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已許久不喜歡回憶,正如一位無名氏的名言:“我們之所以喜歡回憶,不是因為過去有多美好,而是因為那時我們都還很年輕?!碑吘刮覀兏嗟氖巧钤诂F(xiàn)實和未來當中,過去哪怕是真的美好,那也只是過去。
父親在我的印象中,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勤勞,肯吃苦。小時常喜歡跟著父親趕集,一是圖個熱鬧,二是父親能大度地為我買幾塊糖。隨著年齡的增長,對父親的依賴隨之減弱,因為在我看來父親除了勤勞、能吃苦之外,似乎說話做事總不經(jīng)思考。不經(jīng)思考的做事,總是會來回折騰,沒有效率。在我眼里漸漸放大了父親的缺點:脾氣暴躁,做事不追求完美,而且還不夠細致。比如騎個自行車,曾掉進河里。上屋換個瓦片,能從屋上掉下來。年輕時做做雜工,鋼筋偏偏能砸在他的頭上。就連前不久,我自己檢修電線,讓父親關(guān)了閘刀,他竟然忘了。等我接好線,讓父親打開閘刀看看壞了電路的房間燈泡是否亮,父親準備打開堂屋的燈時,發(fā)覺竟然是亮著的,也就是說他根本忘了拉閘。還好,東廂房的線路壞的太多,我接好一些線路,仍未通電,所以也就沒有觸電。否則“犧牲”得也太沒水準沒有價值了。我不得不抱怨父親,說他自己做事不仔細,別人跟他合作也不踏實。父親似乎有了一種忘了拉閘的愧疚。
二
在我印象中,父親因為脾氣暴躁,常常和母親吵架。我是聽著他們不斷地吵架長大的。母親常常在我們面前說父親年輕時經(jīng)常打她,父親常受爺爺奶奶的攛掇。記得自己稍年輕時,父親常常背著我抱怨母親,說母親只顧忙,不顧家、不顧孩子,以致丟了兩個男孩子,最后還落得個殘疾兒子。而我知道母親的這些缺點到現(xiàn)在也是有的,一到大忙,便亂了方寸似的,心慌意亂,常常忘了吃飯。即使比別人提前做好了農(nóng)事,看別人在田頭勞作,母親也會在田頭來回地找點事做,卻不懂休息好才能干好事。但我更在意的不是母親的這些缺點,而是父親背后對母親的抱怨,也就是對我的失望。
說來奇怪,父母雖然整天吵架,我一旦說他們別吵了,父母不約而同地會針對我說,說說話那叫吵架么?呵呵,也許在他們看來,這也是他們的人民內(nèi)部矛盾,肯定是“一致對外”的??傊?,我舍不得我勤勞忠厚的父母,但我和他們沒有什么共同的語言,因為我自己也生活在寂寞落魄的世界里,我懶得操心,家離單位雖近,但我常有一種不想回家,希望有一個自己安靜的場所,好好地睡覺,不想聽到更多的吵鬧聲。
三
隨著父母年齡地增大,漸不能從事農(nóng)事,我勸父母不要種了,種幾畝地干什么事都得花錢請人,治蟲、撒肥,拖糧食等。哪怕姊弟三人,每月給他們一點錢。父母一致地反對,說人家有錢還沒拋地,你們有什么資格讓我們不種田,我們也不享坐吃三餐。其實,我能理解,父母種地不止是為了自食其力,更主要的,作為種了一輩子田的人,你讓他們啥事都不做,也是一種寂寞,甚至落寞。雖然我也常勸父母,人老了,就應(yīng)該善待自己,因為他們已盡了人生的職責(zé)。人不僅要對家庭負責(zé),也要對自己負責(zé)。我說鄰村的某某,死了不值,整天省吃儉用,兒女在外面大手大腳。父親卻并不同意我的觀點,說做父母的,一天不倒,就應(yīng)該一天不停止勞動。我說,像你們?nèi)绱藙谧?,一年能掙幾個錢?勞作出病來,住院要花多少錢?因為你們年齡大了,身體不好。父親說,干到不能動為止,你知道人哪天死?天天想到死了不值得,就一天到晚閑著無事等死么?我只得無語,說,那你就繼續(xù)種,看你還能種幾時?
