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天色漸暗,一隊騎兵急奔而來,在身后卷起一條土龍。
遠(yuǎn)遠(yuǎn)看到官旗上偌大的“郭”字,守門的軍將忙奔下城樓,讓兵卒大開城門,而后立在門洞一側(cè)。
騎兵并未停留,徑直入了郡城。
不多時就到了郡府門外,有衙兵送來馬凳,卻被郭缊斥退。他極為矯健的跳下馬背,邊往里邊問道:“閻豐與于洪呢?”
“在官舍!”
“快快召來!”
“喏!”
令椽走后,郭缊快步走進(jìn)別院,立刻迎來幾個仆從。端水的端水,拿衣袍的拿衣袍,卸甲的卸甲。稍頃就幫郭缊收拾的煥然一新。
他將將四旬,鬢間已見斑白之色。但五官俊逸,眉臉方正,風(fēng)采依舊。
不過此時看起來頗為疲乏,眉宇間的愁色也很濃。
郭缊揉了揉發(fā)酸的腰,一手接過仆從遞來的湯碗,一手又拿起東部都尉閻豐送來的急報。
真真是多事之秋!
正月初,才攆走北邊來進(jìn)犯的鮮卑,剛過了一月,西邊的羌胡又來寇邊。
西部都尉府力不能敵,郡尉陳安只能連夜從各縣征兵,緊急赴援。
而羌胡都還未退,一河之隔的代郡又亂了起來。黃巾余賊再度復(fù)起,連克代郡十?dāng)?shù)縣,流民四散逃亡。逾境至雁門者不計其數(shù),且隱有聚眾成寇之勢。
去年的冀州黃巾聲勢浩大,短短數(shù)月就席卷八州,所以郭缊不敢掉以輕心,親自前往鹵城(位于雁門郡東南,與幽州代郡、冀州中山國接壤)督陣。
但流寇還沒有驅(qū)退,北邊的鮮卑又來了……
耿成的那句話怎么說的?
對,按下葫蘆浮起瓢……
若只是胡部進(jìn)犯,尚不足以讓郭缊驚駭。因為鮮卑每年不來十次也要來八次,早就習(xí)慣了。
但涉及到邊將里通外敵,與胡部勾結(jié),郭缊就不得不重視。所以剛接到急報,他就馬不停蹄的趕回了陰館(雁門郡城)。
好在胡賊大部被殲,少部潰散,算是穩(wěn)住了局勢。如今只需揪出內(nèi)奸,肅清內(nèi)部,應(yīng)該不會引起太大的動亂。
不過還有一件事情令郭缊大為驚奇:胡賊竟是被耿成平定的?
原本打算讓他碰一鼻子灰,乖溜溜的打道回府的……
“使君,閻都尉與于障候到了!”
郭缊收起思緒,放下了湯碗:“快請!”
“見過使君!”
閻豐與于洪一前一后踏進(jìn)堂中,與郭缊見禮。郭缊點點頭,指了指堂下的憑幾(跪坐的小凳子,有環(huán)型扶手):“坐!”
二人拱手謝過,捋著衣擺,規(guī)規(guī)距距的坐了下來。
“可曾擒獲李度?”
“幸不辱命!”
閻豐連忙起身,雙手遞上一份急報,“也賴子江運籌帷幄,料事在先,才未使李度逃脫!”
并不是閻豐自謙,若非于洪妥當(dāng)布置,李度早跑了。
誰能想到他會殺個回馬槍?
李度既未投奔北塞之外的育延部,也未順著邊墻往北從強陰出塞,而是去北塞收拾了錢財細(xì)軟后,先向南繞過平城,而后折向往西,欲從瓦窯出關(guān)逃至五原。
恰好就被守在瓦窯的馮忠(平城障尉史)逮了個正著。馮忠不敢怠慢,連夜將李度送到陰館,在郭缊?zhí)みM(jìn)城門的半個時辰前,閻豐和于洪才剛剛將李度審?fù)辍?p> 此時遞給郭缊的,就是李度的供詞。
細(xì)細(xì)的看了一遍,郭缊眉頭一松:“如此說來,除過強陰甲部的劉允,并無他人與李度勾結(jié)?”
閻豐臉色微變,于洪見狀,代為回道:“秉使君,此乃李度親口承認(rèn),應(yīng)無錯漏!”
“這劉允又是何時去的強陰,可有什么隱情?”
年節(jié)前后與都骨一戰(zhàn),是郭缊上任太守以來為數(shù)不多的敗仗,所以他印像極其深刻。
更記得自塞尉以下,強陰活下來的職位最高的軍官就只有張汛這個候長。又因耿成之故,他更是著重了解過,自然記憶猶新。
這劉允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便是早有準(zhǔn)備,閻豐還是禁不住心里一慌,深深一拜:“使君恕罪,他本是我府中(都尉府)親衛(wèi)隊率,是下官于戰(zhàn)后將他遷為強陰候長……更不敢欺瞞使君,我與他乃是舅甥……
但請使君明鑒,劉允只是遇人不淑,交友不慎,才受奸人利用。根本不知李度狗膽包天,會勾結(jié)胡部入關(guān)劫掠……”
“哦,劉允親口說的?”
