濟度群迷’,也不知道人們誦的是什么經。
內中不便打擾,薛鍔便施施然回返西道院的靜室。還未進門,迎面便碰到裹了冬裝的曉蝶。
“二郎去哪里了?急死奴了,若再尋不到,奴便去找老爺告狀。”
俏婢情真意切,急得紅了眼圈,薛鍔趕忙一番安慰,而后乖乖回了房里。
曉蝶說火房的吃食粗鄙不堪,便央了劉家娘子做了吃食。沒一會兒端上來,卻依舊是清粥小菜,莫說是吃,看著就倒胃口。
耐著性子吃過這一餐,又聽外面?zhèn)鱽砉穆?,閑不住的曉蝶出去觀望一陣,回來說是道人們在用早飯。又有仆役過來告知,說是薛珣陪著陳德源一起用餐,讓薛鍔自便。
薛鍔被曉蝶看著,哪里都去不成,便只能委頓房中翻看書籍。薛鍔幼年染病,只在盛夏時節(jié)能在庭院里頑耍,余下光景大多藏在房中。
這倒不曾耽擱了開蒙、讀書,此番上山,仆役擔了碩大的箱籠,內中碼得全是書。
薛鍔挑挑揀揀,尋常的三、百、千,四書五經,還有幼學瓊林、朱子家訓、千家詩、古文觀止。除了開蒙讀物,便是儒家學說。好容易翻撿出一本閑書,卻是時人所寫《宋郕雜記》。
薛鍔連蒙帶猜讀將下來,發(fā)現這書記載的卻是宋郕交替至今,百多年間的野史雜談。
他讀的津津有味,從這些不靠譜的野史中管中窺豹,卻也弄明白了此間歷史走向。
這大郕神武皇帝本是齊魯豪族,于崖山之后十一年起兵反元,十年間席卷天下,定都金陵,而后兵峰北上,犁庭掃穴,徑直滅了蒙元法統(tǒng)。
神武之后,昭武帝子承父業(yè),南征北討,所到之處,或逃或降,由此定下大郕十三省基業(yè)。
國祚綿延至今,歷七帝一百六十余年。此書成書時正直延康三十二年,天下承平日久,邸報刊載,大郕一京十三省丁口逾七千萬,世人稱贊圣天子垂拱而治,此為盛世氣象。
這書籍簇新,猶有墨香,想來刊行不過一兩年。薛鍔正要向曉蝶探聽此時年號,外間便傳來腳步聲,房門推開,薛珣與陳德源先后入內。
見禮之后,薛珣因著體虛這才陪坐末席。
薛珣開口道:“為父上午便動身下山,你留在紫霄宮一切都聽伯祖安排?!?p> 薛鍔唯唯應諾。
陳德源撫須而笑:“小薛鍔莫要惶恐,這道宮之內,可要比外間來得自在。”
薛鍔心有所動,便見陳德源隱晦眨眨眼,好似看穿了自己念頭一般。心道,這老道長洞悉人心,日后只怕不好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