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哥,小哥哥,小......哥......哥!”
小狐妖近乎吼叫般的呼喊,把書童的神給喚了回來。
剛剛雷聲四起,蒼白和灰黑的光影交閃不斷。自己被崖外變幻的景色所吸引,不知不覺間,竟是望得有些癡了。此時與身邊這個妖族女孩四目相對,他才想起來。不久前為了避雨,一人一妖在佳人傘的護送下,躲到了那顆巨大的枯樹底,一個檀木箱籠躺在他們腳邊。
枯樹的樹根異常粗壯,有兩人半身之高,它們像章魚的利爪般牢牢吸附著灰?guī)r,根尖蔓延進開裂的巖縫中,深不見底。
小狐妖輕盈起跳,幾乎是以飄的姿態(tài),落坐在了一樽樹根上。她臉頰埋進雙肩,神色興奮,兩只藏在寬袖里的白玉小手來回滑動,撫摸著樹皮,似要順著樹皮凹凸的紋理,去傾聽于這顆木植悠遠的生命。書童見她的模樣,甚是新奇,他踮踮腳尖,覺得自己太重了,飄不起來。只能老老實實,抓摸著樹干,踩著樹洞,選好一斜樹根,爬坐到小狐妖的對面。只是,臀部衣料傳來的凹凸刺痛和雨濕感,讓他實在興奮不起來。
調(diào)整好坐姿后,書童覺得是時候了解一下這場“飛來橫禍”的始末了。
“姑娘,請問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書童看著她,平靜問道,“又怎么會從....從這顆樹里飛出來?”
雨珠猶如淚水,從樹皮上的條蔓匯聚,滴落。小狐妖一邊伸手去接,一邊回答。
“小哥哥,我住在青丘一個小村莊里,那兒遍地開滿了紫蘇,包括我家在內(nèi),很多戶都姓“有蘇“。聽說我出生的那天,和煦的暖陽里下了一場漂亮的小雨,爹爹和娘親就順勢給我取名,叫:有蘇晴雨。二姐和三姐喚我阿雨,鄉(xiāng)里的阿爺阿叔都叫我小雨兒?!?p> 青丘、有蘇。書童迅速在腦海的古籍里搜索這些名字。小狐妖則繼續(xù)道:“我從來沒出過村,有點害怕。但二姐說,我已經(jīng)到了進”林塾“的年紀(jì)了。按規(guī)定,每只狐妖都要到野外尋三味藥植,用它們制成自己的藥香護囊,只有這樣才能獲得從”九簾瀑“進入林塾的資格。二姐還說,林塾坐落于青丘的腹地,在那里我能與其他地方來到小狐貍一起學(xué)習(xí),不用擔(dān)心沒有朋友?!八央p手捧至胸前,掌心的雨水由渾濁慢慢變清,清得能映照出她的翠綠眼瞳。
“于是,我就一個人出門,找呀,找呀。我先是在家門口的“聽溪”采了一瓣白桃花,后來又乘著鯰魚伯伯的小舟,到“問渠”里摘了一株水仙根,但是最后剩下的一味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所以,我就繼續(xù)找呀,找呀,一直找到天黑,還是一無所獲。我本打算回家,明日再看看的?!闭f到這兒,她的雙手突然開始顫動。
“當(dāng)時,我正尋著回家的路,卻在黑夜里看見了一道小小的光,它就藏在一處低地里。那光,是種說不出來的顏色,它是那么美,那么亮。我那時完全忘記了家,只想快些到它的身邊,看清楚它到底是個什么。我朝它走呀,走呀,走呀,慢慢變成了跑,突然腳底好像絆到了什么,然后整個人就摔了下去,一時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停不下來了。我記得最后好像碰到了那道光,然后睜開眼,就到了這兒。”
一長串的話音到這就結(jié)束了,整個過程書童一直凝神聽著,沒有插話。當(dāng)小狐妖說自己從沒出過村時,他心里撲通了一下。當(dāng)提到跟”林塾“有關(guān)的描述時,他想起了自己在書塾里的生活。而當(dāng)她最后講到那段追光之旅時,他感到一陣莫名的有趣。、
原來,兩人之間竟有那么多的相通之處,這便是佛家常講的緣吧。
“嗯嗯,我明白了?!蔽樟诉@么多經(jīng)歷后,他沉思良久,最后終于問出那個一直以來的困惑。
”所以,有蘇小姐,你的鞋就是在拌了一跤后丟的?”