總之,我對母親,尤其是父親關(guān)于自己兒時和他的一些美好回憶,漸行漸遠,只剩下:固執(zhí)、倔強,做事不動腦等一大堆缺點。只到有一天,那一幅畫面,讓我再次淚眼模糊,突然又有了一種喜歡回憶和父親在一起的美好時光……
四
一次下班回家,看見家里的舊手扶機不見了,問母親,父親呢。母親說,他自己開著手扶去打水了。母親說老麻煩別人不好意思。我感到很驚訝,因為父親生重病前,也幾乎沒開過,也大多是請別人開。偶爾在家附近不遠處,也是父親搖響機器,我偶爾開開,現(xiàn)在父親居然不但自己開走手扶,還支好水管。母親不無自豪地說,他第一次去,竟然比別人支得好,皮帶一次也沒脫落過。母親說水快打好了,應(yīng)該要回來了。我眺目遠望,遠遠一個瘦瘦的身影伴著機器緩緩移動,等快到家門口,看清楚確實是父親時,不覺眼睛模糊一片。我要留下這難忘的一刻,于是我掏出手機存下了那個瞬間。
?。ǜ赣H開著那輛破舊的手扶機)
我讓父親直接將機頭對準車棚,這樣省事些。父親又犯起了固執(zhí),說下次不好搖機器,不好出來,執(zhí)意要倒著進去。父親本來做事就很虛躁,竟然總是手忙腳亂,連前后倒檔如何控制剎把都不明晰,總是用力地亂拉亂拽,真不知他是如何將手扶開出去的。想想畢竟自己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因為小時經(jīng)常到舅舅家玩,經(jīng)??淳司碎_手扶,在田頭沒人時,總是想過過癮,小舅做事很細心,簡單指點了我?guī)状?,就敢在田間開手扶了。想到這,我對父親說,看你連前進后退如何掰方向盤都不清,還是讓我來吧。父親突然大吼一聲,你少逞能!我記得以前我要親自“操刀”上車時,父親還不算反對,現(xiàn)在他年紀大了,估計是更懂得疼愛我這個他曾背地里不止一次在母親面前抱怨而對我失落的這個兒子。那一刻,我能感覺父親還是疼我的,愛我的。我只得對父親進行“搖控指導(dǎo)”,父親總算將手扶倒進了車棚。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叮囑父親,下次不要自己搖手扶,開手扶了,并再次告訴父親,手扶前進時,左拐摁左剎把。后退時,右拐摁左把。當拐彎到相對準確程度時,要放開剎把,方向不準確時再勒剎把,重新調(diào)整。不要一直握著不放,否則有可能側(cè)翻的。父親半天冒出一句:手扶是紙糊的?
我對父親開玩笑說,還是要經(jīng)過我這土八路對你這游擊隊員的指揮下,才完成了成功倒庫地壯舉。父親不懂我的幽默,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真的不能種地了,希望有一天能有大戶來承包。那一刻,讓我很難過,一向勸父親放棄幾畝薄地的我,從未成功過,現(xiàn)在父親自己也感到無能為力了,他不得不有了放棄的想法,因為疾病和年齡讓他不得不服老服輸。而這些讓我不得不再一次喚起我對父親還能保留的一點美好回憶,回憶起來依舊美好。
五
小時候,父親很喜歡我,父親自己學(xué)歷不高,初中未畢業(yè),說家里沒錢。我剛上學(xué)時,就已學(xué)會了寫一些常用字,比如自己的名字,日、月、水、火等。我剛上學(xué)時就已“小有名氣”,是入學(xué)時唯一已經(jīng)會寫一些字的學(xué)生,記得當時的張校長還特意把我叫到辦公室,讓我寫幾個。