郭缊隨口一問,卻使閻豐心臟猛縮,額頭上當(dāng)即就見了汗。
馮忠將李度送來已是午后,之后他二人緊趕慢趕,才趕在郭缊入城之前審了個大概,閻豐又哪來的時間尋劉允對質(zhì)?
不過是想替劉允開脫罷了……
看閻豐結(jié)結(jié)巴巴,卻吐不出一個字,于洪心里暗暗一嘆。
這次但凡換個人,使君都有可能看在閻豐追隨多年的情份上對劉允網(wǎng)開一面,但偏偏是都骨?
但凡講上一絲情面,又如何對年前戰(zhàn)死于強陰的數(shù)百英烈交待?
郭缊放下急報,冷聲喚道:“決曹掾何在?”
門外登時就有人回應(yīng):“使君有何吩咐?”
“即刻動身前往強陰,連夜將劉允帶來!”
“喏!”
郭缊的臉色又稍稍緩和了一些:“伯松也無需擔(dān)憂,若如你所言,劉允真是受李度蒙蔽,某自會秉公而斷……”
雖未達(dá)到預(yù)期,但郭缊至少未將話說死,閻豐心中稍稍一松。
外甥是什么性子他最清楚不過,任俠使氣偏又眼高手低,稍稍被人恭維幾句就不知幾斤幾兩,偏又自命不凡,自以為是。
但絕不至于里通外敵,至多也就是收了些李度的錢財,當(dāng)能保下一條性命。
只要能活下來,大概率是司寇或科謫(均指充軍御邊),不是幽州,就是并州。
而劉氏好歹也是先漢文帝(劉恒)之后,亦是代郡大族,幽并二州故交遍地,再使些銀錢。無非也就是讓劉允蹉跎兩三年,也正好讓他吃點苦頭,受些教訓(xùn)。
暗中思忖,閻豐又往下一拜:“閻豐謝過使君!”
“先別忙著謝,等審?fù)暝僬f……此事影響深遠(yuǎn),有關(guān)人等絕不能姑息,該殺就殺,該刑就刑,以儆效尤。至于你二人……”
郭缊稍稍一頓,“待有司查明始末,再行定論!”
閻豐與于洪心中一凌:“我等絕不敢推諉,只求使君明斷!”
屬下里通外賊,他們兩個再輕也逃不過失察之罪。不過好在沒有造成太嚴(yán)重的后果,二人又是新上任不久,處罰不至于過重。
“若再無事,你二人就盡快啟程,莫要在郡城過多停留,以防育延部卷土重來……”
閻豐與于洪連忙起身:“謹(jǐn)遵使君之令!”
郭缊點點頭,起身送別。二人恭身告退,亦步亦趨出了衙堂。
剛出郡府,看到門外站著個人,且極為眼熟。于洪定睛一看,臉色頓時就變了:“張汛,你如何來了郡城?”
閻豐也嚇了一跳:莫非使君一語成讖,育延部來給都骨報仇了?
張汛言簡意賅:“前日,甲部候長劉允畏罪拒捕,猝然行兇,被塞尉斬于南城……塞尉本是令我報予障候,但障候不在平城,屬下以為事關(guān)重大,不敢拖延,故而來了郡城……”
劉允……死了?
“咣啷……”
閻豐眼前一黑,騰騰的往后幾步,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幾個門丁忙跑過來扶起了閻豐,又是拍臉又是掐人中,好一陣折騰才將閻豐喚醒。
看了看淚眼婆娑的閻豐,于洪暗道了一聲倒霉,又沉聲道:“你將始末詳細(xì)道來!”
“喏!”
張汛一五一十,不帶一點主觀色彩,平鋪直敘的將經(jīng)過講了一遍。
當(dāng)聽到劉允猝然發(fā)難,左右都來不及救耿成時,于洪暗暗的哼了一聲:咎由自取,死不足惜!
謀刺上官等同造反,若是劉允未死,閻豐都要跟著受牽連。
如今倒是一了百了……
但麻煩也不小。
閻豐少年喪父,母親改嫁之后一直寄居在姐夫劉愉家中。
劉氏家大業(yè)大,劉愉自然不會吝嗇,供閻豐讀書、習(xí)武,并幫他結(jié)交名士,四方奔走,以至才有閻豐今日。
是以閻豐對劉允比自己的兒子還要上心,不然也不至于突聽噩耗就氣血攻心昏了過去。
所以,他根本不會論是非曲直,只會將這個仇記在心里。
耿成的麻煩大了……
于洪心中暗忖,低聲說道:“將都尉扶到官舍……張汛,你與我連夜啟程,先回平城……”
“喏!”