嘩的一聲,蓄積的清水從晴雨的手中掙脫,傾瀉直下,灑滿了她勻稱的雙腿。
“啊,不....不是的。是因為二姐說,在青丘的綠野里光著腳,更容易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我出門的時候就沒穿鞋?!彼文樜⒓t,看向自己的小腳丫,“而且聽長輩們說,我們狐妖的始祖——世間第一只靈狐,’白神‘大人,就是從一顆扎根青野的巨大白樹變化而來的?!?p> 原來如此,書童素聞女子愛潔,碰見污泥雨水更是如臨大敵??裳矍暗倪@位,看上去卻一點也不在意,或許對于以山野為家的妖族而言,花木雨泥便如自己的肌膚、如自己的信仰一般,無所謂蒙塵一說吧。
可能是顧慮到有蘇姑娘累了,書童沒有追問更多。更何況,妖界青丘,一個與人世截然不同的世界,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清的。
趁著這段安靜的氛圍,他把白紙傘插在了根須交纏處,解放了疲憊的右手,傘柄正好落在他們中間。小狐女則幫他把檀木箱籠挪了進來。兩人一箱,這樣的空間組合,在雨中無疑是逼匛的,但傘下小家的面對面,卻也讓兩個孩童覺得新趣和溫馨。他們相視而笑,雙腿懸空來回?fù)u蕩,一雙光著腳丫,一雙包著布鞋,水滴在腳尖跳起歡快的舞蹈。
結(jié)果一道雷光忽然襲來,接著是第二,第三道。之后發(fā)生的事情正如讀者所見,即本章開頭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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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哥,剛才你在想什么呢?”白姑娘關(guān)切地問,話音輕柔和緩,透著一股撫平心靈的稚氣,仿佛最開始的大吼是個調(diào)皮的玩笑。
“沒什么?!睍f謊了,在那一陣?yán)纂娍椌偷陌坠庵?,他回憶起許多事情,關(guān)于村莊與紫霧,關(guān)于那個幼蟬鳴叫的夏夜,關(guān)于他老師最后的承諾??伤幌胝f出來,感覺一說出口,某些事情就真的定下來了。
”真的.....沒什么嗎?“
“真的沒什么?!?p> “真的,真的?“
”........“書童干脆扭頭沉默。
不料,有蘇姑娘卻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頰,強行扭了回來。
她的面容越過傘柄定下的界線,離得很近。書童第一次真正看清這雙眼眸,它們明亮恍若螢火,滿載著疑惑,不解,旋即又浮起瑩瑩淚光??吹迷骄?,他越覺得覺得自己的心防在松解。唉,你就那么想知道嗎?
當(dāng)那對毛絨尖耳也向前垂落,無精打采、不復(fù)初見的靈動時。他覺得有蘇姑娘整個人凄美脆弱,像極了一首邊塞名詩里,玉門關(guān)的楊柳。罷了,罷了,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執(zhí)念。他決定開口,不料對方卻搶先一步。
“我知道了,都是我不好,一定是我把小哥哥撞傻了,連想些什么都不知道了?!?p> “..............”
山崖陷入一陣短暫的寂靜。
半響后,書童說道:“不,我只是不想告訴你而已。”
“什么嘛,只是這樣而已,可把我嚇壞哩。”小狐女又重新展露笑顏。
她不再追問,也沒有生氣的跡象,一雙妙目又開始觀察枯樹的其他部分。這下倒換書童別扭了,很顯然,這位妖族姑娘的反應(yīng),讓他一下覺得自己的秘密變得不值錢了。
“咳咳,咳咳……”
書童故作咳嗽,順利牽回了她的注意。
“你不好奇嗎?不會覺得我在敷衍你嗎?”
“不會呀,二姐告訴過我,我不想說的事情可以不對她說?!?p> “哦,你家二姐竟如此開明?”
書童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他的印象中,年長者對他們的孩子總是有種特別的掌控欲,當(dāng)然,用“擔(dān)心”來形容也許更合適一些??傊?,他們不能放心孩子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小狐女用一根纖指抵住下巴,碧綠眼瞳向上移,小小的動作讓書童感到莫名親切。
“嗯......我也不清楚,也問過二姐。二姐說,‘種子都很聰明,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該發(fā)芽,只要外邊有泥巴,太陽,大雨,就不愁它們不開。’可我聽了也還是不明白呀,但二姐卻掩嘴直笑,不肯再多說。還敲了敲我的眉心,催我找個洞穴,自個兒領(lǐng)悟去?!?p> 書童細(xì)細(xì)琢磨這句話,試探性地問她,
“哦,那你從記事起到現(xiàn)在,有什么事情沒告訴你二姐嗎?”
“從來沒有?!鼻缬曜匀坏卣f道,仿佛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原來如此,你二姐真的是個很了不起的姐姐?!?p> “誒,為什么?”
“這個嘛,聽你二姐的話,自己悟去吧“
“別呀,小哥哥,告訴我,為什么?“
“我不能說,相信我,還是你自己弄明白比較好。”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么么么……”
她搖晃著他的胳膊,他被她纏得沒辦法,無可奈何,只得一字一字,鄭重地搬出以下這句法寶,“有蘇姑娘,我.....不.....想.....說?!?p> “唔......那好吧“小狐妖滿不情愿地放棄,可接下來尖朵肅然挺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對了,小哥哥,你叫我有蘇姑娘,我還沒問,你叫什么名字呀?”
書童一愣,剛要脫口而出,但轉(zhuǎn)念間,他想到那位喜歡在東坡做美食的快樂詞人,想到那位喜歡在“清廉鄉(xiāng)”看月亮的浪漫詩人,還想到了住處有五顆柳樹的種田人?,F(xiàn)在再看看自己,他身旁正巧有顆樹,一轉(zhuǎn)頭還有整個山崖。
不知從何處飄來一絲靈光,他微笑著對眼前的有蘇姑娘說:“我叫:木崖居士,枯木的木,懸崖的崖?!?p> 姓木崖,名居士。有蘇晴雨覺得這名字很好聽,于是咯咯直笑,叫道:
“好的,居士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