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辰此刻正坐在玉蘭樹下的石凳上,滿樹潔白新鮮的玉蘭花襯得他的面容格外柔和,一身黑衣似乎也有了溫度。
“青雪,你起來了?!彼髁恋捻语柡σ?,暗紅的薄唇微微翹起伸出了手,等待她的回應。
洛青雪順勢拉住他的手,甜蜜地坐到他身側,謝白秋則坐在兩人對面。
丫鬟們很快上來了熱茶和早飯。
洛青雪笑道:“你來得倒是早?!?p> 宮辰道:“一大早就被邵惜炎那小子給吵醒了,他昨夜收到義父的傳音,宗里有些事情要他處理,他就先回去了。”
洛青雪忽然想起之前他和邵惜炎吵架的事情,一直都還沒有時間細問,眼下就剛好來了一個機會。
“辰兒,他可還生我的氣?”她點漆般的明眸望著他,滿臉都是期待。
“誰生你的氣?”謝白秋睜著圓圓的眼睛問。
洛青雪簡要和她說了事情的經過,又轉過頭問宮辰:“他可有說什么?”
宮辰輕搖斷愁扇,道:“你一定想不到,原來他真正氣的,是我為你擋刀。而你罵他的事兒,他早就不在意了?!?p> 謝白秋不可思議道:“你們的這個邵右使,脾氣還挺好,這都能忍?”
據她所知,正道弟子最看重臉面,生前死后都不能被人罵,何況是這種當面指名道姓的罵?定是拼個你死我活,也要把臉面掙回來。
想不到這個魔教妖人,竟能忍下這種罵?
她這樣想著,竟又想到了那個丑八怪。
他一個毒宗的宗主,被她叫了好幾次丑八怪,還用毛毛蟲嚇唬,還死了兩只寶貝蜘蛛,最后好像也沒怎么生氣。
她心里不由得感嘆,這樣看來魔教的人,好像也不是很壞……誒呀!謝白秋你想什么呢!那個丑八怪就是十惡不赦的大混蛋!哼!
可是,昨夜出了這么大的事兒,怎么他都沒有動靜?甚至連個人影都沒見到……
正在出神,就聽到洛青雪在喚她:“秋兒,想什么呢?眼睛直勾勾的?!?p> “額,我是在想,你們那個邵右使,他會怎么看待錢園的事情?”謝白秋趕緊轉移了話題。
宮辰道:“昨夜我們回來得太晚,今早上,我都還沒來得及仔細和他說這件事,他就匆匆離開了。”
“哦。”謝白秋抿了抿嘴,又沒了話題。
洛青雪道:“白姑娘現(xiàn)在肯定也知道了,我們不如去她那兒看看?!?p> 三人即刻起身去往白影的院子,又順路叫上了顏昊。
眾人一路都能見到丫鬟隨從們神情緊張,緊閉嘴巴,一言不發(fā)。
洛青雪心中疑惑:奇怪,出了錢園這么大的事情,這些人竟然都沒有人湊在一起講八卦?
白影依然坐在院中的觀雨亭里,面前依然是那張紅木茶桌,旁邊的小爐上,一壺茶湯已咕嘟咕嘟地煮沸。
她正面色凝重,見一眾人等,趕緊起身迎接,眾人一一落座。
她一邊將眼前的五個茶杯一一斟滿,一邊柔聲笑道:“幾位來得真早,我也才剛剛煮好茶,剛好一起品鑒?!?p> 洛青雪眼見黃綠色的茶湯慢慢填滿茶杯,那茶香里竟有一股花香,沁人心肺。
宮辰的目光卻落在那嶄新的茶杯上,道:“白影,我知你素來喜歡茶具,卻沒想到你這茶具更換的速度如此之快,昨天還是青瓷茶杯,今天已經換成了白瓷?!?p> “我記得我們剛來的那一天,你用的也是白瓷,但卻不是現(xiàn)在這一套?!?p> 白影緩緩放下茶壺,柔聲笑道:“若梅果然細心,連我這點小嗜好都記得一清二楚?!?p> “我的確喜歡茶具,尤其喜歡換茶杯,每換一次茶葉,就要換一套茶杯。我喜歡青瓷,更喜歡白瓷,不過,我家里最多的,卻是羊脂玉瓷。”
宮辰拿起茶杯,仔細看了看,溫潤如玉的質地,泛著柔和的光。
他笑道:“這羊脂玉瓷可是白瓷中的絕品,你的眼光果然很高。”
一旁的謝白秋等不及了,道:“出了這么大的事兒,你們還有心思在這里品茶?”