……
衙堂之中,郭景也在給郭缊秉報。
郭缊的態(tài)度竟和于洪出奇的一致:“這劉允完全是咎由自取,死不足惜,斬了也就斬了……就因此事,耿成便專程遣你跑了一遭?”
“并非此事,塞尉也稱劉允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想必閻都尉不至于因此而懷恨在心,更不至于驚動使君……他派仆來,是向使君求情!”
郭缊不置可否,只是輕輕的嗯了一聲:“求什么情?”
郭景偷眼打量了一下郭缊的神色,又飛快低下了頭:“塞尉肯請使君,能否將景與五什部曲留在強陰,助他一臂之力……”
“府中部曲還不過三百,他一張嘴就要索走五什,還真是不見外?”
郭缊愣了愣,又氣又笑,“罷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你就在強陰多留些時日,以護(hù)他周全!”
稍一頓,郭缊又露出幾絲好奇:“你詳細(xì)秉來,他如何平的流賊,又如何破的胡匪?”
說實話,郭缊之前并不看好耿成,甚至覺得耿成的這一生的成就一眼就能望到頭。
而才智這個東西與生俱來,既便因病了一場稍有些變化,耿成變的也只是性情,本事并不會長多少
所以要不是耿成在眾官面前大言不慚夸下??冢瑢⒐埍频搅藟?,就是將頭磕爛他也不會答應(yīng)耿成赴任強陰塞尉。
害怕耿成丟了性命只是其次,更不想他害人害己,誤了強陰塞數(shù)百兵卒的性命。
不料耿成剛出郡城,喜訊就接二連三,讓郭缊大呼驚奇。
郭景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從遭遇山賊開始,著重說到耿成臨危不懼,身先士卒,從而士氣大振,以摧枯拉朽之勢大敗流賊。
而后又將耿成招攬?zhí)镎?、高順,并招撫流民的事情也說了一遍
“不錯!”
郭缊中肯的贊道,“耿氏世代將門,倒沒有辱沒先祖威名……但他招攬流民又是何意,又準(zhǔn)備如何安置?”
“應(yīng)是出于憐憫,稱要招至強陰屯田。起先,塞尉準(zhǔn)備自做主張,但前日景啟程來郡城時,他又交待:若是于障候過問此事,先替他分說一二,就稱他已有計較,絕不會引出禍亂。待稍有閑瑕,就會至障城予于障候解釋……”
郭缊稍一琢磨就明白了為何只是短短五六日,耿成的態(tài)度卻截然相反。
起先是料定于洪不會答應(yīng),所以才準(zhǔn)備自做主張,甚至不惜與上官交惡,可見他決心有多大。
之后斬了都骨,自忖與于洪冰釋前嫌,抱定于洪不敢再輕視他,以為有了說服于洪的把握。
耿成如此打算也不算錯,因為兩漢在邊塞屯田皆是常態(tài),不然僅憑官府調(diào)拔,根本就養(yǎng)不活戍卒。所以他這算是循蹈舊例,并非突發(fā)奇想。
唯一需要擔(dān)心的是,流民不似戍卒家眷皆在內(nèi)縣,牽掛頗多。
其次則是糧食,兵卒都不夠吃,又如何養(yǎng)活流民?
一個不慎,就會引出禍亂……
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于洪老成穩(wěn)重,有很大的可能不會答應(yīng)。但耿成沒有越級來找自己幫忙,而是決定要說服于洪,還是令郭缊很欣慰的。
為官之道,首重品性,自恃出身背景可得意一時,卻不能長久一世,更說不定就會惹禍上身。
那劉允就是最好的例子……
郭缊想了想,覺得根本不用自己交待,于洪這一關(guān)他就過不去,所以再未置喙。
“那又是如何破的胡賊,果真只用了數(shù)十販夫并幾十駑馬,就敗了數(shù)百胡賊,并斬首二百有余?”
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郭缊都懷疑是有諂媚之徒夸大軍情,有意給耿成造勢。
但直到接到閻豐和于洪的第二封急報,他才信以為真……
“此事千真萬確……直至都骨大潰,塞尉才令我等下山,但只為追敵,以防胡賊聚陣反撲,而非斬首。故而兩百余斬獲皆賴火攻之策,而非我等驍勇……”
郭景頭點的斬釘截鐵,更是將經(jīng)過說的詳之又詳。郭缊雖臉上不顯,但心中卻激蕩起伏。
之前只知耿成以少勝多,卻沒想到勝的如此精彩?
猝然遇敵,勢弱而能不懼。臨危不亂,多謀而又擅斷,且能料敵予先,出其不意……
本以為耿成此生必泯然于眾人,但一場大病,卻似脫胎換骨,醍醐灌頂?
難道當(dāng)初就看走了眼?
見郭缊沉思,郭景也不敢打斷,只是靜靜候著。堂中靜謐無比,只聞燈盞中油珠炸開的“畢剝”聲。
許久之后,郭缊才一聲長嘆:“塞翁知馬,焉知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