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到村口,正好碰到村里的張寡婦,名叫張妹子。
張妹子是外省人,早年家里遭了旱災(zāi),顆粒無收,兄弟姐妹幾個病的病死餓的餓死,獨獨活下她,只得和父親一起背井離鄉(xiāng),靠著拉二胡唱大戲的本事一路賣藝,這年頭,老百姓日子不好過的太多了,連乞討的日子也跟著日益艱難,其父親的哮喘毛病也一日重過一日,突然發(fā)病死在了路上。
張妹子一個姑娘家,人生地不熟,一時沒主意,只管在那里哭。
趕巧村里的小叔一大清早就趕著驢拖著板車去城里賣豬肉,見一個頭上包著淺藍(lán)碎花布的姑娘正抱著一個中年男人在路旁哭,只當(dāng)是遭了病痛,板車上又載著兩頭大白豬,連自己能坐的地方都非常的狹窄,實在是愛莫能助。
誰知晚上回來時,那姑娘還在那里,便上前詢問。
張妹子急忙逮住小叔的褲腿兒就下跪,哭著說只要幫她料理了父親的后事,她就嫁給他。她實在沒有法子,一整天過來過往的人要么是匆匆趕路,要么是聚攏來看了看,搖搖頭走了,要么就是寬慰兩句節(jié)哀順變……但是這些對于她來說是沒有意義的,父親客死異鄉(xiāng),需要入土為安。
她已經(jīng)記不清楚自己給多少人磕頭,可憐兮兮的哀求著,直到一個個走遠(yuǎn)。
小叔猶豫再三,當(dāng)即載著姑娘和其父親的遺體回了家,四處借錢,簡約布置了喪事場地,派人去寺廟里請了超度的和尚,念了一晚上的經(jīng),一大早置辦了棺材,請了幾個腳夫,送上了山。
張妹子從此也沒有離開,嫁給小叔,來年生了一個兒子叫何寶貴。
常言道,麻繩專挑細(xì)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不過兩三年,小叔一個意外死在外頭。
張妹子哭得那叫一個死去活來,數(shù)次暈厥,以至于兩三天都下不來床,聞之者無不悲傷無不感動。這么多年,她就在村里一直守著兒子過活,無數(shù)或遠(yuǎn)或近的媒人熟人踏破了門檻,也動搖不了其不想再嫁的心思,張妹子說,孩子他爹是這世間難得的好男子,俺得給他守住咱們的兒子,不能讓別人當(dāng)?shù)S意欺負(fù)了去。
誰知當(dāng)年鬼子來的時候,剛剛十歲冒頭的兒子只留了一張紙條,趁著月黑風(fēng)高,偷偷跑往東邊的渡口,扒拉上一艘運輸貨物的貨船,聽說跑到外地,跟了大部隊,當(dāng)了一名光榮的娃娃兵。
“趕緊跟我回去,你爺爺享福去了!”張妹子拽著金鳳的胳膊,一路疾走。
金鳳腦子里嗡嗡的,好像不相信,又好像在夢里,雙腳一深一淺地像踩在棉花上跌跌撞撞地被拉著走,周遭的景色都已經(jīng)全然沒有印象,只記得她的手勁真大,拽得胳膊一路兒生疼。
已經(jīng)不記得怎么走進(jìn)院子里,眼下,爺爺早已被安置在堂屋大廳里,蓋上一層嶄新的湛藍(lán)色被子,從門口可以看到一雙干凈而嶄新的鞋底,鞋面是黑色,就是尋常的千層底手工鞋,平常舍不得穿,一雙手工鞋要穿好幾年,穿到大拇指都吐露出來了也舍不得扔,莊稼人沒那么多講究,好歹干活的時候不嫌棄也不心疼,但是人走了不一樣,活人可以不體面,死人得講究,死活就那么一次了。
腳尾一側(cè)放著一小碗白大米,扎扎實實得堆成尖尖,另一側(cè)的小碗裝著透明的液體,分不清是水還是酒,估摸著應(yīng)該是酒,中央也放著一個小碗,碗里半碗油,那油黃橙橙的干凈見底,從油里拖出一根白色的細(xì)長的燈芯,燈火搖曳,忽明忽暗。
道士開始做道場,念經(jīng)祈福,解析天地道義,推崇忠孝善德,吟唱人間冷暖,嘆息因果輪回??諝庵谐錆M了慈祥而悲傷的味道。金鳳跟著堂弟妹們磕了頭,在叔叔的帶領(lǐng)下跪在門邊,畢恭畢敬地聆聽著,同時需要及時迎接前來吊唁的親朋。
夜晚請了鼓,張妹子和鄰村的大叔,一個唱曲一個打鼓。
農(nóng)村里最喜歡的就是聽這些曲,一個是圖樂子新鮮,一個純粹是湊熱鬧,十里八村的老的少的都自帶小凳子長凳子趕了來,將院子擠得水泄不通,滿滿當(dāng)當(dāng),連荒蕪的隔壁鄰居家的院子也占去了大半個院子。
平地一聲鼓起,四周頓時安靜了半分,緊接著雙手持鼓槌,在鼓面上由慢到快,徐徐漸進(jìn),雙手如殘影一般看不真切,快到極致之時,聲音像千軍萬馬又像驚濤駭浪,引得眾人暗暗驚嘆,不由得鴉雀無聲,凝神細(xì)聽。忽然又“哐”的一聲敲了一下鼓邊,張妹子就開始亮起了她清脆的嗓音。
鼓曲里有生老病死的艱辛,生不易,活不易,生活亦不易,家里長短,鄰里是非,男女老幼,是是非非。
鼓曲里有古代英雄豪杰,上刀山下火海的悲壯,兩肋插刀的仗義,感天動地的情懷,四面楚歌的無奈。
鼓曲里有上天入地的神仙,調(diào)皮搗蛋的精怪,邪惡不正的壞人,一段故事終于落幕,再唱一段總結(jié),好一個懲惡揚善,歌功頌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