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成王敗寇(4)
姜萱與姜陽、知了話別后,并沒有回靈堂守靈。反而,往靈堂的相反方向走去。
不出姜萱所料,姜諸果然是跑來這了。此處是宮里人口中的“外宮”。東齊王宮是有內(nèi)外兩圈的各房宮殿構(gòu)成的。東齊王及其妃嬪,各位公子公主未獲分封時均居住在“內(nèi)宮”,如東齊王的承明殿,鄭夫人的景和宮,而姜陽的無名殿,舉行葬禮的奉天殿則在“外宮”?!巴鈱m”又分成南部和北部,南部主要是東齊王上朝,接見朝臣的地方,而北部則是人數(shù)眾多的內(nèi)監(jiān)、侍婢及侍衛(wèi)居住的地方。從此可以看出,外宮的北部是整個王宮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面積相對最小,人囗卻是最多。
可即便如此,北部里有兩個地方是這些內(nèi)監(jiān)和侍婢不到萬不得己也不想去的地方,一個是姜陽的無名殿,受詛咒公子的住處,敬而遠之。而另一處便是眼前這里,一處廢棄的侍婢通房,此處通房在十七年前曾發(fā)生過火災(zāi),十幾口人一夜之間被活活燒死,自始此處開始鬧鬼,眾人便避而遠之。
姜諸上過戰(zhàn)場,見識過血腥氣比這更重的地方,對此自是不在乎,純粹貪圖此處僻靜,可以遠眺宮外,故常常來這散心。
而姜萱是從百靈鳥那得知姜諸喜歡來此處,便來此碰碰運氣。半天已過,姜諸的氣應(yīng)該消了。姜諸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于是姜萱站在一棵高聳入云桂花樹下笑靨如花地仰頭看向坐在樹頂上的姜諸:“你果然在這里。我沒猜錯?!?p> 姜諸此時正舒適地躺在樹頂樹杈處,眼睛穿過樹葉的縫隙觀看天上的云,灰沉沉的云正隨風飄散,耳邊聽到的是風流動而發(fā)出的呼呼聲。
姜諸對姜萱的突然出現(xiàn)略感意外,畢竟此處自己從不跟人提過,是連鄭夫人也不知道的去處??赊D(zhuǎn)念一想,姜萱可是百靈鳥的創(chuàng)辦人,消息靈通,知道此處便不出奇了。
姜諸見姜萱來了,立即起身,坐正身子,撐著手邊的樹枝,彎腰低頭,微笑著伸出右手來邀請姜萱:“萱兒,來,上來?!?p> 姜萱一個縱跳,踩在緊挨著大桂花樹旁的一棵小樹上,接著躍上大桂花樹的樹杈,然后沿著桂花樹樹干,手腳并用,向上彈跳。只見姜萱,身手靈活,如飛燕般,不費吹灰之力便上到了樹頂。姜萱笑意盈盈地站在樹杈上走近姜諸,拉過姜諸伸出的手。
姜諸挪了挪自己的身體,為姜萱騰出位置,然后稍稍用力一帶姜萱的手,姜萱便順勢坐下,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他寬厚的肩膀上。姜諸溫柔地將自己溫暖的披風拉開,將姜萱裹在其中。
此刻的姜諸,怒氣已消失殆盡,特別平靜地觀賞著眼前的景色,說道:“萱兒,你看,從這里看宮外的景象是不是特別美,特別祥和,裊裊炊煙與灰青色的天融為一體,是那么與世無爭。你知道的,我從小不管遇到什么煩心事,我只要到高處的地方坐坐,看看云,賞賞景,煩心事都會很快煙消云散。萱兒,你看,遠處有一片小灰云,非常調(diào)皮,這跑一下,那跑一下。你說以后咱倆的小孩是不是也這么調(diào)皮。”
“以后我們的小孩肯定和你小時候一樣調(diào)皮,或許更調(diào)皮?!苯嫖樟宋战T的手。
提到小孩,姜諸想起了姜萱是先王后的孩子,臉色突然凝重起來:“萱兒,我知道你一直懷疑當年先王后并不是傳聞中的那樣,是病死的。孩子終是會想念母親的吧,這么多年了,你肯定很想念先王后吧?!?p> 姜萱往姜諸懷里縮了縮后,才緩緩開囗:“想,可惜此生再無此機會了。自小,我便很羨慕你可以在鄭夫人的身邊照顧長大。鄭夫人對你無微不至,事事為你設(shè)想。我幼時看見鄭夫人為你擦汗,便在想若母后在世,她應(yīng)該也會如此待我……”
姜諸沒料到姜萱對先王后的想念會是如此厚重,而造成這一局面的便是自己的母親。姜諸頓了頓,又問:“萱兒,為什么你會認定先王后當年并非病死?你是查到什么線索嗎?”
