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鳳鬼使神差地跑到大堤上去尋找爺爺和叔叔。
而大堤上的一幕更是令人震驚,以至于她到了耄耋之年也還清晰如新,每每想起,撞擊身心的那種沉重的痛感像鋪天蓋地的潮浪席卷而來,眼淚很快就不受控制的流了下來。
大堤上的人不少,只是死的比活著的多。
大堤的兩側(cè)竟然躺著的是一堆堆一排排被擺列整齊的尸體……
有的尸體周身裹著布條,連臉都漆黑得看不真切五官,黑色的血跡和泥土早已將布條浸染的找不著一絲兒的底色。
有的尸體已經(jīng)沒有一條腿,空蕩蕩的黑色褲腿兒也只剩下半截,破破爛爛的,抽出長長短短的細布條絲來,在空氣中微微地晃動。
有的尸體蜷縮著側(cè)躺在地面,臉上痛苦得瞇上了眼,嘴巴張得大大的,雙手猙獰著正抓著刺穿胸口的兇器,那是一片長長的斷裂的刀片,刀片刺傷處,露出黑漆漆的胸口。
有個老女人抱著一個死去的嬰兒有一搭沒一搭地干嚎著,她不知已經(jīng)在這里嚎了多久,浮腫的眼皮下垂著,幾縷花白的發(fā)絲兒也濕噠噠的貼在臉上,許久,才撿起手邊上一碗黑糊糊的東西,往嬰兒臉上涂了涂,從額頭涂到下巴,從下巴涂到耳背,又把脖子涂得滿滿當當?shù)?,涂得認認真真,又悲悲戚戚,像做一件非常尋常而又神圣的事情,等一切涂好,才將小嬰兒臉兒朝下放在了旁邊死去的婦女的懷里。
然,這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前面的大人正在忙碌著從靠岸的小船上,搬上來更多的尸體,這些尸體散著長長的頭發(fā),透著蒼白的皮膚,大多數(shù)已經(jīng)衣冠不整,據(jù)說他們是被鬼子燒殺揉虐后拋尸到了江水里,沉重的痛擊感讓人們再也說不出話來。
大家默默地抬著一具又一具的尸體,場面一度肅靜而沉寂,一個個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男的女的老的幼小的,認識的不認識的實在是認不真切的,就像曾經(jīng)在春天里迎風招展的鮮亮的嫩葉兒,轉(zhuǎn)眼間紛紛化成了凋零而腐敗的枯葉,慘烈和悲壯一度在空氣中濃濃地交織著。
零零散散的幾個人在人群中尋找著尸體,若是尋找到了,有的哭天喊地,有的沉默不語,有的用被單兒蓋嚴實了或抬著或背著尸體離去了……
當夜晚來臨,一堆一堆沒有被帶走的尸體或者是太過腐敗的尸體被一具一具的碼在一層層木架上,有人潑了油,熊熊大火便一瞬間燃燒起來,照亮了整個寬闊的江面,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對岸的稀稀疏疏的低矮的樹林。
此情此景,曾經(jīng)抑郁在懷的所有的艱辛和苦難都已經(jīng)一文不值,以至于在未來的無數(shù)委屈無數(shù)艱難面前,只要回想這些夜晚,都會振作下去,活著的呼吸是那么異常的清晰,苦難就變得微不足道。
大火一連燒了幾日,沉痛在稀稀落落的村子里沉浸了很久很久。
爺爺一連幾日勞累地搬運著尸體,畢竟是年歲大了,身體比不得年輕人,叔叔喚他回去休息,他也不肯,只是喃喃著說睡不著睡不著,眼角里含著淚花。
自從那次回村以后,他便不大言語了。
每日里,皺著眉頭叼著煙斗靠著破敗的墻根曬太陽,偶爾睜著渾濁的雙眼盯著幾只嘰嘰喳喳的小雞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或者是盯著天空余暉散去后掠過天際的小鳥,又或者跑到大堤上一路一路的自言自語著……
村子里漸漸的恢復了一些的生機。
夕陽西下,染紅了半邊江水,染紅了竹林,染紅了遠處的深山,染紅了誰家的殘垣斷壁,染紅了誰家裊裊升起的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