白影笑道:“秋兒姑娘,這錢園的事情的確事發(fā)突然??墒窃僭趺赐蝗坏氖虑?,大家的日子還是要照過,不是嗎?頂多在茶余飯后談論幾句,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做什么?”
謝白秋道:“難道你都不奇怪嗎?”
白影道:“奇怪什么?”
謝白秋道:“錢家在這里稱霸那么多年,竟然一夜之間都死了,難道都沒有人想要找出兇手嗎?”
白影道:“你也說了,錢家在這里稱霸了很多年,現(xiàn)在他們死了,這里的百姓都樂壞了,誰還想去找兇手?”
謝白秋有些著急:“那,那些丫鬟護衛(wèi),就這么冤死了嗎?”
“冤死?”白影冷哼一聲,“他們很清楚自己在跟誰做事,做的什么事,所以一旦主子出了事,他們一個也跑不掉。這也是他們?yōu)楹我獙﹀X家如此賣命的原因?!?p> 顏昊卻不認同,他搖頭道:“白姑娘此言,在下不敢茍同?!?p> 白影笑道:“顏公子有何見解?”
顏昊道:“冤有頭,債有主,錢二爺是一霸,那為何要將那些無辜的丫鬟隨從都殺了?難道他們也是這地方一霸?”
“我昨夜仔細看過尸體,他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之人,是真正的冤死。如果這樣被牽連都能被人接受,那這世間的公理何在?堂堂正道又如何維護蒼生?”
白影呵呵笑了:“維護蒼生?我不過是個生意人,只關注是否有錢賺,至于蒼生是生是死,與我無關?!?p> 顏昊一怔,道:“生意人?你,你不是醫(yī)者嗎,怎么能如此冷血?”
“冷血?”白影又笑了。
她緩緩起身,長呼一口氣:“我這一生醫(yī)人無數(shù),也因無力醫(yī)治,眼看著病人痛苦死去。天下那么多苦難之人,我卻只有一雙手,我只能看慣這些生生死死,才能正常的活著?!?p> 顏昊道:“不,醫(yī)者就該悲天憫人,如果冷血旁觀,哪里還有醫(yī)者的責任?”
兩人越說越激動,洛青雪和宮辰都在一旁閉口不言。
洛青雪心里越來越覺得這個白影不簡單,宮辰也發(fā)覺她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樣柔和。
兩人相視一眼,心照不宣的都沒說話。
謝白秋嘆氣道:“你們別吵了!難道你們真的不打算管這件事嗎?如果我?guī)煾冈谶@里,她一定會讓我們去查個水落石出,把那隨便殺人的惡魔找出來!”
“你師父?”白影微微抬了抬鳳眸,“是誰?”
謝白秋抬起下巴,得意道:“我?guī)煾妇褪蔷胖鼗ǎ∷^不允許這樣濫殺無辜的事情發(fā)生!”