姜萱低頭沉思,片刻后說道:“當年我母后的死,我不是懷疑,我是親眼所見,是有人將毒藥下到母親的湯藥中的?!?p> 此話一出,姜諸愣住了,原來姜萱當年目睹了殺害先王后的過程。先王后被毒殺是十七年前,那時姜萱才三歲,懵懂之間,目睹母親被殺是種怎樣的記憶?姜諸小心翼翼地試探道:“萱兒,那時你還年幼,還記得下毒之人的模樣嗎?”
姜萱點了點頭:“記得,孩童時的事,長大后差不多全忘了,唯獨這毒害此人的樣貌不敢忘,我將此人的樣貌畫成畫,每日入睡前都要看幾眼,經(jīng)久累月,此人的樣貌已是如刀鑿斧刻般印入腦中?!?p> 姜諸一驚,明白了姜萱定要追查到底的決心。轉(zhuǎn)念一想,王后宮中守衛(wèi)森嚴,若是刺客偷偷闖入,定會是刺殺,下毒是多此一舉。那這樣說,下毒的必是先王后宮內(nèi)之人。
姜諸問道:“萱兒,可認得這下毒之人?”
姜萱回憶道:“是母后的陪嫁姑姑,何姑姑。當時我正躲在母后臥榻的屏風后玩布娃娃,我從屏風的縫隙間,親眼看見何姑姑端了一碗藥進來給母后喝,母后喝完后不久就口吐鮮血,倒在床上。隨后何姑姑擦去母后嘴邊的血,幫母后蓋好被子,便離開了?!?p> “那何姑姑沒有發(fā)現(xiàn)你?”
姜萱垂眼,淡淡地說道:“我倒是希望她能發(fā)現(xiàn)我,或許我的尖叫哭鬧能招來守衛(wèi),將那毒婦擒獲,不至于母后死后多年仍無法為她報仇雪恨,找出這幕后指使之人是誰?”
姜萱頓了頓,接著往下說:“我是等何姑姑離去后,我才敢從角落出來的。我趴在母后身旁,哭著喊著,可母后她沒有像平常睡著那樣睜開眼看我,還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我叫了很久都沒有醒過來。我慌了,我再也叫不醒母后了?!?p> 姜諸溫柔地撫摸姜萱的頭,自己雖然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喪母之痛,但明白母親舍自己而去的痛苦。希望通過撫摸能給她安慰,撫平她心里的創(chuàng)傷。
姜萱一下子無助地撲到姜諸懷里:“諸兒,你說她們?yōu)槭裁床幌嘈盼业脑??我說了,是何姑姑殺死母后的,可沒有一個人相信我的話。就連何姑姑突然消失不見了,也沒有人追查?!?p> 姜諸說道:“先王后突然離世,東齊王按理說也會起疑心,徹查此事呀?!?p> 姜萱忽然冷笑了兩聲,似乎聽到什么可笑之事。
這兩聲冷笑將姜諸弄糊涂了,自己說錯話了?
姜萱離開姜諸的懷里,直了直身子,再次冷笑兩聲:“父王徹查此事?父王人在景和宮中,卻連母后的葬禮也沒出席。你說他在乎過母后的死嗎?他根本一點都不在乎!他也根本不會派人追查是何姑姑受人驅(qū)使?!”
“為什么會這樣?先王后是東齊王發(fā)妻,怎么如此涼???”
