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的注意力一下被和葉有棲吸引。
筷子拍響的決然，用認真的語氣干脆宣布，毫不拖沓，乍一聽像是受夠了瑣碎想撂擔子。
而和葉臉蛋的肌膚與茶色長發(fā)一般自然蓬松。
北川早云吞咽下食物，筷子輕放，坐直了身板，用較認真的語氣問：“你爸媽想你了？”
少女眉頭輕佻揚起，“不是哦，明天放學和輕音部的人去西原町商店街，她們新部員把六弦貝斯當吉他了，過去退貨，順便看咖啡店菜單換沒，畢竟快到梅雨季了。”拾起筷子夾洋蔥。
北川頷首，讓和葉天天來家里不現(xiàn)實，她在學校的人氣很高，昨天回鶴尾町的公交上，就碰到認識的學妹們打招呼。
尤其她最近從奶茶店辭職，這樣一個陽角美少女，放學不與朋友們四處揮灑青春，反而老陪在古怪學妹和臭名昭著的學生會執(zhí)行委員長旁邊，再不八卦的人也會好奇。
北川沒想到和葉掩嘴咀嚼完，又開口說：“和她們在咖啡店聊一陣，然后過來你家，嗯，可能七、八點左右，商店街那邊搭404路再轉車到這，我看看，幾分鐘……”筷子又撂下，有腦子卻垂低，依賴雙手十只手指慢慢算。
北川早云說：“晚上小心點沒錯，你在咖啡店等我來接?！?p> 和葉有棲不管算數(shù)結果，抬頭說好。
北川早云看安藝雅一眼，補充道：“正好小雅和我明天放學后得去趟教堂，花時間與你差不多，我們三個人在商店街匯合再回來?！?p> “哦?！?p> “好的，前輩?！?p> 紗簾飄進的雨聲淅瀝，無縫銜接戛然而止的閑聊。
飯后洗碗，圍在方形矮桌辦學習會，日常鍛煉。
滲出的汗水經花灑沖走，北川早云從衛(wèi)生間出來，瞬間懊悔——該先分類垃圾再洗澡。
懊悔轉瞬即逝，廢紙、紙盒已經被安藝雅捆扎好放置角落，玻璃瓶和塑料瓶蓋呆在各自的垃圾袋。
“這些小事我自己弄就行，安同學就不必代勞了?！?p> 短發(fā)少女捧著熟悉的日記本，筆尖停頓，齊整睫毛眨了眨。
是知道了，還是聽到了？
北川早云真的分不清。
“小雅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真想弄明白啊?！焙腿~有棲小手托著臉頰，稍歪著頭觀察安藝雅。
“前輩?！?p> 北川早云等幾秒，反應過來學妹不是叫自己，而是回答和葉有棲。
他在矮桌旁盤坐，接著問：“除此之外還有嗎？”
紗窗外的細雨替安藝雅出聲。
和葉有棲“唉”了一聲，挪到安藝雅身旁：“連我的位置都沒有嗎？”
安藝雅靜靜看她，臉色淡然，又不至于反感。
“你做飯，學習，打掃時，總會想些什么吧，鹽放多放少，先寫數(shù)學還是物理?！北贝ㄔ缭破髨D通過細節(jié)旁敲側擊，揣測學妹的心思。
“對呀?！焙腿~有棲閑不下來的手，輕輕撥開小雅劉海，連同前發(fā)，在兩側各扎一束，發(fā)束又繞回結點以下穿過，捏成兩只富有層次感的小貓耳。
安藝雅對和葉編織頭發(fā)無感，盯著北川早云，空洞靜謐的眼眸隱隱有幽藍火苗生長：“有……說出來，前輩可能會尷尬?！?p> “那還是不說了?！焙腿~有棲還在，北川早云不指望學妹意識在戀愛系統(tǒng)的影響下看氣氛說詞。
