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遼東。
六月三伏,是一年當中氣溫最高且最悶熱的時間段,毒日當空炙烤著大地。
經過一上午的暴曬,黃土墊成的官道之上,散發(fā)著一股子令人窒息的煙塵,像霧似的凝滯不動。
路旁一處茶攤,掌柜的一邊招呼過來喝水歇腳的商旅行人停好車馬,一邊大聲催促著小伙計,抓緊時間燒水泡茶,忙得滿頭大汗不得片刻清閑。
趙啟坐在樹下,望著眼前這片忙碌地景象呆呆發(fā)愣。
他穿越到這方紅樓世界已然將近一月。
但即便沒有精研細讀過《紅樓夢》這本曠世奇書,也該知道眼下這個時空,已被魔改的面目全非,與原著所述相差萬里之遙。
這么說吧,曹公落筆之時設定的背景,至少應該是冷兵器時代,可現在自己的懷中,卻明明插著一把十分違和的單動式轉輪手槍!
更別提不遠處的馬車里面,還藏著兩桿被稱為“德隆造”的后裝線膛步槍!
這踏馬全亂了好吧??
穿越也好魔改也罷,若是能把老子整到那賈府之中,就算不是寶玉,就是隨便哪個少爺身上,也至少還有那軟玉溫香的一幫子姐姐妹妹相陪。
總比眼前這種境遇要強上萬倍!
趙啟上輩子也在大學期間為了完成夢想,入伍當了兩年義務兵,退伍歸來完成了學業(yè)之后,就拿著那筆經濟補貼開始了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
可惜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他不得不進去狠狠地踩了兩年縫紉機,故而倒也算得上是一名三棲人才。
離開紡織行業(yè)后,趙啟又經過了多年的摸爬滾打,直到三十五歲這一年,才終于勉強混到小有身家四個字。
但還沒等他多享受幾天這番辛苦得來的成果,便在一次酒后,嘎巴一聲死在了會所的按摩床上。
緊接著就魂穿異世,來到這個大漢朝,大漢天朝。
此大漢非彼大漢,跟劉邦壓根沒啥關系,不過那位年號德隆的皇帝倒是也姓劉,名叫劉垣。
至今在位已經四十七年還沒掛掉,說明他的身子骨倒是夠結實的。
趙啟的前身,這個與他同名同姓還未滿二十的年輕小伙,是在德隆四十四年冬天,被朝廷征召進的遼東勇營,歸到大帥牛繼宗麾下,遠征高麗幫助國王李拓平叛。
他的作戰(zhàn)對象,是反王李善與鄰國扶桑組成的聯合叛軍。
對,牛繼宗就是那個只在秦可卿出殯之時,才被提過一嘴的鎮(zhèn)國公之孫,現襲一等伯。
在本時空中,他是掛兵部尚書銜,節(jié)制四鎮(zhèn)總兵的諸軍統帥。
所謂“勇營”,在高麗戰(zhàn)爭初期,僅僅只是作為一支負責押運糧草,協助各大軍鎮(zhèn)正兵作戰(zhàn)的二線部隊存在,掛靠在軍鎮(zhèn)的協標之下。
它們的最高編制只在營級層面,由軍鎮(zhèn)派出中下層軍官,擔任營將以及隊官統率勇營士卒。
營下又設四隊,隊里再分三哨,每哨有三個棚大概四五十人,這么算下來一個營的人數在五六百人左右。
但隨著戰(zhàn)爭強度的不斷提高,正兵損耗愈發(fā)嚴重,勇營兵便被推上了前線戰(zhàn)場。
上了一線作戰(zhàn),那跟以前在后方摸魚截然不同,不玩命拼殺壓根也活不到戰(zhàn)爭結束。
趙啟的前身便是在這種情況下,被活生生磨出了一身的殺人技。
德隆四十六年春,因精于騎射作戰(zhàn)勇敢立下戰(zhàn)功,趙啟被擢升為勇營哨官。