她有些著急,脫口而出:“當初師父讓師姐下山,就是要將那奪命血梅找出來的!可……”
“秋兒!”洛青雪急忙制止了她,“好了,今天說得夠多了。”
謝白秋知道,師姐從來不會隨意打斷她說話,所以她乖乖閉上了嘴。
白影的鳳眸偷偷轉了轉,隨即呵呵笑道:“原來你是花前輩的徒弟呀!我不過是個生意人,雖然和你們這些宗門修士沒什么交往,但花前輩的大名我還是知道的。”
顏昊冷冷笑了笑,道:“白姑娘,我真沒想到,你這么溫柔善良的一個人,竟然會與那魔教的想法如此相似。我之前還想請你入我們憫天谷,與我們一起守護天下蒼生?!?p> “現(xiàn)在看來,這實在是癡人說夢?!?p> 這“魔教”二字讓眾人均是一驚。
沒想到白影竟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花枝亂顫,很久才停下來。
“你這是說的什么話?”她道,“顏公子,你作為憫天谷的弟子的確是一身正氣。可我不過是個平頭老百姓,哪有什么守護蒼生的想法?更和你說魔教毫無關系?!?p> “算了吧!”她呵呵笑道:“咱們還是一起喝喝茶吧,守護蒼生這種事兒太大了,就留給你們這些正道弟子去做吧!”
說著又提起茶壺,將黃綠色的茶湯緩緩注入他的茶杯,潔白的玉手泛著柔情,仿佛剛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顏昊登時沒了脾氣。
他深深嘆了口氣,她說得有道理,可這道理讓他心里難過,甚至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他忽然發(fā)現(xiàn),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愿意去保護別人,愿意承擔這份責任。
宮辰的目光又落在了那柔和的羊脂玉瓷茶杯上,隨口道:“白影,你每次泡茶都要換新茶杯,真是奢侈。那你換下去的茶具都不再用了嗎?”
白影柔聲笑道:“已經換下去的,當然就不再用了,新的東西才是最美的,不是嗎?”
大家又隨意聊了幾句便匆匆散去。
白影一個人坐在觀雨亭里,她呆呆地望著宮辰用過的茶杯,玉指輕輕撫摸杯口,低垂的丹鳳眼里,竟有淚光閃爍。
忽然,屋內傳來一陣低沉的琴音,白影登時打了一個激靈,飛奔進屋,迅速關上房門。
一切都安靜了下來,琴聲被隔絕在屋內,一點聲響都傳不出來。
這邊眾人各自回到住處,心里都有些咯咯愣愣。
顏昊十分沮喪,本想就此回到憫天谷,但一想到那白影救了自己一命,實在不該這樣不辭而別。
于是打算明日一早就去向她辭行,然后回到谷中,跟師叔師伯們商量要如何調查錢園之事。
這邊洛青雪躺在床上睡不著覺,她望著窗外陰暗的天,想著今天白影和顏昊說的話。
沒想到,白影看起來柔情似水,卻是這樣的冷漠。無辜之人的死,對她來說,猶如一陣風,吹過就散了。
曾幾何時,她在出手殺人的時候,也是如此。她不在意那些人的命,她只想完成任務。
當年面對齊云,她也同樣毫不在意,雖然他放過了她,但是她為了見到母親,必須要殺了他。
可殺了他之后又怎樣了呢?李兆思言而無信,并沒有按照約好的讓她見到母親。
如果她當時沒有殺齊云,那么當她回到嘯云宗,就會被李兆思以任務失敗為名,名正言順地殺了。
所以在十二年前的那場暗殺里,無論誰死了,李兆思都是唯一的贏家。
想到此處,想到隔壁的秋兒,她的心又在抽痛。
錢園的事情,其實和她這次來這里的目的毫不相關。錢二爺死不死,對她來講無所謂,那些冤死的人……
她深深呼出一口氣,深感疲憊。她提醒自己不要迷失在這些復雜的事情里。
思來想去,她決定明天就去找殺婆婆,繼續(xù)調查雪珍丹的事情,趕緊讓母親恢復記憶,才是她必須要做的事情。
月色涼薄,黑暗無邊,或許,就快要天亮了吧。