“有什么不能說的?！焙腿~有棲手握小雅后發(fā)編成的兩條發(fā)辮，交叉往腦后一盤，發(fā)卡固定，簡易法式盤發(fā)成形，空閑下來斜北川一眼，“你以前有啥糗事我不懂？”
但安藝雅沉寂下來，和葉有棲也找不到下個話題突破口，閑著也是閑著，抽長長一串卷紙，在小雅腦后捆扎個小清新氣息的蝴蝶結。
她滿意對杰作點頭，和小雅文靜的氣質一搭配，有精英家庭賢惠嬌妻的風范。
末了和葉有棲返回卷紙的位置，眼睛一亮，在小書柜底抽出本頗具年份的輕小說。
“哈，你出版的第一本輕小說。”和葉有棲朝眼神閃過追憶的北川晃了晃，同樣引來小雅的視線。
她瞧封面的標題《灼眼的貴族劍姬》，大致的情節(jié)與人物相繼浮現(xiàn)：
群島共和國平靜生活的高中生忽然穿越到異世界，發(fā)現(xiàn)是被一名貴族少女在魔法考試中召喚，又陰差陽錯地成為了貴族少女的管家。
價值觀相互沖突的男女，在“變態(tài)，笨蛋，煩死了！”的吵鬧互助日常中，逐漸情感升溫，男主也讓女主認識到她的天賦不在魔法，而在劍術。
這對歡喜冤家在風貌各異的國度間旅行，一點點發(fā)現(xiàn)被討伐的魔王其實是冤大頭，被坑的雙方一合計，反過來把幕后黑手國王干掉，男女主也修成正果，回領地結婚。
頗有趣而浪漫的故事，敘事結構較為平庸。
和葉有棲對輕小說第一卷的發(fā)售日倒記憶清晰，在北川父親出事后的半年。
她捫心自問，把當事人換作自己，在學校遭受老師同學的冷眼與詆毀，回到家面對神色凝重的警察與記者，沒哭出來就算很堅強了，遑論動筆寫出輕松愉快的讀物掙錢補貼家用。
老同學雖然選擇性遺忘五年前的事，可和葉有棲再挑剔的評價，也覺得他心性比鋼鐵還硬。
小雅被家庭矛盾折騰出了抑郁癥，北川只是性格沉默些，繼續(xù)努力讓生活變得更好。
和葉有棲的手拂過封面，《灼眼的貴族劍姬》寫了四卷就完結，許多細節(jié)未交代清楚，顯而易見的腰斬。
她同情地看北川：“我還挺喜歡這部作品的，不過以你那時的心境，繼續(xù)寫下去會很痛苦吧？”
北川奇怪的看她：“痛苦？沒啊，銷量不好就懶得寫了。”
“銷量不好？”和葉有棲睜大眼睛，居然是這樣功利的原因嗎？她明明在輕小說的字里行間里體會到老同學傾注的心血，比起后面兩部媚宅作品，《灼眼的貴族劍姬》可謂是情感表達最飽滿，最正確的。
“正確，但平庸?！北贝ㄔ缭坡柤?，“所以銷量不好?！?p> 和葉有棲撇嘴，在書柜底抽出另一部輕小說，標題她不忍念出來，大致內容瞧封面和彩頁性格各異的四名美少女和一臉愁苦樣的男主角，便能猜個七七八八。
她不用猜，以前擰著眉頭，一天一章艱難讀完作品七卷。
和葉有棲嫌第二部作品的男主角莫名獲得四名超高校級人氣美少女的青睞，偏偏能力還不如北川第一部作品的男主。
第二部輕小說經常借女主角之口提到男主角吸引人的點是善良，和葉有棲反覺得是優(yōu)柔寡斷，早在天降黑長直女主前表明心意，就不會折騰拖累其他三名女主。
這些牢騷和葉有棲只憋在心里，畢竟北川早云創(chuàng)作受制于窘迫的家境，學校社會的輿論尚未平息，在孤獨的寫作中，渴望有多名美少女關心，情理之中。
她相信北川本意想延續(xù)《灼眼的貴族劍姬》的有趣和浪漫，只是迫于現(xiàn)實和編輯的壓力艱難轉型：“你選定寫校園戀愛輕喜劇之前，猶豫了很久吧？”