姜萱眼神飄去遠處,又一次冷笑答道:“他向來是無情涼薄之人,向來如此。因此他死有余辜?!?p> 姜諸大吃一驚,素來聽聞姜萱對東齊王是尊敬有加,對東齊王的各種要求是有求必應(yīng),今日為何一反常態(tài)?對東齊王的看法甚至是帶著恨意的。
姜萱也看到姜諸的臉色吃驚,察覺出自己方才失言了,收了收神色,便不動聲色地換了個話題:“自從誕下姜陽,母后便開始纏綿病榻,日日以湯藥為伴。而母后的藥一直是那何姑姑負責的,我經(jīng)常想,若我那時從角落出來,將那藥打翻,母后就不會被毒死。若那時我能年歲稍長些,他們或許就能相信我的話,那何姑姑也不會逃之夭夭?!闭f著說著,姜萱眉頭緊蹙,神色悔恨,還略帶哽咽之音。
姜諸見姜萱如此楚楚可憐,深深自責愧疚的樣子,心一下子亂了,也默默譴責自己,是自己的母親當年為了后位派人給先王后下毒的事被年幼的姜萱撞見,才給姜萱留下了永不磨滅的痛苦回憶,是自己的母親害他們從小失了母親,變成孤苦伶仃的小孩。
昨晚母親跟自己提起往事時,姜諸還是大腦一片懵,此刻看到姜萱的傷心自責,才開始真正意識到隔在姜萱和自己之間的是不共戴天的父仇、母仇和國仇。即使兩人沖破世俗眼里的姐弟身份,兩人的結(jié)合注定也是危機暗藏,遍體鱗傷,極難善終的。老天呀,你給我安排的是什么樣的人生呀?我上輩子是做了多少錯事,才讓你給我安排這樣一個如此悲催的人生:戴著一個假面具,頂著一個假身份,背著家國情仇,生而不得,愛而不得,活出自我也不得,這是一個多么絕望的人生呀。這樣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就算讓我得到這王位,又有什么差別,還不是一個被終生圈養(yǎng)在這深宮的可憐人罷了。姜諸頓時悲從中來,萬念俱灰。
姜諸抬眼眺望宮外的景色,心中有一股沖勁喊道,逃離此地。那母親怎么辦呢?姜萱若有一日查到真相會對母親怎樣?會一殺了之還是百般折磨?姜諸喃喃問到:“萱兒,若有一日,真的讓你找到殺害先王后的元兇,你會怎樣對她呀?”
姜萱想了一想,側(cè)著頭答道:“怎樣懲罰元兇這個問題我還沒想過,但我更想知道那人是受何人指使,背后的真相究竟是怎樣?”
姜諸沉默半晌后,略帶哀求的語氣道:“萱兒,我想說害人是不對,或許那人是有不得己的苦衷,若你以后找出殺害先王后的元兇,可以求你留她一條性命嗎?”
聞言,姜萱頓生疑竇:“諸兒,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姜諸猶豫了,猶豫要不要此刻告訴姜萱真相。最終,姜諸帶著淡淡憂愁答道:“我只是覺得不值得,此人不值得你手染鮮血而己?!苯T頓了頓,溫聲開解著姜萱:“萱兒,先王后的事不是你的錯。你那時幼小無援,難以阻止悲劇發(fā)生。莫要自責。我相信,先王后在天之靈,定會保佑你不久之后便能查清當年的真相。”姜諸用雙手托著姜萱的臉,寵愛地親了親她的額頭,并深情地將姜萱頭輕輕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并輕撫姜萱的后背。
姜諸的話和舉動在姜萱看來令人生疑。
而姜諸還是沉浸在自己的愧疚中,毫無察覺,繼續(xù)溫潤地說道:“萱兒,你是一個好女孩,今后要好好照顧自己。雖說你精明能干,但在生活上是個粗枝大葉之人,你要找一個細心負責,善于照料人的貼身侍女。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不要想我,將我忘記。我知道高溪一直傾心于你,他對你是用情摯真的,是世上最珍重你的人。你可以考慮考慮他?!?p> 姜萱一聽此話,更是讓人生疑,緊皺眉頭問道:“諸兒,你說得是什么話?什么你不在?而且我一直將高溪當作我的兄長,我此生只愿傾心你一人。你不要胡思亂想。倘若遇上什么難過的事,你且說出來,我或許可以幫忙解決?”
“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有些事情只能靠我自己解決?!苯T溫柔地看著姜萱。自己并非東齊王血脈,此刻姜諸還不想告訴姜萱此事。此事固然能讓兩人高興,但從此也添了道滅國之仇隔在二人其中?;蛟S就讓它從此變成一個秘密吧。
姜萱明白姜諸肯定是為了方才知了聽到的公子無知威脅他的話而擔心。關(guān)于此事,姜萱只能暫時在心中對姜諸說千萬個對不起,她也是有苦衷的人。
姜萱深情地對著姜諸說道:“諸兒,你有沒有想過放棄王位嗎?和我一起浪跡天涯嗎?和我離開這王宮,你就可以自由自在了。你不是很是向往策馬奔馳的生活嗎?我們一起到那草原,在那建個房子,我們在那天天騎馬、放牧、打獵,直到你我一起變老。等我們老了,我躺在你懷里,一起看日落,看馬跑羊跳,好嗎?”
“好,我都聽你的?!苯T苦澀地笑了笑,點頭答應(yīng)。這是一個美好的夢,可惜自己不能給姜萱圓夢了。姜諸知道自己命不由己,許多話如鯁在喉。不過,不用過多久,一切都塵埃落定。
“那一言為定。三日后,便離開此處。我來安排?!苯嬲f得篤定。
姜諸含情脈脈地看著姜萱,不忍點破她的美夢,自己離開了,那公子無知還是得公開自己的秘密,到那時母親怎么辦?紀國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