現在他懷中這把原產泰西的轉輪槍,也是自他那次的立功對象,一名扶桑大佐軍官手中繳獲而來。
這場戰(zhàn)爭打了數年也未分勝負,但自今年年初開始,漢軍開始顯出頹勢,在戰(zhàn)場之上節(jié)節(jié)敗退。
二月底的柳京保衛(wèi)戰(zhàn),兩軍戰(zhàn)事正緊,牛繼宗這個總指揮忽然棄城而逃,致使敵軍攻入城內,高麗王都失守,國王李拓自盡。
三月,咸興道淪陷。
四月,平海道淪陷。
五月,漢軍一路退至安東河南岸,無敵統帥牛繼宗下令全軍集結后發(fā)起反擊,與敵決戰(zhàn),結果再次惜敗,遂渡河而歸。
是役,漢軍損失慘重,漂溢的骸骨蔽滿河面,流出的鮮血染紅河水。
趙啟的前身即是在這場大戰(zhàn)中,被炮彈震得魂飛魄散,他所統領的第三哨也近乎團滅。
好在還有兩名部下秦慶武和許知義僥幸沒死,將其和另外一名幸存者白喜春背上,逃離了安東河戰(zhàn)場。
這才有了穿越者的鳩占鵲巢,融合了前身記憶的新趙啟浴火重生。
蘇醒過來的趙啟,經過最初一段時間的迷茫之后,逐漸接受了現實,同時也厘清了下一步的思路。
先把這哥幾個帶回老家,然后趁著軍中應該還沒來得及給地方官府通報之前,接上各自的家人趕緊跑路去鄰省遼西,借此躲避后續(xù)的通緝追捕。
當逃兵可不是小罪,依照軍規(guī)逮到之后可是要明正典刑開刀問斬的。
至于后續(xù),踏馬得這會沒那么多心思考慮后續(xù),逃命要緊。
可越想快走,這行進的速度卻始終都提不起來。
自安東府到他們的老家興平府,其間的幾百里路程,如若按照正常行進速度,有個十幾天時間怎么也都到了。
但他們足足走了二十多天,才剛剛摸到興平府的邊。
其一,馬車之上還帶著一個傷號白喜春,長久的顛簸不利于他的傷情恢復。
二來,就是這鬼天氣太過操蛋,今年也不知怎了,遼東遇上了數十年難得一遇的大旱,天氣炎熱且無雨,地里的莊稼都幾近絕收。
這種大熱天還敢長時間頂著日頭趕路,那就是純找死,熱射病可不是鬧著玩的。
最后,則還得倒出功夫,在路過各州府縣鎮(zhèn)的之時,把他們在戰(zhàn)場之上的繳獲,分散著出手變做現銀,再將銀子換成銀票便于攜帶。
既然決定拖家?guī)Э诒尘x鄉(xiāng),無錢傍身可怎生得了?
“小啟哥,喝點吧。”隨著這聲輕喚,一條粗壯的手臂托著碗涼茶遞了過來,打斷了趙啟的思緒。
“謝了老秦?!壁w啟回過神來,接過茶碗一飲而盡,苦澀的茶水下肚,旺盛的心火便立時被壓了下去,“這天兒真他娘熱得邪乎!”趙啟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罵道。
“誰說不是了,打我記事起,也沒趕上過這種時候。”秦慶武放下茶壺,一屁股坐在他的身旁。
“許知義呢?”
“我打發(fā)他去河溝子整點水回來,好給喜春擦擦身上?!?p> 秦慶武回話間,看看四下無人在意,小心地從懷中掏出一個皮夾子,遞到了趙啟手中。
“最后那點零碎都散完了,這是照你吩咐換好的四大號銀票。”
“你拿著,跟花名冊放一起,讓弟兄們貼著自己的賣命錢睡,安心?!?p> 趙啟看都沒看就將皮夾子又塞了回去。
聽到這個理由,秦慶武一時語塞,想了半天也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好將皮夾子重新收好,低聲報起賬來,“兩把戰(zhàn)刀出了一百四十兩,那包金牙出了...”
