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都冬日里,罕見的暖陽明媚溫柔,卻照不進幽深凄冷的地宮深處。
一片昏暗的燭光里,一身素色的人守在一樽棺木前,擺上了美酒,酒香濃郁,仿若仙露瓊漿。
那是杭城秋露白。
再往前去,是那樽沉楠木鑲著鎏金紋的棺槨,里面靜靜躺著一人。
墨色玄衣,繁復(fù)花紋,莊嚴大氣,腰間一枚清透珩玉,雕著“溫文”二字,世無其二。
這時,一片陰影中走來一人,暗黃色龍紋袍,彰顯了來人的身份,梁帝蕭琰。
“多謝告知……他的埋骨之地?!笔掔叩侥枪啄厩?,拂去衣衫下擺跪在旁邊,對著地上跪坐的人道。
“但這幽深地宮,可不是他想來的地方……”那人淡淡回道,語氣中的不滿顯而易見。
“洛九天,你要知道,阿琮是大梁的皇帝,我怎么可能讓他就這么葬在那荒山里?!笔掔久嫉馈?p> 地上的人緩緩起身,他與蕭琰對視,“我告訴你只是因為你是他的兄長,早知你會違拗他的意思,將他生生困在這地宮里,我倒寧愿死守這秘密,讓你連他最后一面也見不到!”
蕭琰也突然冷了臉,斥責道:“我還沒有怨你,當初讓你去大周把他接回來,卻沒想到,回來只是他的尸身……”說及此,蕭琰微微哽咽。
洛九天聞言,望著蕭琰,諷刺地笑了,隨后才道:“你不妨猜一下,他是怎么死的?”
蕭琰一愣,大周傳來消息:蕭琮,死在了長安王與云陽郡主的大婚上。
但如今聽洛九天此言,莫非另有隱情?
“不是死于箭羽,而是死于梅花萬象?!甭寰盘斓皖^,一顆圓潤的淚珠滾落而下,滴在地宮冰冷的地面上。
“什么?!”蕭琰驚愕不已,他一直以為,蕭琮是因為赫連歡昏了頭,才入大周皇宮送了命。
故而他恨赫連歡,也恨上了北城府。他也要赫連歡知道,失去至親的滋味。
“當初在梅花萬象陣中,他就中了毒,藥石無用。后來,直到赫連歡刺傷他,才將那毒逼了出來,我母親曾去宸王府替他瞧病,赫連歡刺他那一劍并不傷及性命,卻勾連出他體內(nèi)隱藏至深的奇毒?!?p> 說及此,他突然望向蕭琰,冷笑道:“不然你以為,他為何會棄了帝位傳給你,自己卻流于大周?”
原來……他不愿回來,不愿承位的緣由,是早已知曉自己時日無多了……
“我是去大周找他,才知道的……他將一切都留給你了,希望你能代替他掌好社稷??墒悄隳??你都做了什么?”
“他反復(fù)叮囑,帝都布防圖失竊,一定要讓慕正風拱衛(wèi)帝都,不可擅動,慕家軍將是你手中最銳利的一把刀。可你卻逞一時之氣,親自帶著慕家軍去攻打北城府!”
他說及此,忽然長嘆了一聲,“他此生最不愿傷害的,就是北城府里的那個人了……”
“他將自己在大周所有的細作、暗衛(wèi)、精兵,全都派到了杭城,那是他自己的軍隊。他說,有朝一日若大周與大梁真起了爭執(zhí),杭城就是她最堅固的鎧甲。”這話里的人除了赫連歡,再無他指。
“可你……卻把他留給你的刀,刺向了他最不想傷害的人,讓他死了都不能瞑目……”
洛九天說了長長的一段,最后忍不住道:“我把他的葬身之地告訴你,卻沒想到你竟會做出這些事來,早知今日,我當初就不該送那封信……”
他當時接到大梁內(nèi)亂的消息,蕭琰親自來信,讓他一定要帶蕭琮回來。
他卻只能忍著心痛,將蕭琮已經(jīng)身故的消息告知蕭琰,然后著急忙慌地回了大梁。
而等他回來后,竟聽說蕭琰親自帶兵去了大周,要攻下北城府,他驚愕不已,但卻已無能為力了。
直到蕭琰回來,用馬車將蕭琮的尸身帶進了宮,讓他們母后見了蕭琮最后一面。最后讓元子寧護送著,用馬車將他的尸身送入帝陵。
原來當日,華澤蘭說掩人耳目偷偷出宮的那輛馬車上,載的并不是蕭琰,而是蕭琮,是他的尸身。
他幾番入宮求見,蕭琰都避而不見。后來聽說北城府的定北侯身故,慕正風果真攻下了北城府府都,便知一切都晚了。
蕭琮臨入周宮前,才將所有事同他說清楚,說他冒風險入大周皇宮,是想最后為赫連歡找到她弟弟,可沒想到最終發(fā)現(xiàn),她胞弟早已不在。他不知該如何將此事告知赫連歡,最終選擇還是給她留一個空洞的希望。
又說了他要葬在大周碧玉山的梅林里,要在那里俯瞰著北城府府都,里面有他心心念念,卻觸而不得的人。
只可惜,他沒能做到。洛九天自覺對不起蕭琮,便自請入帝陵,為他守墓,也在此等著蕭琰。
末了,洛九天望著棺內(nèi)長眠的人道:“我就說他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如此這般,果然是活不長久的……”
他說罷,重新坐在陵宮的地上,對蕭琰道:“你走吧,最后叮囑你一句,赫連歡的品性我還是略知一二的,你殺了他父侯,她必要你血債血償,留神些吧?!?p> 原來真正的蕭琮,早已死在她與長安王大婚的日子里,死在了那場漫天風雪中。
可惜她并不知道,她以為帶兵攻入北城府的是蕭琮,她以為他那時還活著。
洛九天也不知道,當初遺落的一枚閉息丸,會被華澤蘭撿到,便讓赫連歡深信,蕭琮未死。
蕭琰此刻心神恍惚,他從來不知道,原來蕭琮是死于梅花萬象陣,那陣法之事他也知曉,可蕭煒和柳安歌并未說過其中的厲害,他竟一直被蒙在鼓中,蕭琮身故,也有他的一份……
洛九天瞧他這般,頓了頓,最后說道:“他告訴我,他在宣正殿的密室里藏了一壺第一江山,那是他釀的第一壺酒……卻說他還是喜歡杭城秋露白,這壺酒就留給你了,愿你勵精圖治,成就第一江山……”
那個心心念念要葬在碧玉山的人,最終長埋地宮,再不見云端暖陽,北城風雪。
而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也終于決定要將他忘了,自此天高水長,死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