北川早云搖頭，“沒，編輯說這個潮流我就寫了”事后看來有A.A搗亂的因素，倒不必向和葉有棲透露。
和葉有棲惋惜的神色瞬間垮了，你是一點對寫作風格的堅持也沒有嘛！
她抽出第三部輕小說，光冗長的標題明示著流水賬，封面衣著暴露笑容妖異的女郎，叫和葉有棲在家中客廳翻閱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父母突然走過瞥見。
“叫你不堅持最初的風格，讀者都跑完，活該你銷量不好，轉行兼職送煤氣?！焙腿~有棲不客氣指責，“這種庸俗的玩意沒人看的！”
“唉，不是這么說的?！北贝ㄔ缭铺肿尷贤瑢W話不要說太絕對，“庸俗，但有趣?！?p> 第三部的銷量可是最好的，有成熟套路可依，水文輕松，銷量又在腰斬線邊緣反復橫跳，他當出版社的版稅小偷簡直不要太舒服。
要不是卷入A.A的賭約，最新一卷早出了。
和葉有棲杏眼瞇成一道鄙夷的縫隙：“你是一點寫作的理想也沒有啊。”
“金錢即是理想?！北贝ㄔ缭铺谷灰恍?，“有人看我就寫?！?p> “你好意思讓人看？”和葉有棲甩了甩書頁，“讓小雅見封面，她都得畫十字躲遠遠的?！?p> 安藝雅并沒有畫十字，只是淡淡陳述說：“我看完了?！?p> 北川手指劃向學妹，朝和葉有棲道：“學學人家，不夾帶主觀偏見地對待每一本正規(guī)渠道出版的青少年讀物?！碧匾鈴娬{了后半句。
安藝雅垂眼快速眨了眨，久違升起了對某種事物的興趣，薄唇微張——
心直口快的和葉有棲搶先道：“嚯，那我拿出一百萬円，讓你寫超惡心人的輕小說，你寫嗎？”
“慢著，一百萬不急，你先真請我奶茶?！?p> “我現(xiàn)在又不在店里兼職?！?p> “這影響你請客？”
兩人爭論的焦點瞬間移到他處，未能察覺到短發(fā)少女默默低垂的劉海。
和葉有棲掀翻在面前空氣假想的桌子，阻止了話題由請客蔓延至月考，“不講了，睡覺！”把床墊鋪在北川與和葉中間。
北川見她手里多了眼罩和耳塞，提醒說團地公寓墻壁隔音差，打地鋪帶眼罩夠了，耳塞純粹多余。
茶發(fā)少女偏帶耳塞，眼罩拉上前，瞪了北川一眼，仿佛在說耳塞專門用來防備他的。
我又不打鼾，北川心里嘀咕，見安藝雅也躺進被窩，他便去關燈。
雨呼風嘯，給漆黑的室內湊向安眠曲。
安眠曲循環(huán)演奏到半夜，靠墻的鋪位，微弱幽藍火苗茁壯燃燒，充斥滿短發(fā)少女空洞靜謐的美眸。
雨勢愈大，在陽臺貼磚，玻璃推門，刷漆欄桿敲打起密集鼓點。
仿佛古代列于陣中的士兵，聽鼓點號令，短發(fā)少女悄悄推開被褥起身，夜雨鼓點掩蓋了她的動靜，同一屋檐下的另外兩人，仍沉浸在安詳?shù)乃瘔糁小?p> 垂眼有如夜明珠，在漆黑之中散發(fā)淡藍熒光，日記本的書頁翻開，工整諺文逐漸在短發(fā)少女的視野間清晰——
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前輩答應了告白，但，眼神很怪，似乎在害怕什么。
我須十分小心，不然，那鬼王會安排在前輩小區(qū)的保安，何以看我兩眼呢？
前輩編輯短信給與我有直系血緣的人，說我病了，為什么？
……