“不用報細賬,直接說總數?!?p> “加上原有的餉銀,一共是兩千二百七十三兩?!?p> “嗯,具體的賬目你心里得有個數才行,回頭才好給他們家里分?!?p> 這筆兩千多兩的巨款,不單單屬于趙啟四人,同時也是第三哨的已故袍澤,留給家中的最后一筆遺產。
等他們安頓好了之后,還得按照名冊上的原籍地址,挨家送錢以了英魂遺愿。
“你放心,我都記著了,錯不了。”秦慶武點頭應道。
這時,一位中等身材又黑又壯的青年,手里拎著個木桶從遠處走了過來。
“嘿!你倆來個人幫把手,這小子太沉了,我自個整不動他!”
此人正是這支逃兵小隊當中的另外一名成員,許知義。
“我去吧!”秦慶武聞言一按趙啟肩膀,搶先站起身來說道。
“嗯,辛苦了,記得給喜春多喝點水以防中暑。”
“知道。”
眼瞅著日頭偏西,茶攤上的商旅行人陸續(xù)減少,喝了一肚子涼茶灌了個水飽的趙啟,摸了摸自己那不見一絲贅肉,只有塊塊腹肌隆起的小肚子,感覺有些發(fā)脹。
即便已經穿過來有一陣子了,但這種身材,還是讓習慣了常年端著個啤酒肚的他很有些不適應。
老實說,如果忽略掉身上的槍眼刀疤,趙啟對于這副身體還是相當滿意。
一米八多的個頭加上壯碩的身材,搭配著俊朗的五官,比前世那副飽受煙酒摧殘的禿頭肥佬形象,強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但如果有的選,他還是寧愿回到上輩子那個太平盛世,當個奉公守法的普通胖子,即便是每倆月去一次會所也在所不惜。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也再沒了會所。
拍打掉屁股上的塵土和草棍,趙啟起身來到馬車跟前。
這輛大車連同另外兩匹馱馬,都是他們逃離戰(zhàn)場之后從附近鄉(xiāng)鎮(zhèn)購買而來的代步工具,不然單憑雙腿,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才能到家。
隔著車窗看了一眼里面,好似黑熊成精又高又壯的白喜春,靠著車廂壁正在呼呼大睡。
重度腦震蕩患者的常見現象,頭昏嗜睡惡心嘔吐。
“剛才又吐了一回,不過量不太多,說明肚子里能存下食兒了,加上外傷基本也都結痂,我估摸著再有個兩三天也就恢復了?!鼻貞c武站在一旁輕聲說道。
趙啟點了點頭,有老秦這么個人在身邊就是舒服,不用張嘴就知道你想問啥,抬抬胳膊就知道你想做啥,是個當大秘的好材料。
“趕緊的吧?再墨跡一會,怕是二更之前都到不了興隆堡。”許知義從樹上解下兩匹馱馬的韁繩向他們催促道。
從他的說話用詞上就能看出來,這貨的性格作風,與頗通人情世故的老秦剛好相反。
難怪大家同期入伍,趙啟做到了哨官,老秦也是棚長,而他依然是普通的大頭兵。
當然,這也可能與幾人的年齡和身世有關。
別看秦慶武對趙啟口稱小啟哥,其實他的年齡在四人當中反而最大,今年已然二十七歲,而且早早就成家立業(yè),心思成熟。
許知義今年二十三,作為家中獨子,自小被寡母一人拉扯長大甚少約束,故而養(yǎng)成了他這種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的行事風格。
“娘的,跟個催命鬼一樣,出發(fā)!”
隨著趙啟一聲令下,逃兵小隊離開了官道旁的茶攤,沿著一條岔路駛向了興隆堡方向。
到了那里,才算真正進入了幾人的家鄉(xiāng)興平府境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