稍大些,常隨父親一起放牛,放鴨。父親便時常帶著一把算盤,教我算盤。上小學(xué)時,在父親的教導(dǎo)下,我便已學(xué)會加減乘除珠算。那時練習(xí)的叫“九歸遍”,“獅子盤繡球等”,也就是一些珠算基本功訓(xùn)練。外公逢人便夸說外孫小小年紀算盤打得滾瓜濫熟,而我不知為何,那時一點得意感沒有,因為有一種更大的自卑在折磨著我,那些珠算對我來說只是小菜一碟,而有些事卻并非自己所能努力而改變。
再后來,父親陪著我四處求醫(yī),總是勞而無功。再后來,我依然堅持求醫(yī)問藥,而父親卻已先于我而失望,常說一些打擊我的“沒用”之類的話,此后,我便對父親漸漸失去了好感。再后來,我自己也絕望時,更是活在一個孤獨的一個人的世界。有一種看天很近,看父親很遠的感覺。
去年,我對父親說,想重買一個舒適一點的床,把鋼床淘汰掉,鋼床不穩(wěn),搖搖晃晃。木襯板是父親所釘,又不到邊不均勻。父親突然間很有點失落,說他曾經(jīng)如何自豪,辛苦做雜工兩個月,才掙了五百元,焊了兩個鋼床。我突然間也感覺有些舍不得拋棄父親曾經(jīng)的勞動成果,于是只好暫時放棄換床的想法。一次下班回家,父親對我說,床板重訂了一下,外面又加了一個邊框,現(xiàn)在比以前中看多了。我看著好端端的鋼板邊緣又多了一個橫著的木板,雖然比以前穩(wěn)固了些,卻覺得更加的難堪,但我已不忍傷害父親,稱現(xiàn)在的床很好,暫時不換了。父親連說,那是那是,好好的床,換什么換。錢省著點,花兩千多換床干嘛,也就睡個覺,錢省著點花。我知道父親除了節(jié)儉,更是舍不得孩子看不上或是拋棄他曾經(jīng)的辛勞汗水。我覺得自從我告別以淚泡面的時代,學(xué)會了堅強后,淚點也變得格外的高,因為我已不相信眼淚。我覺得歡樂和幸??梢耘c人分享,但痛苦只能自己承擔。如果流淚有用的話,我們不需要堅強。如果同情有用的話,我們便不需要自強。感覺我告別淚眼的N年之后,我第一次背過身去,(不想讓父親看著淚眼的我)對父親說:“爸,你的‘木工手藝’好多了,這床我喜歡,睡它一輩子?!备赣H呵呵笑著,很高興很滿足地離開了我的房間。那一刻我突然覺得父親瘦削的身影突然間變得漸漸高大起來……
前幾天在翻看相冊時,看到了一張自己最早的也是唯一的與父親合影的照片,那是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暑假,父親第一次帶我到南京就診,間隙,在玄武湖公園拍的。那是一個模型飛機。本來是想坐在座位上的,可惜個頭小,攝像的叔叔說拍不到我的臉,讓我坐在模型飛機的窗子側(cè)舷上。那是我告別童年和父親的唯一的一次親密接觸或是深情相擁。
(自己最早的也是和父親唯一合影的照片)
前些日子,當看到這老照片歲時,我突然想減少點遺憾似的,對父母說,小時候,你們抱過我,可我長大后還重未擁抱過你們。我欠你們一個擁抱。我張開雙臂,父親說,去去去,沒大沒小的。而母親則笑著說,有這功夫去洗碗掃地。
我知道,他們都不是很感性的人,而我的感性是否有點自私。少一份擁抱即便是多了一份遺憾。那么多一份包容,包容他們的缺點,才是對他們最大的尊重和厚愛。
有時當我們抱怨別人變了時,其實我們自己又何嘗不在不知不覺中變化。母親常說我小時候性格很好,每當父親抱怨她時,我總說,即使要飯也要孝順父母,她是那樣的開心。如今的我怎么變得和父親一樣的暴躁,甚至不近人情。其實我明白,不是我變壞,我是在社會的大熔爐中成長,我自己也在落寞和病痛中掙扎,在生存還是毀滅中徘徊,那曾經(jīng)的純真之花早已不再綻放,只是凋零的花瓣中還有幾分早春的氣息罷了。
最后我還是要不落俗套卻是由衷地說一句:父親,你若安好,我便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