短發(fā)少女翻頁，陽臺外的密雨鼓點忽然小了，是風輕易改變了雨的方向——
二
早上前輩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喜歡我，早餐吃得干凈。
和前輩出門，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又怕我看見，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
前輩與他們說我是抑郁癥，他們的眼神，便安分不再亂瞟，到了紅十字立在頂端的建筑，穿白褂子的人，眼色也同路人一樣，臉色也都鐵青。
我想我同那白褂子有什么仇，他也這樣，便忍不住拎他衣領湊近說：“抑郁癥?！?p> 白褂子可就點頭，去與前輩說，前輩重復了句“抑郁癥”，看我便放心了。
那我就是抑郁癥了，要安靜。
附：前輩最后才動泡菜。
……
短發(fā)少女翻頁，雨水隨風而變向——
三
前輩和西裝女，茶發(fā)女還有血親男說我病了，不要聲張。他們看我安靜，眼神沒有了怕。
照我自己想，雖然是病了，也得表現(xiàn)得健康，別人才不會猜出。
……
短發(fā)少女翻頁，風刮向玻璃推門，雨也打向玻璃推門——
四
體育課，我證明身體健康，但前輩過來說暗號，叫我不要表現(xiàn)出來，很奇怪。
前輩在上第四節(jié)課，聽到我在料理課和音樂課的表現(xiàn)，眼神很怕，那我便不表現(xiàn)，那樣前輩就放心了。
……
短發(fā)少女翻頁，風雨聲之外，樓下傳來晚歸社畜洗澡哼歌的雜音，很煩——
五
茶發(fā)女在天臺糾纏前輩，前輩的眼神先是怕，可茶發(fā)女沒有像我一樣安靜，前輩的眼神就放心了，還和茶發(fā)女說了很多話。
……
短發(fā)少女翻頁，樓下晚歸社畜洗完澡，笨手笨腳打翻做宵夜的鍋碗瓢盆，參夾在風雨聲里更吵鬧了——
六
茶發(fā)女要展現(xiàn)料理，前輩的眼神開始怕了，我是知道的，不要表現(xiàn)。
但茶發(fā)女還是沒安靜，在前輩身旁說著說那，前輩眼神不再怕。
我試著不安靜，前輩看我又怕了起來，我不明白。
附：前輩用水送咖喱。
……
短發(fā)少女連翻幾頁，樓下社畜吃了宵夜睡不著，開電視消遣，再小的雜音也能穿透團地公寓的墻壁——
十八
只在家里制作料理，前輩的眼神已經不怕了。
茶發(fā)女還是不安靜，前輩繼續(xù)容忍她。那我也不安靜，前輩的眼神又怕起來。
茶發(fā)女喜歡前輩的第一部作品，前輩不喜歡。她不喜歡第三部作品，前輩喜歡。
他們吵起來了。
附：前輩先動漢堡牛肉，但吃不多，洋蔥炒肉偏淡，前輩喜歡。
……
短發(fā)少女翻到空白頁，樓下社畜終于休息了，耳畔重回僅有風和雨的和諧韻律。
而雨勢愈大，逐漸壓過了風聲，風也越來越難以讓雨轉向了。
眸中幽藍閃爍，短發(fā)少女忽暫停了筆，放開筆記本，悄悄走到小書柜。
找到前輩喜歡的第三部作品。
少女雙眼散發(fā)的淡藍熒光，傾瀉在封面；封面妖異女郎的映像，又烙印填補了眼眸的空洞。
薄唇模仿起妖異的笑。
風停了，只有雨在獨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